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慧鈺
2017年秋天,美劇《使女的故事》橫掃第69 屆艾美獎,斬獲六項劇情類大獎,成為最大贏家。電視劇的成功將發表于1985年的同名小說再次帶回大眾的視野,年近耄耋的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1939— )也被更多的人所熟知。自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阿特伍德便以其旺盛而持久的創作力活躍于文壇。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之一,她先后獲得加拿大文學總督獎、克拉克科幻文學獎、布克獎、卡夫卡文學獎等國內外多項文學大獎?!妒古墓适隆肥前⑻匚榈碌拇碜髦?,甫一問世便在國際文壇上引起轟動。在這里,阿特伍德強烈的女性意識、生態意識、政治意識等都得到了完全的體現。她通過時空疊置、重復敘事的方式描繪了一個黑暗的未來世界,對人性進行考量,對現實進行追問,小說看似荒誕不經,卻展現了一個不無真實的未來景象。
1984年的春天,當奧威爾預言的時刻即將到來時,身處西柏林的阿特伍德正通過一部未來小說向21世紀的人們發出警告——“極端的宗教、受困的女性、污染的環境”??此圃谥v述未來,實則意指當下。阿特伍德用“大寫歷史”的手法把歐律狄刻(古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之妻)從冥界召喚回來,通過她的口講述已成為“歷史”的未來。伴隨著錄音卡帶斷續的白噪聲,一幅末日圖景在人間暗房里點點具象……
2095年的“第十二屆基列研究專題研討會”上,皮艾索托教授正在作一篇題為《有關<使女的故事>真實性鑒別中的一些問題》的學術報告。在基列國覆滅的200年后,歷史學家們在某個城市的舊址上發掘出30 盒卡式錄音帶并對其進行文字轉述工作,至此,女主人公奧芙弗雷德的聲音于百年之后得以重見天日:“只要是故事,就算在我腦海中,我也是在講給某個人聽。故事不可能只講給自己聽,總會有別的一些聽眾?!边@是主人公講給未來讀者的一段回憶,就像那些親歷重大變革的人所留下的口述歷史一樣,奧芙弗雷德回顧了自己個人的歷史,也回顧了人類如何被毀滅、世界怎樣走向末日的歷史?;袊鴱臍v史上消失了,而奧芙弗雷德的回憶卻作為文明的一部分留存下來,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言“:并不存在遺忘的洞穴。人間沒有那樣完美之事,只不過世界上有太多人把遺忘變成了可能。最后總會有一個活下來,講述發生過的一切?!?p>
“我們的寢室原本是學校體育館……你聽,樂聲回旋縈繞,各種無人傾聽的聲音交疊糅雜在一起……這里曾經有過性、寂寞以及對某種無以名狀之物的企盼。那種企盼我記憶猶新,那是對隨時可能發生但又始終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事物的企盼……那時,我們渴求未來?!眾W芙弗雷德講述的故事以回憶開篇,接著沒有任何鋪墊地直接進入使女來到大主教家后的生活:“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盞燈,一扇窗,掛著兩幅白色窗簾……一張床,單人的。在床上可做的事除了入睡或失眠,別無其他。我盡量使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因為思想如同眼下的其他東西一樣,也必須限量配給。思想只會使希望破滅,而我打算活下去?!比沼涹w混合插敘的反烏托邦故事,雜糅著女性視角下對愛情、性事、家庭和生活的細膩講述,在主人公的喃喃絮語中,基列國的生存圖景再次顯現。

