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鏡聽
2018年7月的一天,郵遞員送來重慶市作家協會的一封掛號信,通知我成為“2018年重慶市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入選作家之一。
我定點深入生活的地方,叫李市鎮,位于重慶市江津區。
第一次和李市結緣,是1984年的夏天。
那時,我因為在報刊上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說,引起了原江津縣文化局創作辦公室主任陳光楞的關注。在陳光楞的推薦下,我頭頂著“后起之秀”的光環,大膽參加了為期40天的駱來山筆會。
筆會期間,與我同居一室的是某小學教師呂平。呂平年長我兩歲,已經小有名氣,他創作的兒童詩散發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雜志。筆會結束后,當年冬天,他在寄給我的一封信函中客氣地說:“歡迎到李市耍一耍。”我也真不客氣,選了一個周末,坐船、坐車,花了大半天時間,終于滿面灰塵到達李市。
那次李市之行,我有兩個收獲:一條小街、一個部長。
小街叫豬行街,是小豬崽(本地人稱籠子豬兒,就是裝在竹籠里出售的小豬)交易比較集中的地方。據說,每到趕場天,籠子豬兒此起彼伏的叫聲,從凌晨延續到傍晚,煞是熱鬧。許多關于買賣籠子豬兒的故事,也從這條小街流布四方。
在豬行街末端,有一座簡樸的小院,居住著原李市區公所武裝部部長刁明鏡一家。
刁部長雖與我年齡懸殊很大,卻并不妨礙我倆成為忘年交。若干年后,刁部長退休,搬來江津城區居住,我倆擺龍門陣變得容易了。他是一個極健談的人,煙癮大,不喝酒,卻欣賞我的酒品——我雖好杯中物,但能控制酒量,不醉酒。于是,差不多十天半月,刁部長就會讓家人做幾樣佳肴,擺上酒盅,邀我去喝酒。他抽葉子煙,家事國事天下事,跟隨他吐出的煙霧一圈一圈地飄散于屋內;我手端白瓷杯,風聲雨聲讀書聲,忘情于兩代人之間的隨想交流。此情此景,亦真亦幻,真有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味道。
當然,陪在旁邊的人還有呂平。此時,我與呂平的關系已由文友變為摯友,呂平的身份也由當年的鄉村小學教師成長為重慶市江津區政協秘書長。
第二次和李市結緣,是因為《星星》詩刊發表了組詩《大衛》,作者叫楊光偉。
20世紀80年代,能夠在《星星》詩刊發表組詩是一件極榮耀的事,年長我兩歲的青年詩人楊光偉(筆名楊廣為)做到了。一時間,江津文學界逢會必談楊光偉。我也未能免俗,爭著搶著與他做了文友。一天,我收到他“到李市吃喜酒”的邀請函。原來,他的夫人是李市街上的姑娘,與他是同學。
容許我自夸一下:我年輕時應該是一個好青年,不喝酒、不抽煙、不跳舞、不打牌。破我酒戒者,楊光偉也,而且是在他的婚宴上。其實,這句話有點冤枉他。當年,在婚宴上,他是知道我不喝酒的,因此,給我喝的是一種叫做汽酒的玻璃瓶裝飲料,與其他人喝的江津老白干有天壤之別。可即便如此,一瓶汽酒下肚,我很快就撐不住了。幾十年后的今天,楊光偉都還記得我當時說的一句話:“遭了,光偉,我醉了。”于是,他急忙把我送到新婚夫人的娘家。待我醒來時,發現睡在一棟木板房的二樓,推開木窗,還可看到不遠處有一座石孔橋,溪水從橋下悄悄流過。
自從在李市破了酒戒后,我對酒這個東西慢慢有了好感,年輕的身體很快適應了酒液的流淌。特別是楊光偉調入江津城后,我倆有了更多“把酒問青天”的機會。再后來,隨著他擔任《江津日報》總編輯、江津廣播電視臺臺長等職務,曾經破了我酒戒的楊光偉,竟然戒酒了。我則相反,自從端上酒杯那天開始,即便家中無賓客,也會獨酌一杯自泡的廣柑酒。
第三次和李市結緣,正是因為一碗廣柑酒。
1991年,我在某鄉鎮集團公司工作。李市鎮素有“柑橘之鄉”的美譽,每逢柑橘豐收的季節,來自全國各地的水果商販就把李市鎮大大小小的旅店擠滿了。
那年冬天,我帶著三輛解放牌大卡車擠進兩岔鄉(現江津區李市鎮兩岔村)收購柑橘。待收購任務完成后,天色已暗。按計劃,我們一行人應該立即動身,連夜趕回江津城。就在這時,一個衣著單薄的鄉村少年挑著一擔柑橘找到我,希望我買下來。鄉村少年說,他父親生病在床,急需用錢,他這擔柑橘因為皮相不好看,好幾個商販都拒絕了。說到情真處,鄉村少年已眼蒙淚霧。我看著對方稚嫩的臉龐,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14歲獨自謀生到江津火車站當“棒棒”的苦難日子,于是動了惻隱之心,立刻按當天果品最高價格買下。同時,我決定延緩行程,在收購點旁找了一家小餐館,借口是“大家辛苦一天,吃了晚飯再走”,實則是想找個機會,讓面前這個冷得發抖的鄉村少年好好打一頓牙祭。剛好,路邊有一家臨時用楠竹與竹席搭建起來的小飯店,本地人叫棚棚店。也許,棚棚店原本就是只做柑橘銷售季節的生意,因此,菜肴品種非常簡單,數量上講究堆垛(量大)。除了鐵鍋中冒著熱氣的老蔭茶盡管喝以外,酒水沒有選擇,只有黑瓦罐泡的廣柑酒。
那天晚上,在那家棚棚店,油膩膩的木桌上擺著三口搪瓷盆,盛滿三樣葷菜:干豇豆燉豬蹄、黃豆紅燒肉、冬白菜炒回鍋肉。一只大土碗中盛滿廣柑酒,依次輪流著喝。飯后,我從工作筆記本上扯下一張內頁紙,寫下我的地址,交給了鄉村少年。第二年開春后,我在公司把一份很多人不愿干的差事交給了他。
自此,我成為鄉村少年口中的“歡哥”。
鄉村少年后來的人生路,越走越遠!
今天,離那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晚上,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當年那個衣著單薄的鄉村少年,現在的身份是廣東一家合資企業的部門負責人。逢年過節,他回江津,必來看望“歡哥”。我接待他的席桌上,干豇豆燉豬蹄、黃豆紅燒肉、冬白菜炒回鍋肉,總有一樣會出現。我倆互斟對飲的酒水,不用猜,從無變化:廣柑酒……
2018年,重慶市作家協會給予我定點深入生活的機會,讓我又在往事中深扎李市,沉住氣,靜下心,將那些看似平凡卻充滿生活氣息的陳年舊事梳理出來,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幾十年的時光和緣分在李市鎮悠悠流淌而過,我們也在這些時光中不斷成長變化。可貴的是,那些在時間里慢慢堆積起來的情感,一如那碗廣柑酒,越品越醇厚。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中篇小說集《青年十九》等十余部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