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
醫(yī)生
老沈是醫(yī)生,還是個中醫(yī)。
從四五歲起我就習慣了看老沈用鑷子夾著燒著的棉球快速伸進玻璃罐里搖一下,再立刻扣到病人背上,火罐下迅速鼓起一個小包。紫色是濕熱,紅色是上火。
從那會兒起我便學著蜷起拳頭像模像樣地在我媽背上揉捏捶打。老沈的病人戲稱我為小醫(yī)生,我欣然接受,并引以為榮。
老沈實在是個太過細致的人。裝修診所時隔單間他要親自設計;診所用的床他要親自量定長寬,再交由木匠制作;鋪在床上的是清一色的藍色條紋床單、藍色條紋枕套、藍色條紋枕巾,必須定時清洗;病人的CT片他都按時間順序碼好,診斷結果也要一一記錄在冊。
大概是物極必反,老沈太過認真,我這個女兒反而變得隨性起來。書本三天兩頭找不到,初中以前每學期期中都要跑到書店訂購教材,房間里亂七八糟地擺滿了書,桌子上放著空奶盒,筆用到一半就找不到。最奇怪的是當我想默寫課文時就找不到語文課本,第二天早上又會發(fā)現(xiàn)它就摞在一堆書上面,接著卻又找不到數(shù)學要用的練習冊。每次放大假回家,老沈都得跟在我后面幫我收拾隨手放在衛(wèi)生間窗臺上的書,大聲抱怨整個家連角落都被我塞得滿滿當當。
后來和同學聊起星座,我才恍然大悟:老沈是處女座,條理清晰十分挑剔,自然沒辦法和我這個大大咧咧的白羊座和睦相處。
老沈的診所一年四季都是熱熱鬧鬧的,甚至過年的時候都要一直忙到除夕的晚上才能落下卷簾門。這時他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椅上,吃上一碗熱乎乎的水餃。
每年的年三十,老沈都得到晚上12點才睡覺,但10點鐘他就開始迷迷糊糊地打盹兒,隔上十來分鐘就探起頭問我:“現(xiàn)在幾點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又忍不住困倦地睡去,我只好笑著給他圍上厚實的毛毯。12點的鐘聲一響,老沈就慢慢地睜開眼,跟個孩子似的掀了毯子沖出門外,“噼里啪啦”地放上一串鞭炮。小心地劃了火柴靠近,一有火星就腆著肚子有點笨拙地向回跑,像動畫片里的熊二一樣滑稽可愛。
我想,老沈之所以堅持在12點鐘點響鞭炮,是為了在新的一年里博個好兆頭——見多了病痛受傷,總希望能夠獲得多一些的幸福安康。
這世上總有一些可愛的堅守者,我一直為這個守著運河河畔干凈安寧的小診所的男人而驕傲。
午餐時光
自從我媽單位遷址到城郊以后,我和老沈就擁有了每天中午的單獨兩人午餐時間。盡管他一再申明自己廚藝很好,我還是忍不住對著手指粗細長短不一的八分熟土豆絲想念我媽燒的茄子和青椒炒肉。
一天,他興致勃勃地買了新鮮的大鱸魚回來。他做魚時我正在樓上寫著作業(yè),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嚇得我立馬趿拉著拖鞋連滾帶爬地跑下樓,看到老沈正把鍋里被熱氣炸得四分五裂的碎瓷片揀出來,那條鱸魚硬邦邦地橫在砧板上,肉干巴巴的沒有一點兒水分。老沈一邊撓頭一邊心虛地笑著說,他忙著給病人針灸忘了時間。
有時他懶得做飯,就直接開車載我去學校旁邊的快餐店。大廳里清一色是海藍色校服,收銀臺前穿著西裝或休閑衫的父親們爭先恐后地付款。
“你看,這就是爸爸和媽媽的差別,媽媽都會給孩子做飯,爸爸只會帶孩子去快餐店。”我戳著豆沙包憤憤然地說。
“呀,還不是殊途同歸嗎?反正一樣讓你們吃飽飯。”老沈說完往嘴里送了一口蛋炒飯。
旅行
童年時老沈很少陪我出去旅行,十一二歲時我就在假期坐上火車去北京的小姑、天津的小姨家玩。我媽一開始會陪我去,第二天一早再趕回來。但老沈實在對我放心得很,從來沒有陪我去過,往往是住了幾天以后他才給我打第一個電話。
等到我15歲時,老沈開始打算和我一起去旅行。我在網(wǎng)上瀏覽旅游攻略時他會湊過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提一下自己的意見。老沈年輕的時候也曾經(jīng)天南海北地窮游過,兜里沒有錢,就租住最廉價的旅館,看最簡單的風景。
后來我終于提出和老沈一起去爬泰山,老沈欣然應允。我們背著一背包面包和礦泉水,一人一根登山杖就開始從紅門向上攀登。老沈喜歡爬山,喜歡登上山頂遠眺,這一點我們很像。那種俯視一切、唯我獨尊的感覺太美好,美好到我們在半山腰里就開始瘋跑,最后累得趴在石欄上氣喘吁吁。這時候碰見一位大媽提著褲子往下走,一邊踩著臺階一邊扯著大嗓門嚷:“緊著褲子上去松著褲子下來,簡直瘦了3斤。”
我笑了,老沈也笑了。我默默地想,說不定我們下山時老沈三尺的褲腰也能松一點。但是很快,我們就笑不出來了。老沈開始拄著登山杖“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我也只想把身后背著的旅行包丟到山下去。
坐在山口上老沈遞給我一罐啤酒,在山頂上賣8塊錢一罐。我一口氣灌下去,一股氣順著我的鼻子向上,我在山風里狠狠地打了個噴嚏,老沈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人就得一直往上爬。”老沈看著十八盤摸黑向上的人大發(fā)感慨,“跟爬山似的,爬上一個山頭也免不了要走一段下坡路,但是還得往上爬,要不然咋能到山頂?”
我累得說不上話來,只記得那口啤酒苦澀涼爽的滋味一直溢在喉嚨口。我不停地往嘴里灌著啤酒,眼皮越來越沉,身子軟軟地越來越斜,最后索性閉上眼倒在老沈肩膀上,鼻腔里全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味道。
生日
老沈30歲時我媽才生了我。我一路順風順水地成長到16歲,好像從來沒經(jīng)歷過所謂焦躁的叛逆青春。如果小區(qū)里要評選一對模范父女,我想我大概可以驕傲地在他胸前掛上那個紅牌牌。他會欣然接受,然后告訴我這多虧自己這個當?shù)慕逃煤谩?/p>
9月20日是老沈的生日,他和我媽兩人在家吃燭光晚餐時,我正苦著臉坐在教室里上晚自習。課間我跑到一樓的電話邊,在嘈雜的樓道里大聲喊出“生日快樂”。老沈笑得豪放瀟灑,告訴我他和媽媽給我留了半條鱸魚在鍋里熱著。
如果可以,我想陪著老沈從46歲一直到86歲、96歲、106歲,看他頂著一頭白發(fā)在公園里打太極拳,手里拎著鳥籠,嘴里吹著不成調(diào)的哨子,守著電視咿咿呀呀地跟著唱京劇,或者在腿上放著胡弦搖頭晃腦地拉。
46歲生日快樂,老沈,我親愛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