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艷榮
在日本,“蟄居”的意思是“躲在家里,悶居或閉居”。一些身體和精神都健康的青少年,卻為逃避現實社會而不上學、不工作、不與人交往,長期閉居在家,不與外界接觸,這些喪失社會行為、自我封閉的人被稱為蟄居族。
日本政府2015年的調查結果顯示,15~39歲人口中,蟄居生活的青少年達到54.1萬人。與2010年相同調查得出的69.6萬蟄居人口相比雖然減少了15.5萬人,但由于未將超過39歲的蟄居人口計算在內,因此研究者普遍認為該調查結果與實際蟄居人數相差較大,并且不能據此斷言蟄居人數在減少。
日本的蟄居現象萌芽于20世紀70年代末。當時日本已實現經濟高速增長,進入富裕時代。青少年在享受豐富的物質生活的同時,價值觀、生活態度和行為方式發生了改變。校園暴力等各種青少年問題層出不窮,蟄居現象隨之萌芽。一直從事援助蟄居者活動的民間援助機構負責人工藤定次稱,他在1978年就接觸過類似蟄居狀態的青少年,他們缺乏朝氣,沒有熱情,對學業和職業生活不感興趣,不愿與人接觸。90年代泡沫經濟崩潰后,經濟的低迷、就業環境的惡化成為蟄居現象激增的催化劑。到2000年前后,由疑似蟄居者實施的惡性犯罪案件接連發生,震驚日本社會,媒體對蟄居問題的報道也大量增加。很多報道將蟄居與犯罪聯系在一起,稱蟄居為“犯罪的溫床”,蟄居者為“犯罪的預備軍”。蟄居成為公眾話題和較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
人們很容易對蟄居者的精神健康提出質疑。但據調查,確因精神障礙而蟄居的案例所占比率并不高。學界和官方都強調精神障礙不是引發蟄居的第一要因。蟄居是因性格孤僻自卑、家庭問題、學業壓力、校園欺凌、工作受挫等因素引發的,絕大多數是健康青少年出現的消極生活狀態,并非精神疾病。
2000年后蟄居一詞雖已家喻戶曉,但人們的認識還很混亂,將蟄居族與“啃老族”混淆或等同于“御宅族”的誤用充斥于各種報道中。
在日本,啃老族被稱為“NEET”(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即不上學、不工作、不接受職業訓練)。他們與蟄居族一樣完全依靠父母供養,而實際上二者有著明顯的差異。蟄居者無法自立,而且人際交往缺失,很少外出,大部分時間蝸居在房間內,睡覺、看電視或上網打發時光,晝夜顛倒。啃老族則保持著與他者的交流,有一定的社會交往和參與社會的能力,他們沒有蟄居者普遍存在的不安和精神壓力,而是花著父母的錢而終日游手好閑。
蟄居族也與御宅族不同。將蟄居族與御宅族聯系在一起,與1989年發生的連續綁架殺害幼女事件有很大關系。媒體在對嫌疑人的房間進行報道時,展現在大眾面前的是零亂堆放著大量錄像帶和漫畫雜志的昏暗房間,嫌疑人宮崎勤就是在這樣的房間內實施犯罪的。宮崎的生活被描述為御宅族,即閉居臥室,沉溺于錄像帶或動漫世界。此事件向人們傳達著一種信息:御宅族是閉居在家的危險人物和犯罪預備軍。2000年發生的新潟監禁女性事件(由疑似蟄居者實施的犯罪)強化了人們的這種觀念。在他人看來,蟄居族晝夜顛倒的閉居生活與御宅族非常相似,故而將兩者混為一談。
表面上看,御宅族是躲在家里不與人接觸,實際上是一種對興趣愛好的過分投入和執著的表現。御宅族們的房間內堆滿錄像帶、書、雜志等,因他們不善于與人交流,所以閉居臥室,沉溺于對自我愛好和興趣的追逐。而蟄居不是單純的空間閉居,回避的是人際關系,實質是對社會交往的恐懼以及人際交流能力的喪失。蟄居者往往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無所事事,精神萎靡,缺乏自信。與“御宅族”不同,蟄居者并非滿足于自我的世界中,他們的內心是受到煎熬,非常痛苦的,掙扎在渴望朋友卻又無力結交朋友的痛苦糾結中,陷入想回歸社會卻又無法回歸的兩難困境,對前途的擔憂時刻困擾著他們。正如有蟄居經歷的上山和樹所說,“御宅族的出發點是愉快的,而蟄居則是痛苦的,充滿怨氣的”。
