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第斯山陰雨的村莊
無路的積雪,淵面海岸
印第安人到來世界盡頭,從地下
挖出太陽,像一種平凡的肯定
抵御著重復的寒冷
八千年后,西班牙水手把它帶到伊比利亞
兩百年后,騎驢客帶它翻過了大巴山
一九八八或一九八九年,我等待著冬天
等待著停電的一刻
堂屋將只剩下炭火的星星
外婆將用火鉗,從星云的洞穴中
為我刨出一顆滾燙的馬鈴薯
一個星星映照下的,熱氣騰騰的小站
剝開它,像黑暗田野上的一次收割
醒來我已被長途列車載遠
我曾在中途下車,發現馬鈴薯
成了人類的地圖,帶著泥巴,一顆顆
四處滾動,所有的兒童捧起它
我孤身一人走了很遠,感覺自己
在土地的深埋中,睡去并等待
(選自本刊2018年第六期“首推詩人”欄目)
蔣立波品讀:
不知為什么,讀《孤獨的馬鈴薯》一詩,竟然給了我一種讀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夢幻感,這或許是“安第斯山”“印第安人”“西班牙水手”等意象帶給我的某種暗示,標題的“孤獨”更是讓我馬上聯想到馬爾克斯的魔幻名作《百年孤獨》。大跨度的時空轉換(從“安第斯山陰雨的村莊”到“騎驢客帶它翻過了大巴山”,從“八千年后”“兩百年后”到“一九八八或一九八九年”),意象的不斷挪移和疊加(從“挖出的太陽”到“炭火的星星”,從“熱氣騰騰的小站”到“人類的地圖”),讓這種魔幻感體現得淋漓盡致。
從結構上看,以“從地下挖出太陽”始,以“在土地的深埋中,睡去并等待”終,意涵著所有的行走和尋找最終都將回歸到大地和泥土,回歸到自我的發現與教育,即便是“人類的地圖”,也是帶著泥土的。在這里,“我”成為了一顆“孤獨的馬鈴薯”,那“一顆顆四處滾動”的無數馬鈴薯中的一顆,但或許也只有這樣一種徹底的奇數般的“孤獨”,才能將”我”從無盡的漂泊和”重復的寒冷”中拯救出來。這首詩或許也可以看作一部帶上個人印記的馬鈴薯簡史,或者說是一部不斷辨認自我的成長和教育史。
作為年輕一代詩人的代表,黎衡的詩向我們展示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微妙、精確、簡潔,以及詞語和意象自我繁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