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啟澤
陳振濂在《關于當代書學研究之現狀·問題·愿景》中將書法學科進行分期: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定為書學“學習時代”;20世紀90年代至今為“學術時代”;新時代的書學為“學科時代”。如今書法作為獨立學科存在,并且即將成為一級學科。書法教育如陳振濂所指出,正在從“學術時代”跨入“學科時代”,此階段學術的重要性進一步突顯。這就要求高等書法教育不單純是訓練學生的技法,更要在技法之外重視對書法學科的宏觀、系統(tǒng)、立體的學習和把握。在學習過程中將古代雜亂的書學理論進行梳理,把前賢的學習經驗系統(tǒng)化,從而建立起書法學科的范式。這是書法學走向一級學科必備的條件。近年,雖然已有上百所高校招收書法專業(yè)本科生,但教學體系還很不完善,建立書法教育學迫在眉睫。
陸維釗語:“書法小道,不僅在于寫字技巧,技巧再好,不過是個書匠而已。練字和學問必須同時俱進,甚至要把提高學問素養(yǎng)放在寫字之上,否則書法寫到一定水平,就會上不去”。陳振濂說:“今天我們要建立的是書法教育學,而不是寫字的教育學,它的規(guī)則是書法教育學先上升至一百分,知道書法最高點在哪,然后慢慢充實自己,書法要培養(yǎng)人才,寫字固然是根基,但寫字不只是教育體系內的,書法把握的是藝術教育”。
上段說明書法學科的建設在對學生技法訓練的同時也要對學養(yǎng)進行培育,高等書法教育群體對“文”的重視是書法學術性的前提。張懷瓘《書議》中有:“其道微而味薄,固常人之能學;其理隱而意深,故天下寡欲知音”。這是說書法在入門時道微味薄,沒有華麗和復雜的形式讓人望而卻步,人人可執(zhí)筆寫字進行學習。但書法中蘊含著深妙的哲理、無窮的變化,能通曉此中深意的人少之又少。沒有高深的修養(yǎng)和嫻熟的技能就無法窺探書法的堂奧。書法的法體現在技法的運用,而書法作為學科體現在對書法史、書論等文獻進行有邏輯的審視與梳理。書法學科的規(guī)范化需要對“文”的學習與吸收,學習與吸收的唯一方法就是讀書。今天的高等書法教育即將走向學科時代,跨入一級學科,讀書、思考在高等院校書法專業(y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中,自由與法度的關系十分重要。書法的教育與書法專業(yè)的學習、創(chuàng)作要以隨心所欲不逾矩為要。不能因為技法而忽視書法創(chuàng)作中自由的感情,同時也不能因為創(chuàng)作的自由而放棄書學的法度。在書法教育當中法度的重要性遠比性情重要的多,因為性情是與生俱來,法度是通過訓練習得的。書法在表現技法的同時,還兼顧文學的內容和哲學的思想。錢鍾書言:“藝之成敗,系乎才也……雖然,有學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學者也。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規(guī)矩哉”。規(guī)矩的養(yǎng)成源于勤奮和博覽,這說明臨池功夫是高等書法教育的重要先決條件。而讀書促使思維思想的健全、完善自身學養(yǎng),是書法學科長期良性發(fā)展的保障,也是書法學的標準和門檻。書法學下可分書法史學、書法美學、書法技巧、創(chuàng)作心理學,進而細化到學科中的各項獨立研究,都對高等書法教育者的文化修養(yǎng)有一定要求。此處的文化修養(yǎng)包括小學、文學、哲學、史學、金石學、目錄版本學、中國文化史等基礎門類,是對書法學者跨學科綜合素養(yǎng)的要求。古人對書法史、書論的書寫整理都在具備這些基礎文化素養(yǎng)之后寫下的。今天高校的書法研究者,應該像古代寫書法的人學習,在文上下大功夫。以此來補充技法,做到文藝雙輯。
注重教與學,把文化修養(yǎng)、傳承作為高等書法教育的大前提,是書法成為一級學科的學術保障。如何對書法學科進行發(fā)展,在下文分為四個部分進行了說明。
書法基礎的扎實與否是書法專業(yè)學科建設能走多遠的關鍵。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謂圣,圣而不可知謂神”。充實是美的前提,是我們做事情的基本保障。要以最高的天資服從最嚴謹的法度。
今天書法分科越來越細,書法實踐和書法理論是書法高等教育的兩條道路。將實踐與理論割裂的方式使難以出現像過去沙孟海、陸維釗諸書家的書法百科全書式人物。實際上,高等書法教育中實踐與理論既互補又互不影響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作為實踐方向的同學不能只埋頭臨摹創(chuàng)作,要在保證實踐強度的同時更多關注實踐以外的學科知識,補充筆下修養(yǎng)。對于理論研究的同學,也必須要五體兼能。研究書法理論文獻需要實踐性的體驗,這會對研究大有助益。實踐與文化兼重也是陸維釗先生提出德才兼?zhèn)洹皩W者型書法家”這一概念的初衷。
