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圻
由江蘇曲協評話評書藝術委員會策劃制作,徐惠新編寫、江蘇與上海眾多名家參演的新編中篇蘇州評話《真假美猴王》,以《西游記》中“真假美猴王”故事為藍本,演繹了一出“二心攪亂大乾坤”的精彩戲碼。通過著名蘇州評話演員王池良、姜永春、汪正華、張小平、陳希伯、陳偉春和著名蘇州彈詞演員徐惠新、張建珍、吳靜以及蘇州評話優秀青年演員楊誠的精彩表演,謳歌了孫悟空佑助唐僧西天取經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就我觀聆所感,《真假美猴王》以下的特色值得關注。
一、創演出新意
《真假美猴王》的基本素材取自《西游記》第56回《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第57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假猴王水簾洞譽文》及第58回《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
改編并非簡單地“拿來主義”,其既要在基本內容和主要框架上忠于原著,又要根據所處時代與審美語境的不同而有所創造。《真假美猴王》的創演者正是循此而行的。
(一)繼承原著之處
1.故事源起都是在唐僧西天取經途中,嫉惡如仇的孫悟空打殺了一群劫掠的強盜,卻因濫殺無辜而遭唐僧驅離。
2.在孫悟空前往南海向觀音菩薩訴苦的同時,六耳獼猴假扮悟空棒擊唐僧,搶走包袱,潛回花果山作威作福,導致不明真相的沙和尚以為大師兄加害師父,因此趕到南海報告,請求觀音做主。
3.孫悟空與沙和尚奉觀音之命返回花果山查情,果然發現有一個假猴王,由此激發真假美猴王的正面沖突。
4.兩猴藝業相當,俱堅稱自己是真,各不相讓,上天入地,定要辨出真偽。然而無論是唐僧念緊箍咒還是觀音秘語相考,均難識真假;而地藏王的神獸諦聽雖能辨出真假卻不敢明言,最后只能請如來佛終裁。
(二)別出機杼之處
1.原著中,吳承恩是從褒真貶假、伏魔降妖的角度描述真假猴王之爭的,但《真假美猴王》做了較大改動——將真假猴王之爭的起因說成是六耳獼猴妒忌孫悟空的“事業單位編制”,不滿他跟著唐僧出差西天可以公費旅游,既可掙工資,又可拿獎金,年終還可拿紅包,故欲以假亂真,再取而代之,進入體制內。
2.原著中,鑒別真假猴王的主體都是正統的尊神大仙,然在《真假美猴王》里卻增加了白骨精和包拯、王羲之等,特別是曾被孫悟空三打過的白骨精頗具表演分量。
3.《真假美猴王》中有兩處重要的背景調整:一是以如來為首的佛教系統與以玉帝為首的道教系統的明爭暗斗,二是將豬八戒被貶下凡說成是奉玉帝之命打進唐僧取經團隊的“無間道”。
4.原著中,被如來識破的假悟空,被孫大圣“掄起鐵棒,劈頭一下打死”。而在《真假美猴王》中,則改為兩猴王在泰山頂上惺惺相惜,義結金蘭,并由真悟空獨赴雷音寺申辯,假悟空則回到唐僧身邊保駕護航,最后竟成為唐僧西天取經團隊的暗中保鏢。
(三)新編故事的審美作用與效果
鑒于《真假美猴王》與原著的差異,可將之定位為新編書目。就改編來說,有如下幾點可以肯定。
1.增強了故事情節的懸念趣味。評話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與講故事劃等號,故事情節的離奇曲折、出人意料,往往是吸引受眾興趣的重要因素。《真假美猴王》中增加了真假猴王化敵為友的俠義豪情,增加了白骨精的奇特故事,增加了豬八戒的神秘行為,令人在拍案驚奇中產生了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理,不失為有一定創造性的評彈“關子”設計。
