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斌
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2018年,我國全年出生人口數量比2017年減少200萬,為近10年來新低。這一趨勢,將會給經濟社會發展帶來怎樣的挑戰?面對“養老”和“養小”的壓力,我們做好準備了嗎?對此,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彭希哲帶來他的看法。
要創造一個生育友好型的社會氛圍
問:2001年起,您就參與起草調整生育政策的集體建議書。當時的出發點是什么?最終是怎樣促成“全面二孩”政策出臺的?
彭希哲:1980年9月25日,中共中央發出公開信,號召黨團員帶頭只生一個孩子,并提到未來可能出現的老齡化等問題。公開信中明確表示:30年以后,目前特別緊張的人口增長問題就可以緩和,也就可以采取不同的人口政策了。所以,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我們就著手研究人口政策的調整。
20世紀80年代以來,傳統的人口統計模型、統計方法都開始面臨“水土不服”的問題。我們注意到一些調查原始數據之間存在偏差。對人口數據的爭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口政策調整的“舉棋不定”。記得在討論“單獨二孩”怎么放的時候,有一個方案是說,讓10個處于“低生育水平”的省市,包括上海、江蘇、浙江、山東、東北三省以及四川等先行試點。但“低生育水平”的判斷依據是什么、是否準確,一直面臨爭議。
到2014年年底,人口政策調整的緊迫性愈發明顯。因為老齡化加速的程度比想象中快,2012年勞動年齡人口到達頂峰并開始下降。在此前兩次建議書的基礎上,包括我在內的39位人口學者于2014年年底聯合發出“全面放開二孩生育限制的建議”,最終獲得了中央重視。
問:“不愿生、不敢養”的現象依然存在,是否還應出臺其他鼓勵措施?
彭希哲:我們做過很多調研,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為什么不生孩子?結果表明,最主要的原因包括:一是經濟上的壓力,包括子女的教育費用等;二是照料上的壓力,周圍沒有好的幼兒園,尤其是沒有托兒所;三是擔心生育會影響婦女的自身發展。
現在的生育主體多是“80后”“90后”,這兩代人大多是獨生子女。隨著社會發展節奏加快,他們的就業、生存壓力大大增加,同時,養育子女的要求也大大提高。如果沒有父母的幫助,沒有公共服務的介入,可能生二孩真的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所以我們需要創造一個生育友好型的社會氛圍。比如,是不是可以配套完善針對0~3歲幼兒的托幼服務設施?又如,是否可以讓男性和女性共享產假,從而讓男性能夠更多地參與對子女的養育?
就政策方面而言,我認為下一步的調整重點應該放在全面減少生育限制上,要確立優化人口結構、提升人口素質的目標導向,推行“有計劃的自主生育”和“有責任的家庭養育”的政策立場,以平衡人民的生育權利和義務,盡可能實現《國家人口發展規劃(2016—2030年)》設定的人口發展目標。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有望收獲新的人口紅利
問:日前,有研究機構稱,我國將在2027年提前出現“人口負增長”。對此您怎么看?
彭希哲:人口學中有一個基本規律:如果平均一對夫婦生小孩數低于2.1,總人口在一定時期后肯定要減少。按照現有的趨勢,我國人口總量將在2030年前后趨于下降。但只要不是所謂“斷崖式”或“雪崩式”的下跌,這種“人口負增長”并不可怕。
問:“人口負增長”是不是意味著人口紅利即將消失?
彭希哲:我們講人口紅利,實際上講的是一個機會窗口。當某一個年份,全國勞動年齡人口占比超過2/3,就意味著人口紅利窗口打開了。但是,如果大量勞動力無法實現充分就業,不能創造經濟財富,“數量”自然就不會轉換為“紅利”。
從宏觀數據來看,中短期內我國勞動力供給依然充足,未來20年將穩定在9億以上。隨著產業結構的優化升級,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勞動力需求正在下降,對高端勞動力需求則在逐步上升。勞動力供給結構與需求結構的有效匹配,將推動勞動力市場的進一步完善。
就具體的地區而言,利用各地老齡化程度的差異,采取相應的錯位發展策略,有可能使各地區延長人口紅利窗口的開啟時期。同時,全球范圍內還有很大比重的人口紅利。隨著改革的深化、國力的增強,若能利用好國際政治經濟環境和“一帶一路”等重大契機,中國將可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收獲新的人口紅利。
問:要最大限度地收獲人口紅利,延遲退休是不是一個“選項”?
彭希哲:延遲退休不僅是趨勢,而且是一個必然的趨勢。
一方面,它不會擠壓年輕人的就業或發展。事實上,老年人最主要的財富是職場、人生經驗以及社會資本,年輕人最主要的財富在于新的知識和創新能力,二者的“用武之地”是有差別的。
另一方面,延遲退休還會給社會減輕負擔。我們現在的養老金制度,是正在工作的人交錢來養活退休的人。實施延遲退休政策,有助于切實降低社會保障體系的負擔。
“傳統”和“未來”,互相磨合、互相補充
問:過去兩年,北京、上海的常住人口實現了“瘦身”。但透過兩座城市的生活垃圾產出量、手機用戶數據等,又得出了相反的結論。京滬兩地的人口狀況到底在發生怎樣的變化?
彭希哲: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城鎮化發展思路不斷在調整完善。最初希望發展中小城市,其后是大中小城市均衡發展,然后是控制特大城市過度蔓延,現在的關鍵詞是一體化發展、城市群聯動發展。在這一背景下,京滬兩地的人口數量微調,并不具有學術上的指標意義。
問:從家庭層面來看,伴隨人口領域出現的各種宏觀變化,未來家庭似乎也將逐漸告別傳統的模式?
彭希哲:在中國,“傳統”和“未來”并不像現代化理論所認為的相互對立,而是相互磨合、相互補充的。
比如,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家庭規模雖然在變小,但并不是簡單的“核心化”。“夫婦—子女”家庭結構盡管已成主流,卻有形而欠實,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核心化”,其功能的完成仍需親屬網絡的參與。
還比如,我們眼下對勞動力的判斷,基本是以工業化時代為標準的。在智能化的未來,勞動力需求模式會發生很大變化。比如,過去汽車制造業需要大量的裝配工人,未來基本都可以交給機器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更多思考的不是勞動力短缺問題,而是勞動者如何去適應新的產業結構和科學技術的變化,以及怎樣控制結構性失業。
對照這個要求,現在對孩子的教育,可能學一門具體的知識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掌握學習的能力以及應對變化的能力。只有這樣,人類和機器才能聯手創造更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