《張宗祥年譜》最后一段講:“凡人要治學做事,必當先有傻勁。有傻勁,然后可以不計利害,不顧得失,干一點事業(yè),成就一點學問”。高等書法教育的本科階段課程一定要全、廣、博,重基礎,重傳統(tǒng),少言創(chuàng)新,少些功利心,踏實的下幾年笨功夫。書法、書論、書法史、篆刻、印史、印論、文字學、古代漢語、中國畫、中國哲學史、中國古代史等都應該涉獵,至研究生以后再突出其專業(yè)的方向性。李文采在《陸維釗先生書法管窺》中寫道:“我曾親眼看到他(陸維釗)已是八十歲高齡的書壇高手了,卻做起初學者的功課—以拷貝紙覆在神龍墨跡本《蘭亭序》之上,一絲不茍的反復摹寫。”我想陸先生如此注重基礎,也是作為一個書法高等教育先驅對于那些臨帖以“已意”為高級的學書者一個極好的教育。高等書法教育之所以有別于社會書法教育,本質在于高等書法教育是把學習書法、研究書法理論文獻放在整個中國文化當中,存在于整個中國書法歷史長河當中。今天的書法高等教育不是孤立的,是中國文化、中國書法歷史發(fā)展的一部分。所以高等書法教育、尤其本科書法教育更應該注重對傳統(tǒng)的繼承。書法技法的基本功很重要,古漢語的基礎知識也很重要,這樣的基礎對未來書法創(chuàng)作以及書法研究,對書法文獻的整理、閱讀、辨析提供最基本的學術保障。

明 董其昌跋陜博本《集字圣教序》 局部
在今天的書法教育領域,專業(yè)性越來越突出,越來越走向純書法的時代,與相關的學科的交叉越來越少,但書法學科專業(yè)性建設的前提需要多種學科作為基礎,需要更多的學問與修養(yǎng)來支撐高等書法教育的學科建設。章祖安說:“所謂修養(yǎng),正謂不斷地充實自己。必至一定火候,方能發(fā)展成為虛無。加以長期技法訓練,人心營造之象于是而生”。熊秉明說:“在中國文化史上,宗教雖然起過大的作用,但是文化的核心究竟是哲學,而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書法作為中國文化的載體,書法專業(yè)培養(yǎng)人才的背后卻是整個中國文化的實體,所以書法專業(yè)作為一個學科的獨立要以整個中國文化作為背景,需要多種學科的支持。這樣書法學科的專業(yè)性才能達到深、博、厚的特點。高等書法教育的專業(yè)性需要實質性的專業(yè)來支撐。古代書法文獻非常浩瀚,如何梳理研究,需要建立以文字學、訓詁學、文學、史學、哲學為根基,作為書法學科的根本補給站。啟功認為文字的形是“體”,書法則是“用”,其書寫的內容則是文。在中國古代,文學作為文人最直接的表達手段,始終貫穿在中國歷史長河。古代書法文獻的撰寫者的撰寫基礎是文史哲,在這個前提下產生的書法文獻理論。所以文字的延伸,文學的表達是以書法為載體。同樣研究書法必然以文字、文學為根基,在此基礎上,高等書法教育學科才能開展專門書法文獻的分類整理研究工作,叢文俊在《三論書法研究與學科建設》中,認為書法文獻學是關于古今書法論著的專門學問,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
1.古代書法文獻的撰述和編纂。
2.古代書法文獻的歷史概況。
3.古代書法論著的文獻學考察,包括版本、目錄、校勘、解題等。
4.古代書法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包括輯佚、辨?zhèn)巍⑿|c、注釋、譯文、綜合研究、分類研究、個案研究等。
5.書法史料文獻,包括書史(通史、專史、地域史)、人物評傳、表譜、作品著錄與研究、(傳世墨跡、法帖、石刻拓本、出土文字遺跡)、歷代文字政策與書法教育、名物制度等。
如上所述,高等書法教育方面顯然不能脫離文字學、文學、史學、哲學的積累,這些積累是書法高等教育的必備條件,也是書法專業(yè)領域研究者未來就業(yè)的助力。書法作為純藝術的創(chuàng)作,固然脫離不了文字的應用以及文學的內涵,圖書館、博物館等文博單位關于書法方面的整理、分類、保存、鑒賞、鑒定等工作更需要專門的書法人才。對這類人才的要求,書法技術是最基礎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文字的把握與運用以及對文獻的了解。現實工作中對書法能夠運用自如,才體現高等書法教育的功效與價值。