2.增強了佛道相爭的主題深度。當下有頗多的“西游新解”,佛道之爭是其中頗受關注的命題。《真假美猴王》借鑒了這一流行文化中的合理之處,也將取經事件處理成釋教弘揚佛法的“政績工程”,而唐僧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難,大多來自以玉帝為首的道教勢力的阻遏。《真假美猴王》還設計了原著所未見的豬八戒受玉帝密旨打入唐僧團隊、六耳獼猴成為唐僧團隊隱形保護力量等奇異情節,雖屬大膽構想,但仍未游離出原著的矛盾沖突主線。
3.增強了時政結合的社會效應。《真假美猴王》的創演者相當“接地氣”,深諳社會輿情。如六耳獼猴妒忌孫悟空“事業編制”之類說詞,當然不可能出于角色之口,但卻反映了當前民眾對“雙軌制”的微詞;又如“南海招待所”用地溝油做四菜一湯,孫悟空對施過化肥、打過農藥、上過廣告的桃子有“三不吃”,以及假猴王左擁右抱“小三活猻”等,均意在針砭時弊,故極易激起受眾共鳴。同時,《真假美猴王》在說噱中也化用了不少耳熟能詳的時政用語,故每當演員在書臺上拋出諸如“隔離審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刑滿釋放”“保外就醫”等詞語時,臺下受眾無不報以會意的微笑和掌聲。此外,《真假美猴王》還結合評彈活躍區域的地方特色,推介了蘇州釆芝齋酸梅湯、靈巖山素齋、杭州虎跑礦泉水和無錫水蜜桃等江南名優特產。這些飽含評話之寶——“肉里噱”“外插花”的說表,一下子拉近了演員與受眾的心理與感情距離,提升了作品對當前社會不良因素的批評度,引起了受眾的關注,弘揚了正能量。
二、情勁相交融
《真假美猴王》的正式演出共匯集了6位優秀評話演員,其中5位為國家一級演員,又協配了3位均為國家一級演員的彈詞名家。如此豪華堅挺的陣容,確保了整個演出具有“大小書”珠聯璧合、情勁交融的審美特色。
(一)“大書一股勁 ”
蘇州評彈界向有“大書(評話)一股勁,小書(彈詞)一段情”的說法。“大書一股勁”,是說評話演員擅長于表現外部的激烈沖突,把觀眾卷進多種力量抗衡的漩渦中,使之產生同步審美共鳴。
《真假美猴王》就充分展示了“大書一股勁”的審美特色。例如,由陳偉春、陳希伯和楊誠等三位評話演員表演的第一回《好心不一定有好報的》,在說到唐僧師徒遭一群強盜劫掠時,以鼓點和“嚓嚓噓噓” 的口技先聲奪人,生動營造了強盜從樹上飛下突襲包圍唐僧的情景,接著又以驚嘶長鳴和馬蹄聲碎的口技,烘托了白龍馬目睹唐僧被捆吊在樹上求援的緊急態勢。又如,在第二回書《假猴不是那么好辨的》中,評話演員姜永春和汪正華表演的真假猴王爭真撇假時,先以兩猴在唐僧念緊箍咒時,步調一致的痛楚萬分的表情和搭扣緊密的對白私白,再以在觀音分別以化身主持 “隔離審查”時的配合默契和同步應答,將兩猴激情交鋒之勁展示得淋漓盡致,使受眾“融情”于演員建構的藝術場景和演繹的故事情節中,展現了評話善于營造緊張氣氛和渲染激烈場面的藝術風格。
(二)“小書一段情”
