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川
【摘 要】費穆的《小城之春》雖已問世70年,但其獨特而充滿強烈民族美學特征的情節結構、敘事手法和視聽語言至今無法超越,其在華語電影中仍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在當前中國電影渴望走向世界的創作環境中,如何保持我們傳統的民族文化特質,如何塑造中國民族性格已成為電影人的重要課題。本文通過對費穆作品中體現出的民族性格及其民族化的電影語言進行分析,希望能為當下中國電影創作帶來一定的借鑒。
【關鍵詞】費穆;《小城之春》;民族性格
中圖分類號:J905?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4-0089-02
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具有特定的民族性格,作為民族文化的核心,民族性格深深影響一個民族的文學藝術創作,一個國家的電影作品作為特定民族文化的載體之一,也通常被認為是反映該國家民族性格特點的重要途徑。
作為正在崛起的世界大國,中國已經開始重視文化軟實力的全球影響力,所以電影除了發揮商業價值之外,更應當擔負起向世界輸出中國文化的重要使命,將中國電影的文化價值發揮到最大化,向海外觀眾宣傳中國國家形象和中國人的形象。而通過電影創作塑造或建構民族性格,傳達民族精神和價值觀就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隨著中國電影在技術水平上越來越高,某些領域的制作技術甚至可以達到世界領先,中國電影市場在全球地位也越來越重要,然而作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的中國在電影中民族特色、民族性格的體現相比其它亞洲國家如印度、日本、韓國的電影作品卻顯得越來越模糊。走向世界是我們電影產業發展的一個夢想,但是如何在走向世界的同時保持本土特色和民族性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內容。
費穆導演作品中充滿強烈的民族美學特征,尤其善于對中華傳統民族性格進行塑造。其代表作《小城之春》雖已問世七十余年,但無論是獨具民族特色的敘事手法、視聽語言還是對國人性格的深入領會都使其在華語電影中仍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對于當下國產電影應當如何塑造民族性格,展示真正的民族特色也仍具有借鑒意義。
一、“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感表達方式
影片中看似講述了一個俗套的婚外情的故事,但卻借簡單的三角關系充分表現中國人最為傳統的情感表達方式。因長年與丈夫分居導致內心苦悶壓抑的周玉紋面對突然到來的初戀,激發出壓抑已久的熱情和對生活的渴望,甚至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但最后傳統觀念中的道義責任終究占了上風,人們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切仿佛都未曾發生。若按照當代人們對自由與愛情的追求來看,周玉紋的結局毫無疑問是悲劇性的,但在影片結尾,我們可以看到,當試圖與初戀修復感情的欲望最終被理智與責任撫平時,周玉紋也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并重新喚起對生活的希望。
《小城之春》敘述的是情與禮的沖突,也是生命中無法逃避的情感困惑與靈魂的掙扎。“費穆曾經用一艘小船來比喻理想的婚姻關系:本能是船,感情是帆,智慧是舵。”[1]這個比喻恰到好處地解釋了“發乎情,止乎禮”這一中華民族提倡的傳統情感表達方式,本是指男女間的情感要受到禮節的約束,而在費穆這里,“禮”更是一種理智、一種智慧。同為表現無性的婚姻,相比較若干年后,第五代導演們熱衷于對中國人因情感壓抑而導致性格扭曲進行刻畫,費穆則“把男女雙方情感的沸點始終控制在引而不發、怨而不怒上,在壓抑與欲求中呈現了人類心靈的永恒困境”。[2]
二、含蓄與節制的性格表現
