張則桐
陳美林先生是當代著名的文史學者,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研究,旁及詩文與文化,尤以專精于吳敬梓與《儒林外史》研究蜚聲海內外,被何滿子先生譽為“中國研究儒林第一家”。自2003年退休后,美林先生依然孜孜矻矻,筆耕不輟,時有回憶師友的文章見諸報刊,《學林憶往》就是這類文章的初次結集,這是一部史料精審、識見卓越、文筆簡練的回憶隨筆。
《學林憶往》主要記述作者與大學時代的老師如夏承燾、沙孟海、陸維釗、任銘善等先生和工作單位的同事如錢仲聯、唐圭璋、吳調公等前輩學者的交游往還,從1950年作者入大學起至2003年退休半個多世紀的學林往事,也有一些涉及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人事及近十年來的學術動態。陳美林先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批入學的大學生,他的師輩一般都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學畢業然后從教,學術和職業生涯跨越民國與新中國兩個時代,這一代學人的個人命運處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背景之下,要面臨道義上的選擇和精神上的壓力,他們精深的學術造詣、正直愛國的學人風骨是一筆寶貴的歷史財富,對當下及今后的讀書人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陳美林先生深研《儒林外史》數十年,而《儒林外史》是一部用小說寫成的八股科舉制度下士人的心靈史。在某種意義上,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和心理狀態是這個時代的標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和擔當,作為當代《儒林外史》研究第一人的陳美林先生對中國古代的史書體例和志人文學有精深的研究,寫回憶師友的文章,他首先注重通過個人的觀感給一代學人留下影像,以存一代學人之史:“這些點點滴滴的回憶,只是廣袤深邃學林中之一瞥,但如不予記錄,或將湮滅在人們的記憶中。”這就站在一個很高的起點,體現了美林先生的擔當精神和責任意識。通觀全書,作者所記的學人一瞥往往與時代風云、個人命運緊密相連,窺一斑而知豹,見一葉而知秋,《學林憶往》以作者的經歷見聞記錄了當代儒林之史。
《學林憶往》細致地記述了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政治運動中高校知識分子的表現和思想波動。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關于1957年反右和“文革”十年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命運的材料比較多,而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土改”、“三反”、“五反”等政治運動對知識分子工作和心理的影響的材料,則相對稀缺,但近年來隨著像《鄭天挺日記》一類材料的整理出版有所改觀。美林先生以夏承燾、沙孟海先生的日記,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較為細致地展現了一些生動詳實的歷史細節,如《和夏承燾老師同在“運動”中》《沙孟海先生與建國初期的土改》兩文。前文記述了作者隨浙大中文系師生參加浙江嘉興、安徽五河的“土改”運動及“三反”、“五反”運動、思想改造運動,通過夏承燾先生在1952年5月至8月的思想改造運動中撰寫思想檢查的曲折復雜的過程,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態和知識分子之間微妙的人際關系。后文涉及高校師生參加地方“土改”的具體方式,土地改革在基層的執行情況及以沙孟海先生為代表的高校教師對“土改”的觀感和理解。今天如果想了解、認識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和心理歷程,上述兩文所提供的細節都是極為重要而不可或缺的。
美林先生通過自己與前輩學人交往的細節表彰他們身上所體現的中國傳統學人的優良品格,匯集成一代學人的風骨。如夏承燾先生與任銘善先生惺惺相惜的師弟情誼,在困境中相互關心照顧。王煥鑣先生在“文革”期間拒絕為其《〈韓非子〉選》重寫“前言”,他稱七十年代中期評《水滸》的文章為“時文”,贊揚美林先生《明嘉靖朝都察院和武定侯郭勛為什么刊刻〈水滸〉》為“大文”,對其“行文無一字落空”贊嘆不置,充分體現了一位堅持學術獨立,不以學術媚世的學人風骨。美林先生記錄王西彥先生課堂上的喟嘆:“我雖然寫了不少作品,但能留下來么?多少文人的名字都從歷史上消失了。能在文學史上留下一個名字,也就不容易了!”這既是對自己的鞭策,也給有志著述者深遠的啟發。唐圭璋先生與夏承燾先生并稱二十世紀詞學大師,長期在南京師大任教,凡在南京師大中文系有求學經歷者都會聽到一些關于唐圭璋先生的軼事,唐老的人品和學問已經成為南京師大中文學科的文脈。唐老把為人與為學、文獻考辨與文本解讀、功力與性情融會貫通,打成一片,達到極高的境界。美林先生在《“仿佛音容,如在昨日”:紀念唐圭璋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一文中詳細回顧了他與唐老同事相處的點點滴滴,刻畫了唐老尊師重道的精神、在治學上極其尊重他人成果、平等待人等治學為人的風貌。在寫圭璋先生尊師重道精神時,特舉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圭璋先生不附議“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要停發其師汪辟疆先生的救濟金,不舉手贊成一事,唐老的風骨令人動容。
