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堅

當代學者所強調的日本“村社會”概念,一般是指以村落一體為基本單位的集團意識。這涉及日本人的內外觀。
內外觀是人類的一種自我定位意識,從個人到群落再到邦國,延伸發展為國家觀和世界觀。大陸與島國、沿海與內陸、山地與川原、單一民族與多民族、新興與古老文明國家之間的內外觀,會有很大不同。通過分析一個民族的內外觀,可以窺見其部分國民性。
日本人的內外觀,受其自然地理環境影響較大。從北海道到沖繩島,狹長的日本列島從東北向西南,緯度跨幅巨大。由于七成以上國土為橫貫腹地并向兩側延伸的山崗丘陵,日本大部分的居住地位于山麓和沿海地區。
日本列島為歐亞大陸與太平洋等四大板塊對撞擠壓而成,雖然只有世界陸地面積的0.28%,卻攤上了世界20.5%的大地震和15%的活火山。至少在其考古所及的繩文時代以來,火山、地震、海嘯和臺風肆虐,幾乎無年不有,罹災死人的事情頻繁發生。
島上先民從很早開始,就對大自然的威壓產生恐懼畏怖之情。而大陸與海洋交匯形成的島上氣候,帶來多樣的自然生態。雖然季風性氣候時常造成洪水和旱災,但其豐富的動植水產資源,也給島民的生存提供無盡的惠澤。島上先民對自然畏怖之余,又充滿感激虔敬之意。
繩文人于是給自己與生存環境的關系做了定位,即自我的人的世界屬“內”,而自然及其人格化的神的世界屬“外”。這種最初的“自他”關系,就反映在原始神道教的泛靈論、對神祇的敬畏,以及對自然的依存和共生態度之上。

繩文時期巫師形象
在很長時間里,繩文人過著狩獵、采集的游牧生活,但其性質與蒙古草原和歐洲平原的游牧民族大相徑庭,因為日本列島很少一望無垠的平川原野,多由較短的河湖港汊分隔成地形繁復的小塊土地。從考古發現的1.6萬余年前青森陶器碎片看,繩文人很早就開始制作使用陶器,其游牧采集生活大概很早就進入半定居形態。
日本列島很少一望無垠的平川原野,多由較短的河湖港汊分隔成地形繁復的小塊土地。
內外觀的產生,與對土地的黏著有很大關系。彌生人在接受從大陸傳來的農耕生活方式后,建立定居部落,整飭周邊道路,設置內外交通關卡,合祀共同祖先和神祇,形成“村社會”的雛形。
村落的稻作,尤其是水利灌溉,牽涉水路的建筑和水資源的分配,需要村人的共同作業;缺乏共同意識和守則就會導致紛爭不斷,所以村落內的協調和融和,是村落存續的重要保證。而與此沒有直接瓜葛的“外”村落,就如“越肥秦瘠”,視若無睹了。
這種基于“村社會”的內外觀,以對內同調融和、整齊劃一、排除異端,對外惕厲戒懼、狐疑不信、忍從強勢等為特征。
在內外觀的指涉范圍與分際強度上,同樣屬于島國的英國、菲律賓等國,以及同樣屬于農耕社會的中國大陸、朝鮮半島等地區,就與日本社會非常不同。至少有下述兩個原因,在造就日本人特殊的內外觀上,起過重大作用。
第一,在日本人內外觀的形成時期,其村社會相對閉塞。日本多山林,古時交通極端不便,直到邪馬臺政權時期,據《三國志·倭人傳》的記載,旅行者所目擊的仍然是“山險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徑”“草木茂盛,行不見前人”。
從繩文、彌生到古墳時代,日本一直沒有類似中國先秦“周道”和秦漢“馳道”等樞紐型交通干線。《日本書紀》所記載的推古天皇21年(613年)建成的“難波大道”,也許是島國公路建設的開端。
考古學家在不少繩文遺址,發現豎在聚集點入口或者路口的立石,推測其為“境界神”或者“路神”。它們既劃出內外的分際點,又保佑村民外出勞作時的路途平安。這些立石后來發展成見于日本全土、豎于道端的成千上萬“道祖神”塑像,可見古代日本的處處“畏途”和“行路之難”。
直到明治時代,日本超穩定、超平安的“村社會”制度一直未被打破。
生活在“村社會”的村民,絕大部分一生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村落境域,與外界的接觸頂多就是去附近的神社寺廟參拜朝圣。他們在安耽于自己村落的同時,對外界冷漠輕忽,知之甚少,其內外觀呈內重外輕、恒久不變狀態。
第二,在日本社會的內外觀發展時期,天皇制從古墳時代以來,歷千余年未曾改換;除了戰國時代幾次規模并不太大的南北征戰之外,日本史上也很少發生居民大遷徙。
由于日本海與太平洋的天然屏障,日本在二戰戰敗后被美軍短暫占領之前,絕未受到任何外族勢力的成功入侵,而外來的小規模移民,很快就被本土社會與文化吸收同化,從未改變島國單一的民族構成。

古老的日本小屋
這里可以對比英倫三島,后者從羅馬時代起,頻繁遭受來自歐洲大陸其他民族的入侵,其國民構成甚至語言,都一直處于生成、變化狀態。而中國大陸,從先秦以來,歷秦漢和魏晉南北朝,乃至唐宋元明清,因為戰爭和自然災害,南北東西的居民大遷徙無代無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改朝換代,滄海桑田,很難形成固定不變的內外觀。
直到明治時代,日本超穩定、超平安的“村社會”制度一直未被打破,所以其相對閉塞的內外觀也愈益強化,浸入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因明治維新而起的“開國”近代化運動,在衣食住行方面帶來了巨大變化,但“村社會”的長年體制,尤其是其嚴分“自他”的內外觀,卻被工業近代化的“會社文化”全盤繼承。“村社會”脫胎換骨成為“世間”,即一種接受共同守則和具備伙伴意識的共同生活場所。
實際上,日本政治上“派閥”運作、“密室”協議,經濟上通過“談合”(密謀利益交換)形成企業聯盟與壟斷,宗教上門派林立、黨同伐異,語言上“因對象而異”實施雙重話語系統,待人接物因上下、長幼、親疏、國族之別而厚內薄外,學校內結成“仲間”(伙伴)集團、服強凌弱流行,都昭示著這種“村社會”內外觀的殘留與延伸。可以說“世間”就是“村社會”基本價值觀的擴大版,本質上屬于一種封閉內向型的集團意識。
日本人的內外觀及其指導下的行為方式,使得日本社會具備超乎其他社會的內部凝聚力和協作機制。由其內外觀所形成的內部“共同體”意識,使得日本社會超常穩定與安寧。但是,其中被詬病為“島國根性”的內外觀之弊端,也使得日本在一個開放時代較難與近鄰融洽相處,遑論結成更大范圍的區域乃至寰宇“共生共榮”共同體。
尤其是日本人戒懼、狐疑和不信的保守對外觀,還將在長時間內影響其對外政策,當然會在中日關系中投下揮之不去的濃郁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