實際上,蟄居者的生活狀態也因人而異。從蟄居程度上來看,一種是完全閉居在家里或房間內,是空間和人際關系上的雙重蟄居。21歲的加藤智(化名)從高一暑假開始一直將自己關在臥室里,四年內一次也不曾外出,與父母也不見面。像加藤智這種完全閉居者雖然所占比率低(官方調查數據為約占4%),但也不容忽視。他們的生活空間基本局限在臥室,在自己房間內單獨吃飯,去衛生間也要盡量避開與家人見面,多選擇在家人外出或者已經入睡后。有想要的東西也是寫在紙上讓家人購買。這種類型的蟄居者基本上斷絕了與家人及外界的接觸,處于自我封閉的隔絕狀態中。

2019年1月14日,日本青年歡樂慶祝成人節。然而,青少年“蜇居”現象在日本不容忽視。
另一種是能夠外出,但活動范圍有限,且幾乎不涉及人際關系的蟄居。白天是令他們更加痛苦的時間,因為人們都在忙碌地學習工作,這無疑會給蟄居者帶來更大的不安感和劣等感。因此他們白天一般不外出,即便偶爾去書店看書,也選擇不會遇到熟人的偏僻書店。他們多選擇在夜深人靜時出來活動,去便利店購物等。這種逃避式的生活方式不利于他們恢復正常生活,加重了他們的人際關系危機。
從性別上看,蟄居族以男性為主,所占比例約為60~80%。這與日本社會文化中的男性角色定位有關。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角色分工使得男性的社會角色要遠遠高于家庭角色,出人頭地、養家糊口成為他們不可推卸的責任和壓力。正是由于社會和家庭對男女的期望值和定位的差異,導致父母、親友及社會習慣都強調男孩的自立,從而給男性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從教育程度上看,蟄居族中有60~90%的人具有“不登校”經歷。“不登校”是描述小學和初中生拒絕上學(疾病或經濟原因除外)的專有詞匯。蟄居成為一些不登校者逃避學業和社會競爭的生活方式。在人們的潛意識里,上學、獲取學歷、謀求好工作是正常的生活軌跡。長期不登校或退學的孩子,在重視學歷的日本社會中是很難找到穩定工作的,而富有的家庭條件又允許他們待在家里不去工作。此外,蟄居也是不登校孩子逃避現實生活的一種自我防衛手段。這些被同齡人遠遠拋在后面的青少年為了躲避周圍人的目光,回避社會活動和人際關系,逐漸自我逃避于狹小的空間內。
從年齡看,長期、年長蟄居者增多。蟄居時間不斷延長,蟄居者的年齡也隨之增長。有人數年或數十年蟄居,甚至出現了60歲以上的蟄居者。民間援助機構負責人奧山雅久曾接觸到一名53歲的男性,在自己房間內蟄居長達30多年。2013年山形縣一項調查顯示,蟄居者中約45%在40歲以上,蟄居時間五年以上者約占51%,10年以上者也達約33%。2014年島根縣調查表明,10年以上的蟄居者所占比率達到34%。40多歲的蟄居者最多,且40歲以上的中高年蟄居者已經超過半數,所占比率為53%。山形縣和島根縣的調查表明,約半數的蟄居者年齡超過了40歲。長期的蟄居生活不僅使蟄居者出現高齡化現象,還有可能出現智力和能力的退化,進一步加大了蟄居問題的解決難度。高齡蟄居者最大的擔心是父母逝去后自己的生存問題。
蟄居問題是當代日本社會變遷中,社會轉型、家庭變遷、學校教育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社會問題。青少年蟄居問題的出現,與戰后日本確立的經濟優先的國家發展戰略、倡導民主和個性的核心家庭文化以及學歷社會的形成有著密切的聯系。戰后日本完成經濟復興后,進入了經濟高速增長階段,其發展之迅速震驚世界。然而圍繞經濟建設這個中心,社會、家庭及學校等都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組織體系。重視效率、競爭異常激烈的社會環境,男主外女主內的角色分工,以及學歷主義等在成就了日本經濟輝煌的同時,所形成的競爭主義、“父職缺失”、“學力偏差值”教育等社會病理也成為青少年蟄居問題產生的時代背景。
日本蟄居族從萌芽至今已有40年的歷史,雖然日本政府和民間團體采取了各種應對措施,但從當前存在數十萬蟄居者的現狀來看,問題仍很嚴重。
(作者為天津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