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女人的辛酸史

溫樂施

1

陽光透過灰塵，照進他的臥室。不知這縷陽光是否是他對這世界最后的記憶，溫暖，但可能有點刺眼，卻已無大礙了。

他微閉著眼，仿佛在偷瞄著床前的她和那些孩子們。咋了？怎么個個都像臺風打過的玉米地一樣？他不解地問，但竟然沒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能快不省人事了吧。他想。

耳畔，卻分明傳來她的呼喚和哭罵聲，罵什么沒聽清，突然好想伸手給她擦眼淚，跟了我一輩子，苦了一輩子，還沒見過你哭過幾回。

2

在鐵飯碗很吃香的時候，我的奶奶，跟著她叔叔到了海南的國營農場，得到了一份工作。

早上六七點鐘，太陽像個紅蛋蛋，濕嗒嗒地在地平線上時，她已經和工友們完成了今早割橡膠的任務。她一向不為自己凌晨三點鐘必須開始割橡膠發牢騷。隊長都解釋了，中午日頭毒，橡膠樹都被曬干了，不好割，必須抓緊在太陽出山前完成，不早起行嗎？

趁大清早收工可有成就感了，所以至今她都不會睡懶覺，愛摸黑起來做早飯。習慣真是件可怕，可敬的事情。

她每天滿頭大汗重復著割橡膠鋤草的工作時，黏稠的血蛭會在不經意間，從草叢里，爬到小腿上，瘋狂地吸她的血，拔都拔不下來。血蛭是老鼠以外最讓她惡心痛恨的東西。

在空閑的時候，她愛和工友們下軍棋來打發時間。雖然她現在已經忘了軍棋的規則。

她的工友們和她一起揮汗如雨，和她一起消磨時間。在她結婚的時候，用微薄的工資買臉盆，毛毯等等賀禮。她覺得，工友們跟她像一種戰友的情感，真摯無比，妙不可言。像家人一樣溫暖，像姊妹一樣貼心，像兄弟一豪爽。

她至今還記得，有一位工友和她關系很好，因為她家是開小賣部的，經常在洗衣服的時候把肉罐頭藏在衣服里以躲過婆婆的眼睛，偷偷拿來給她吃，像個偷吃的小孩。

她覺得，如果父母給了她一半的性格，那另一半的性格就是她的經歷和周圍的朋友造就的。

3

海南農場里急駛過的那條萬城河，在夏季的暴雨后沖塌了她的廚房，襲擊了豬和火雞。她和爺爺帶著爸爸和姑姑半夜跑上山坡避洪。

后來，她教會了兩個孩子游泳。這項技能，讓他們在面對洪水時，即使沒有退路可逃也能活命。

而她并沒有責怪這條河，反而在日后回想起來時，十分感謝它夜晚的清涼和上釣的鱔魚，感謝它無私提供大量魚蝦，供她和家人享用。她甚至自信地認為自己家在那個窮苦年代吃得還可以，魚湯很白很甜，孩子們因此又聰明又健康。

她說，發洪水是它偶爾一次的惡行，可它給我的恩惠是每天都不間斷的。我們做人也是，能一輩子行善多不容易啊。懷著善心做了壞事的，我們要得饒人處且饒人。

4

她嫁給了廣東來的爺爺后，第一次回家過年，可真是不堪回首。她暈船一直在嘔吐，都快吐出了膽汁，到家了整個人都蔫蔫的，臉也沒有什么血色，看起來肯定沒平常精神。

要命的是公婆家講的雷州話，她真的完全聽不懂。臨時學的簡單雷州話只能勉強應付問候，只好傻樂和干活。

帶回來的禮物是一只母雞和30塊錢，這是唯一讓婆婆露出笑臉的驚喜。

總而言之，她覺得她給婆家的第一印象肯定是不夠落落大方，但至少熱情開朗。

5

1979年初，因為家里開始分田地，如果不回去就會失去擁有土地的權利。她只好停薪留職，盡管這樣需每年寄給農場500元，但為了老后有退休金，她寧可現在苦點累點也要把職位留住，因為她不想老后給兒女添麻煩。

她一家回到廣東后，開始種瓜菜。但遇到了暴雨，把小南瓜給泡爛了。又到了第二季種玉米，遇臺風，把玉米都吹倒了，傳不了粉，更結不了玉米，連買種子的本錢都沒了。再加上日常開銷，本來就不多的積蓄，在回家一年內花得精光。又到了孩子上初中，沒有錢報名，也沒有錢寄給海南。