故事的背景被設定在21世紀的美國馬薩諸塞州,在那里,文明、民主、繁榮的“今日”美國已經成為過去,一夜之間總統被槍殺,議會中的反對者被處理,新的法律頒布,凍結女性的財產,將女性從工作場所趕回家庭……于是美國死了,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宗教極權分子統治下黑暗專制的基列共和國。統治者們視《圣經》為唯一信仰,把《圣經》的規誡作為他們的治國方略和人們的行為旨歸,亦步亦趨地模仿《圣經》中的生活方式。而女性被剝奪了一切財產和工作,徹徹底底成為“家庭天使”,她們被分門別類:夫人、嬤嬤、使女、馬大(女仆)、經濟太太(窮人家的家庭主婦)、蕩婦,她們能夠發揮的作用除了采購、燒煮、生育和提供性服務之外,別無其他?;袊鴥龋鷳B環境惡劣,很多人患上了不孕癥,于是少數具備生育能力的女人被迫成了“使女”,專職負責替國家統治者——大主教們傳宗接代。為了給懷孕準備最好的母體并防止自殺,使女們被安置在一個小房間內,飲食被嚴格控制。依照 “《圣經》的指示”,使女們每個月都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大主教一起舉行“受精儀式”,沒有欲望,沒有情感,只是為了生育一個孩子,然而這個孩子并不屬于使女,而屬于正妻。表面看來,使女過著一種優越的、受保護的生活,然而她們卻是最可悲的一群人,不僅被迫與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分離,忍受思念親人的痛苦,還受到其他女人的仇視和迫害。
主人公奧芙弗雷德就是一名使女,她的身份含糊,沒有自己的生活,名字也被抹去,代之以表示所屬關系的“of”加上她們為之服務的大主教的姓所構成的代號(Offred,即為“弗雷德的”)。在這個世界,男人是不折不扣的掌權者,女人只是附屬品。整個社會是一片沉睡不醒的景象,沒有笑聲,沒有生機,不許讀書,禁止娛樂。學校變成了基列政權向女性灌輸愚昧思想的處所,每天只有不絕于耳的圣經語錄和嬤嬤們的老生常談,大學校園成了違背清規戒律者恐怖的刑場,它在提醒路過的每個人背叛基列、違反教義的后果。然而社會并非一片沉默,其中隱藏著各種反叛的力量。故事結束于奧芙弗雷德的一次逃離,她是否逃出了基列共和國我們不得而知,但她把自己的經歷通過錄音講述了出來,讓后人得以了解那段歷史,避免自己成為歷史的空白,可以說她已經成功實現了某種形式的出逃。
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使女講述的“故事”。作家阿特伍德實質上是在時間軸上虛構了這樣一個國家,然后將“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融入其中,將過去、現在、未來疊置在一起,呈現出觸目驚心、駭人聽聞的可能性。小說中“并不遙遠的過去”對應著人類的現在,“現在”則對應著人類的未來。在歷史與未來的重疊中更強烈地投射出“今天”退化的鏡像和感受。在時空的斷裂錯置中,作家引領我們追問:人類將走向何方?
講述是有意義的,銘記是有意義的。奧芙弗雷德所講述的不是基列共和國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一個弱女子的回憶,是對刻骨銘心的經歷、難以釋懷的舊事的重溫——重拾記憶是主人公活下去的動力,更是對未來的一種希望。
拉結見自己不給雅各生子,就嫉妒她的姐姐,對雅各說:“你給我孩子,不然我就死了。”雅各向拉結生氣,說:“叫你不生育的是神,我豈能代替他作主呢?”拉結說:“有我的使女辟拉在這里,你可以與她同房,使她生子在我膝下,我便因她也得孩子。”
——《圣經·舊約·創世紀》
這段出自《圣經》的文字,記載的是遠古時代上帝創造人類時發生的故事,然而它在阿特伍德創造的“未來21世紀初葉”卻成了美國的現實:嚴重的環境污染引發了基列男性精英階層的不育,于是在生育危機的陰霾下,使女們便成了現代的辟拉,她們以清心寡欲的修女形象出現,受專門訓練來為上層人物繁衍子嗣。
象征著性與生育的紅色是使女們的標志,“一雙紅鞋,平跟的……紅色的手套放在床上……除了包裹著臉的雙翼頭巾外,我全身上下都是紅色,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那是我們的標志。裙子長及腳踝,寬寬大大的,袖子也很寬。白色的雙翼頭巾也是規定必戴不可的東西,它使我們與外界隔離,誰也看不見誰。”這些毫無特征、難以描述的紅衣女人,屬于“國有資源”,職責是成為國家的精子容器和嬰兒制造機器?!拔覀儾皇菋邋皇撬嚰?,也不是高級妓女……充其量我們只是長著兩條腿的子宮,圣潔的容器,能行走的圣餐杯。”基列政權父權在上,女性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作為弱勢群體,她們不再以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在西方盛行的傲視群雄、充滿雄心壯志的女性主義者形象出現,而是完全被標簽化,戴著面具行走,言語空洞,坦誠不再。這里是宗教極權主義分子眼中的完美世界,卻成為普通女性的煉獄。