對于有爭議的學者,美林先生也處理得較為得體。錢仲聯先生是當代文史研究大家,在明清詩文研究領域具有開疆拓土之功,在年齡上長于美林先生一輩。1958年美林先生與錢仲聯先生成為同事,《追憶錢仲聯先生》一文記述了作者與錢先生共事的一些經歷,在那個特殊的時代,作為青年教師的美林先生與錢先生保持一種“不親不疏的狀態”。文中美林先生特別征引近年才發現的錢仲聯先生給中華書局編輯部的兩封信,兩信均推薦美林先生撰寫古典文學中級讀物。第一封信稱贊美林先生“擅長古典戲曲,文筆生動流利,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的修養極深”;第二封信又推介說:“陳同志青壯年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有一定修養,文筆流利,專攻古代戲曲,用力至劬。聯意在這方面有兼擅新、舊之長之陳君,如果從事編選,必能作出出色成績。”這就是美林先生第一部著作《李玉和〈清忠譜〉》撰作的緣起。美林先生對前輩學者的提攜推薦,念茲在茲,這也成為在政治至上的時代一段學術佳話。在《從一幀照片談起:錢仲聯先生一二往事》文中,美林先生糾正了范培松先生《我眼中的錢仲聯》一文關于照片說明文字的錯誤和細節上的小疵。文中特地指出當前流行的關于錢仲聯先生曾任教的“南京中央大學”應為汪偽政權下的“中央大學”,并引夏承燾先生《日記》中關于錢先生的材料對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錢先生的處境作了介紹。文末又引江蘇師院老院長楊鞏同志晚年所寫的《紀念錢仲聯先生》七律,其頷聯云:“一念附羶涉鮑肆,卅年洗煉再登堂。”并附本詩“后記”:“或謂論死人短,有傷忠厚;或不屑褒揚曾有歷史污點者。我謂是是非非,皆應本實事求是精神,一失足因成千古恨,回首是岸,仍可成佛。仲聯先生皓首窮年,不忮不求,培養后進,著作等身,畢竟升入了天堂成了佛,怎不令人敬佩!”這或是對錢仲聯先生最為公允的蓋棺定論。
讀《學林憶往》,我們可以看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傳統的文史之學傳承遞嬗的軌跡,除了學人品格和風骨的熏染,還有學術眼光和治學思路的影響。美林先生以研治中國古代小說、戲曲著稱于學界,而他的師輩都不涉獵這個領域。美林先生是善于學習者,他從老師那里學會了治學的思路和方法,如從任銘善先生那里接受經學的眼光,從夏承燾先生受到從地域文化的角度研究古代作家作品啟發等,這些在他的學術著作中都有鮮明的體現。1949年后的大學教育與傳徒的師弟傳承方式不同,而對于有著悠久歷史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來說,怎樣才能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開拓創新,這是每一位從業者都必須面對的問題。美林先生以他的求學經歷和學術成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典范,其中的一些有益的經驗值得后人學習借鑒。
其實,《學林憶往》全書的撰作也繼承了美林先生師輩的風雅傳統。夏承燾先生那一輩學人,一般都兼擅文藝創作,如夏承燾、唐圭璋先生的詞作,王煥鑣先生的古文,陸維釗、沙孟海先生的書畫,王西彥、孫席珍先生的新文學創作等。新時期以來,隨著學科劃分的嚴密和學位制度的規范,文藝創作和學術研究分為兩途,兩者自成系統,界限分明,民國時期老一輩學者的傳統漸成絕響。美林先生雖然以學術成就蜚聲海內外,卻一直以低調的方式從事文學創作,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從青年時代起,為了教學的需要,他把中國古典戲曲名作改編成故事,兩種文體之間的轉換是一種再創作,先后出版了《中國戲曲故事選》等多部著作,有的還被譯介到國外。美林先生的有些著作如《〈儒林外史〉人物論》,文筆生動老練,有的篇章讀起來頗像雜文。美林先生還創作了一些文史隨筆,如《五臺山、半世緣》《清涼山、不了緣》《〈清涼文集〉跋》等,學問、性情與見識熔于一爐,蒼勁老辣,舒卷自如,顯示出深厚的學者散文的特色。《學林憶往》是美林先生在文藝創作上又一豐碩成果,在記人述事中寄托對師輩的懷念和感恩,也寫出一代學人在時代風潮中的風骨和操守。
回憶師友的文章在中國現代文學里有著深厚的傳統,魯迅、周作人都寫了不少佳作,如《藤野先生》《關于章太炎二三事》《半農紀念》等。新時期以來,張中行先生的《負暄瑣話》及《續話》《三話》繼承魯迅、周作人這一文章路數,又加以改造提煉,開啟了回憶性隨筆的新格局。張中行先生說《負暄瑣話》“就主觀愿望說卻是當作詩和史寫的”,平淡從容的文字里既為歷史留下影像,也抒發了作者寂寥悲慨的感情,史筆詩心,融合無間。在張中行先生之后,這類文章大量出現,作者的年齡也呈年輕化趨勢,近年來,一些六十歲左右的學者也開始寫自傳和回憶隨筆了。美林先生的《學林憶往》中有幾篇寫作年代較早,主要是幾位師輩辭世后的紀念文章,該書絕大多數寫于作者退休后的十多年里,這與張中行先生寫“負暄”系列的年歲相近,這樣的文集當然有自傳的一些成分,通讀此書,我們對美林先生的為人和為學也有大致的了解。跟“負暄”系列相比,《學林憶往》更注重以文存史,以個人親身經歷為經,以名家日記和不多見的詩文為緯,對前輩學者的思想、事跡進行清晰的描述,書中不少細節可作重大歷史事件的補充。在情感抒發上,美林先生是理性的、節制的,他長期浸淫在吳敬梓的精神世界里,深得文木山房冷峻的精神氣質。美林先生往往把感情隱藏于一個個具體的細節中,讓讀者在細節里體會作者豐富而復雜的情感,這繼承了中國古典散文和小說的優良傳統。如在回憶吳調公先生的文章的結尾,寫到吳先生藏書的命運,對于像吳調公先生這樣學問精深、文筆優美的大家,尚且如此,區區我輩,又當如何!每一位從事文史研究的學者,都會感慨系之。讀《學林憶往》,這樣的細節不能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