考慮再三，她只好暫時離開這倒霉的地方，回到海南農場打零工。用她的話說，這叫拋家棄子。她頗為內疚，但是沒辦法。

在按勞分配的情況下，她不知疲倦地割橡膠，鋤草，采集茶葉，每天累到不想吃晚飯，只想倒頭大睡，而一天也只能睡四五個小時。

終于在春節前掙夠了學費和500塊錢工費。之前因為急需交學費，她向海南的工友借了3000元寄回家，現在終于可以還清債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累一年很值，就是很想家。

而當她要回廣東時，有位工友給了她100塊錢，說是他用她送的橡膠樹賣了500元，工友拿100元感謝她，就當是租她的樹掙錢。盡管她缺錢，但她沒要。

6

今年5月，她有位工友要去廣州旅游，全家自駕游，于是七八個人全都進了她家小院。她就和他敘舊：真的都認不出來了，你以前很高很俊的，真的變了好多喲。哎呀，兒子和你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嘛…

那天可能是她今年中最年輕的一天。

可是在去廣州的路上，工友因為高血壓，血管爆裂，突然離世。

她得知后，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睡在臥室里，很少出來。

后來我進去端飯給她，她呆呆的，好像在對我說，他是個多好的人呀，你和你哥哥的戶口都是他幫忙轉的，還有他每年都寄給我們胡椒，怎么說沒就沒了？

我看到不解和痛苦像繭一樣裹得她不得動彈。

老人要面對的最可怕的事往往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親人好友的離世。死只是一個瓜熟蒂落的過程，而這往往讓她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

爺爺的去世她不讓我們提，農村格外忌諱生老病死。

但她會不經意間和我說起爺爺，說我脾氣倔，和我死去的爺爺有的一拼。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問她和爺爺的事，于是我開始試探：“你當年和誰一起夜釣？”

“和你爺爺，晚上魚拉鉤拖得好用力，特別有意思……”

“我們現在小年輕談戀愛都是人前秀恩愛，拍照啊打鬧的，有人在旁邊也不臉紅的……不知道你們那個年代的談戀愛是不是會比較害羞？”

“……”

7

我從小是奶奶帶大，因為爸爸媽媽出去打工了，所以也算是個留守兒童。

但是，我并不覺得童年缺少關愛，因為奶奶給了我和父母一樣真切、體貼、嚴厲的愛。

我小時候有好多糗事，奶奶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常常會搬出來笑話我。但是，剛剛把鑰匙放在哪里，她一下子就忘了。

現在，她六十多歲了，常常腰疼，腿疼。但是她仍然在后面的空地開辟出了一方菜園子，種上了番薯葉，還有西紅柿、胡蘿卜等等我喜歡吃的菜。她還養羊，她覺得，小羊特別可愛，吃東西的響聲讓她感到很愉悅。還養了很多雞鴨。每天早上很早很早起床，把羊拉出去，綁好，回來喂雞鴨，掃院子，做早飯。

因為現在爸爸媽媽還在外面打工，我和哥哥出去外面上高中，放長假會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她都特別開心，一定要殺一只雞來迎接我們。

大概呆兩三天，我就要走了，她總是會拉著我的手說，別去上學了，就留在家里陪我養羊吧。

我知道她又是在逗我玩呢，因為我剛剛上初中的時候，因為不舍得離開家去縣城上學，就哭著給她說過很多次，我不想上學了，我寧愿養羊。還記得她當時笑我沒用，說我，尾巴太長。

我上車的時候，基本上，不會回頭。因為我怕，看到她的不舍。這樣離別的畫面，我永遠都不要看到，我不想記住，我不想回憶，因為每回憶一次，都會很痛心。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給奶奶寫一篇記敘文，因為她真的是一個很平凡的農村婦女。就是你站在菜市口，會看到，許許多多和她一樣的人，在和賣豬肉的老板砍價，因為漲了幾毛錢而大聲嚷嚷，還時常會懷疑老板的秤有問題。和她一樣的人，還經常會在大樹下乘涼，和鄉里鄉親們嘮家常。

不管是誰，只要來了我家就是客人，奶奶常常會把家里的水果拿出來招待人家，就算你是為了避雨，進來我家，她也會很熱情地，給你搬凳子，和你聊天，然后一邊吃吃水果。

8

我知道我長這么大，虧欠了她很多，哪里是幾句話就能講得清楚的。而她這輩子，受過的苦，經歷過的風風雨雨，也不是我一篇文章就能描述明白的。所以這個時候，我才真切地體會到語言的蒼白，無力。

謹以此篇，獻給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