夏娃來自亞當的一根肋骨,女人在創造之初就以男人附屬品的形象出現。女性作為失去道德選擇能力的受害者,她們的自然條件成為男性眼中的“特殊價值”,一群被統治者豢養的使女,只是為了生育而存在。這不僅僅是奧芙弗雷德個人的命運黑洞,所有女性都逃不過這一劫:為女權奮斗一輩子的奧芙弗雷德母親生死不明;努力逃走的使女莫伊拉最終淪為妓女;感化中心的嬤嬤為了保全自己,必須攫取權力凌駕于他人之上,充當男性社會忠實的奴仆;唱詩班的女高音、曾為女性權益奮斗的主教夫人塞麗娜·喬伊盡管高貴,但在每月的受精儀式上,必須以旁觀者的身份參加,理所當然地承受著丈夫在肉體及精神上的背叛。作為男權意志的女性執行者,塞麗娜對其他女性的殘忍壓制襯托出其內心更深的虛無和恐慌。受難的女性本該聯結在一起,為了命運而抗爭,但分化的等級卻讓她們互相仇視,肆意殺戮。女性壓制女性是最可悲的現實,眾口鑠金,同類相殘,前方如何才是未來·
這是一個有關女性群體的故事。阿特伍德以細膩的筆觸、獨特的視角觀察極權社會下女性之間、女性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揭示在男性支配下女性的失落感、無力感,對環境、語言的陌生感,以及由此導致的精神壓抑。在這里,阿特伍德從女性視角出發,直接表現女性意識中的惡托邦,描摹她們口中的“真相”。同樣場景的循環往復,讓獨立的人格慢慢泯滅,揭露存在于不同層次、等級甚至同等命運女性之間的復雜人性,表達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和憂慮。

人類社會究竟要走向何方?阿特伍德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散落在故事中的使女們的小小反抗以及開放式的結局卻帶給我們一絲光亮。任何被壓抑的聲音都不會甘于沉默,它們會以某種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大聲疾呼自己的存在。在使女們寂靜而孤獨的小小房間,她們發現了自己身為女性的堅強,以及正視內心的真正希望。她們在黑夜里反復重述自己的名字,頑強地與記憶做斗爭;她們在昏暗的燈光下伸出手臂,越過床與床之間的空隔,相互觸碰對方的手;她們通過唇語互通姓名,并一床一床地傳過去:阿爾瑪、珍妮、德羅拉絲、莫伊拉、瓊;她們迎著衛兵的目光,晃動裙擺,利用自己的身體進行對權力的搶奪……“我無從知道這究竟是我生命的結束還是新的開始,我把自己交到陌生人的手里任其發落,因為我別無選擇。于是,我登上車子,踏進黑暗抑或光明之中?!辈徽撛谑裁礃拥氖澜缋铮钥偰軌驁皂g地生存、成長。在小說結尾,我們仿佛看到使女們一個接著一個,在深紅色裙擺的飄動中,排隊走向微光的未來,明了自己真正的力量。
在談及《使女的故事》的創作時,阿特伍德將其定義為反烏托邦或者惡托邦小說。小說中基列國的統治者天真地以為已找到了救世良方,妄圖讓人類社會返回上帝創始之初——只要人人篤信上帝,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進而“可以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在這里,宗教教義成了一紙教條,從極權政治到宗教狂熱再到生態主義,統治者一步步造就了這個扭曲的世界。通過描述使女們的悲慘生活,引發人們關注女性命運和人類生存狀態,并對隱藏在故事背后的人性進行的深刻反思。
阿特伍德并沒有讓讀者完全喪失希望,那充滿顛覆性意味的花園、永遠不會到來的字條、壓在床底的干花所散發的幽幽芳香,雖然渺小卻依舊給人以活下去的希望。故事結尾,奧芙弗雷德的逃離象征了這位邊緣女性對自身靈魂的拯救,無論是否逃出,她都已經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正如所有歷史學家都知道的,過去是一片黑暗,充滿回聲,我們可以從中聽到聲音,但具體說話內容卻不甚清楚。盡管我們已盡力而為,還是無法用我們于這個昌明時代的眼光,將往日的回聲一一精確破譯?!睔v史上的許多人都曾這樣隱匿在了時間的褶皺里,淪為歷史的注腳。奧芙弗雷德就像我們每一個人,渺小而真實,她在黑夜里的訴說,她對于未來能夠被傾聽的堅信,她講述冰冷現實的同時對過去生活微光的描繪,“這些時刻意味著各種潛在的可能,它們好似小小的窺孔,讓人從中看到一個個朦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