“小書一段情”,是指彈詞演員擅長于表演內心感情糾葛,受眾每每需要仔細體悟與遐思聯想,才能識得其中三昧。《真假美猴王》的一個重要藝術特色,是跳出彈詞演員說唱小書的傳統模式,轉而以評話演員和彈詞演員的聯袂合作來表演。例如,在第二回書中,評話演員姜永春與彈詞演員張建珍就表演了一段悟空與觀音間充滿母子般親情的感情戲,而在第三回書中,由評話演員王池良與彈詞演員吳靜聯手表演的地藏王菩薩與白骨精之間的對手戲,則充滿了輕憐蜜愛與恃寵嬌嗔的感情色彩:先是用一大段的娓娓說表,讓白骨精以明星范兒雅然登臺,與地藏王眉來眼去,竊竊私語,說雖被悟空棒擊致死來到地府,但“小白絕不會冤冤相報”,引得地藏王柔聲嘉獎“你的進步快得不可思議”;然后,在十殿閻君難識真假后,白骨精又閃亮登場,辨別猴王真偽,此時地藏王充滿溫情地關照她,“能辨出真假最好,辨不出也要知難而退”;接著,白骨精憑著對金箍棒的親身體驗和對真假猴王的分別對話,識破原委,但因顧慮到兩猴王均法力高超,便故意自責功力太淺、莫辨真假,在地藏王的保護下全身而退。
(三)情勁交融,評彈一體
《真假美猴王》中大書演員說小書、小書演員說大書的案例尋常可見,難得的是把“大書一股勁,小書一段情”有機交融在一起,給人以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既是評話,又非評話;既是彈詞,又非彈詞。
既是評話,又非評話。蘇州評話問世早于蘇州彈詞。前者源于宋代說話技藝,至清代已有柳敬亭、姚士章等名家迭出,且創立了“光裕社”。評話主要藝術特色是只說不唱,完全用蘇州方言來說書情,講故事。在《真假美猴王中,我們可以看到諸多評話傳統元素。說書人的表敘,代言人的六白,各種惟妙惟肖的“肉里噱”“外插花”和信手拈來的“扦講”“小賣”,各種應時應景、狀聲學物的口技,以及運用面風、手勢、折扇、醒木等繪聲繪色“起腳色”的表演。然而,《真假美猴王》又非純粹意義上的評話,特別是彈詞演員的加盟,在藝術風格上給評話平添了許多柔美和儒雅的色彩。演出中雖無樂器伴奏和襯托,但在說表過程中,深諳彈詞表演技巧的彈詞演員必然會體現出與評話演員不同的審美特色。
既是彈詞,又非彈詞。《真假美猴王》雖融入“小書一段情”的彈詞因素,但其主體仍是評話演員擔綱的大書,而不是由彈詞演員執事的小書。在表演中,彈詞演員的說表、面風、形體等表演手段也盡可能多地向評話演員靠攏。這種以別樣聲腔說大書、別樣動作演大書的表演,必然在受眾心目中造成一種不同的審美感受。例如,徐惠新在第三回書中表演真悟空時,有一個遠離書桌、以折扇代表金箍棒向上高拋的大動作,這體現了傳統評話表演的張揚風格,然其卻故意沒有接住下墜折扇,引出扮演地藏王的評話演員王池良一句“扦講”:“你這把扇子還要練練”。這一搭一檔的“神來之筆”,不僅以“破綻噱”激起了全場哄堂大笑,而且其中似乎蘊涵著彈詞與評話在表演上的一點點微妙的差別,頗值玩味。
應該說,這種評話和彈詞有機結合的藝術模式,即評話書目表演請彈詞演員參加,演出上偏向或摻和彈詞風格;彈詞書目表演請評話演員參加,演出上融入或靠近評話風格,在近年的評彈演出舞臺上屢見不鮮,并呈“異軍突起”之態。我認為,在新時代非遺文化面臨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大背景下,考慮到當今評彈市場與受眾審美習慣的變異,像《真假美猴王》這類“評+彈”一體化的表演新模式,是值得關注的。
綜加評析,新編中篇蘇州評話《真假美猴王》傳承了蘇州評話的藝術本真,融匯了蘇州彈詞的表演風格,是一部相當成功的創新之作。當然,其中有一些尚可商榷之處,例如,其四回書之總體結構是否略顯冗散,某些時政話題之結合是否略顯龐雜,個別故事情節之設計是否略顯游離,相信在創演者的繼續精心打磨之下,作品必能再登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