今天,高等書法教育已經成為獨立的學科,從學術時代正向著學科時代邁進。高等書法教育日新月異,招生的院校不斷增加,培養(yǎng)出來的書法專業(yè)人才越來越多,相應伴隨著展覽以及綜合專項書法研討會日趨增加。這一現象給高等書法教育提出新的思考話題,即如何面對當前的展覽?今天的高等書法教育在面對繼承與風格之間,應該側重繼承,在共性與個性當中,應該側重共性。因為高等書法教育的學科建設更應該把書法教學放在整個書法歷史長河中來看待,不應該把其獨立或分割成某一段來研究學習。展覽的盛行改變書寫者的心態(tài),研討會的緊迫改變了研究者的方向,應對展覽以及參與研討會是一種外馳的心理作用,而不是一種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對于高等書法教育應當引領研究者更多專注于自己的內心,踏實地做一點學習的實際工作,應展交流不應該過分過頻。高等書法教育應該是一個長遠的目標,千秋的事業(yè),在書法縱向當中深入進去,多繼承一點。
高等書法教育的長遠發(fā)展,應該加強帶有教學以及學術性的展覽與研討,加強院校之間的教師往來與講學,根據不同院校的不同特點互相交流,建立起長期連續(xù)有序的一種聯(lián)絡。在各個學科點建立學生自主的學術交流平臺,促進學術分享、交叉。從展覽的發(fā)起到策劃,以及作者作品的形成,到最后的展覽效果,要做全面的學術分析,取長補短,保證展覽的質量以及高等書法教育的深度、廣度和純度。
顧炎武《與友人論學書》:“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圣人而去之彌遠也”。正如古希臘蘇格拉底所認為,教育的本質在于使受教育者看到事實真相,而不是灌輸知識。蘇格拉底和顧炎武的觀點不謀而合,書法高等教育培養(yǎng)的學生,應該腳踏實地去啃學。雖然當今社會做學問的手段日趨多元、科學,但部分學人做學問的態(tài)度與學術方法的高速發(fā)展不相匹配,學術之心漸趨浮躁,坐不了冷板凳。學術成了與學問的交易,不擇手段將學問利益最大化。這些負面現象是今天書法高等教育應該反思的。
學問應該由學和養(yǎng)組成,學到的知識加上個人的修養(yǎng),組成學養(yǎng)。去浮躁之氣,踏踏實實地讀書寫字,將學到的知識化作身體中的養(yǎng)分,看不到摸不著,但就是有一個學者范兒。章祖安認為,書法是一“慢熟”的藝術,卻碰上了一個“快吃”的時代。書法,無論如何的“熱”,它還是慢熟。“熱”只是形象地顯示了迫不及待地想“快吃”。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厚重,雖是財富,但是一種負擔。但對于這種厚重慢熟的書法,在高等書法教育過程中還應該一步一腳印踏踏實實的走,不怕慢,就怕不夠實。
高等書法教育逐漸成熟,分科明確。各個研究領域如技法、書法史、書論、金石學、書法美學、現代書法等都有了一定的發(fā)展。傳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夫紙者陣也,筆者刀稍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宋人蘇易簡在《文房四譜》序中言:“退食之室,圖書在焉,筆墨紙硯,余無長物。以為此四者為學所資,不可斯須而闕者也”。筆墨紙硯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十分重要,老一輩書法家很關注重視材料,無論從材料工藝本身,還是從使用效果,前人都有很深的認識。材料不能代替書寫者的思想,但材料作為創(chuàng)作的助力確實起到很大作用。清代包世臣親自與筆工探討毛筆的制作工藝,近代 董壽平、啟功等先生對筆墨紙硯都有詳盡的研究,但在今天的高校書法專業(yè)同學對于材料大都本著將就而不講究的態(tài)度。書法專業(yè)的同學對材料工藝的來龍去脈應該有十分具體的了解,材料的選擇直接影響作品的形式與效果,材料學在高等書法教育中應當受到重視,建立起與書法史、書論同等重要的學科體系。每一個高等書法教育機構應該建立起材料研究工作室,作為高等書法教育學科建設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明 董其昌跋陜博本《集字圣教序》 局部
作為高等書法教育中的求學者,以上幾點是筆者在求學期間常常思考的問題。書法教育在幾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下有了很大發(fā)展,但是問題也不能回避。本文權當拋磚引玉,期待更多書法教育中的親歷者參與到發(fā)展的大潮中,早日建立起有序、科學、實用的高等書法教育體系,共同為書法教育的完善增磚添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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