在“發乎情,止乎禮”的理念下,費穆充分展現了人物對情感的控制。在章志忱初到戴家的第一個夜晚,在戴禮言的臥室,妹妹戴繡唱歌給客人聽,周玉紋照顧禮言服藥,狹小的臥室里的四個人各有心思,整個場景費穆只用了一個長移鏡頭來表現。在這之前,周玉紋已經因為章的到來內心掀起波瀾,但在這樣的場合中卻要盡力壓抑著,若無其事地照顧禮言,對章如同對待一個陌生的客人。章志忱對重遇周玉紋也非常激動,但同樣礙于玉紋已成“大嫂”,他只能坐在椅子上,眼神跟隨著周玉紋的移動而移動,同樣壓抑著感情又無法不注視周玉紋的一舉一動。整個過程中周玉紋或者背對鏡頭低頭坐著讓觀眾看不到她的表情,或者當她起身去照顧禮言時,她的眼神也僅限于望向戴繡。由始至終,她從未看過章志忱一眼或與之對視。加上移動鏡頭與人物調度的配合,周玉紋、章志忱和戴禮言三人從未同框出現,恰恰暗示出了他們之間尷尬的三角關系及不敢面對的克制。之后周玉紋為章志忱布置客房時,安排仆人老黃給他送去了一盆蘭花表明心意,但她的關切和興奮也只是轉化為為章添置被單和毯子時的殷勤。兩人對話間不提前事,只有章的一句“我們有十年沒見了”,但玉紋沉默以對,接著轉移話題岔開,一切情愫都只在內心流動,始終沒有宣之于口。
四人出游劃船的段落中,費穆再次細膩地表現了玉紋和志忱間欲言又止的交流方式。戴繡和禮言坐在小船的前端哼著歌,志忱在船尾劃船,玉紋坐在他們之間,在戴繡唱到“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時,玉紋忍不住回頭看向志忱。這一場景中,多次出現河水流動的鏡頭,恰如一種暗示,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潛藏著無數暗流,一如人物壓抑的情感。全片中類似于此的處理方式比比皆是,玉紋與志忱之間的情感交流更多是壓抑著、控制著的。即便唯一失控的一次,最終兩人的理智仍舊及時地壓抑住了情感的釋放,也避免了最終悲劇的發生。
這種隱忍壓抑及委婉曲折的處理在今天看來似乎違背人們提倡的自由追求感情的信條,但結合全片來看,費穆塑造的恰恰是國人的傳統性格,即含蓄與節制。長期以來,中國傳統文化藝術創作在儒家倡導的中庸哲學影響下,更為注重情感表現的委婉含蓄,只有理解和把握了這種傳統民族性格的作品才是真正具有民族特色的。到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在奧斯卡大放異彩,當時國人卻對本片在西方世界的成功大惑不解,其實西方觀眾除了被中國可以自由“脫離”地心引力的功夫吸引之外,更是被其中李慕白和俞秀蓮這對愛人間的悲劇所感動。因為片中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恰如周玉紋和章志忱一樣,含蓄而節制的情感表達正是典型的中國式或東方式的。
三、民族性格的民族化呈現
費穆不僅深諳國人的傳統性格,在電影語言上,他也充分體現出了一種特有的屬于中國民族化的風格。
首先,影片充分地運用了中國傳統的建筑空間來塑造人物的性格乃至民族的性格與情懷。宏觀上來看,《小城之春》中以兩大場景“城墻”和“家園”來撐起全片,但無論“城墻”還是“家園”都因戰爭成了一片廢墟。在影片拍攝的1947年,正是中國即將面臨新舊交替的時代,廢墟很明顯是一種傳統的象征,殘破的廢墟體現了一種衰頹之美,也暗示人們應當從這廢墟之上重建家園。另外“城墻”是虛指,城外更像是對廣闊的自由空間的暗示,因此周玉紋最喜歡的便是每天都去城頭上走一走。而“家”則是實指,它既是閉鎖空間的象征,但也是責任道義的體現,戴禮言每天躲在廢園看似逃避,其實總在試圖努力重建家園。毀了的“家”需要重建而不是簡單拋棄,這一空間的暗示也意味著周玉紋最后的選擇其實是順其自然的體現。城與家,家與國,對家人的責任,對家園的守護其實也是費穆在《小城之春》中體現出的國人骨子里對家國的眷戀之情。
在具體呈現上,費穆也很好地利用了傳統園林的建筑風格來塑造人物。影片中戴家住的是個典型的江南園林,其特點就是空間雖然不大,但可以被各種間隔手段分割成多個層次,人們總是不能一覽無余地看遍園景,而是需要在里面“游走”“穿行”,并體驗到“移步換景”的游園之趣。如戴禮言第一次出場時是借由老黃去廢園中找戴禮言帶出。費穆將禮言“藏”在殘破的墻后,老黃隔著前景中一個較大的墻洞看到了禮言,然后走向畫右的另一個門洞與之對話,鏡頭這時丟掉老黃自顧自地推向墻洞,在縱深方向上慢慢讓觀眾看到禮言出現在墻后的廢墟之上。這一個復雜的調度既充分利用了建筑空間的特點,也很好地展示了禮言內向封閉的性格及對家園的留戀不舍。影片的結尾,禮言和玉紋一起在城墻上目送志忱離去,畫面右側和上方一大片的城外空間和天空也恰好體現了導演的態度,和《牡丹亭》中游園的意味一樣,《小城之春》中的小城雖然殘破,但是終究還有春天這樣美好的充滿希望的時節,最終呈現出來的也是“整個社會對一個春天新時代到來的自由期望和憧憬”。[3]
其次,費穆對于中國意象的把握細致到位,他將對意象的運用與人物塑造統一起來,而非簡單地停留在意象堆砌之上。傳統園林建筑設計中的門前花樹、門廊圍欄、屏障隔斷和雕花窗欞等等形成了豐富的光影變化和空間層次,且能與影片中人物內心的豐富變化形成相互映襯。如戴繡的性格是戴家最為開朗的,當她出場時,是一個晴朗的早晨。費穆充分利用了房門和墻壁上的鏤空窗戶,加上明亮的陽光,所以當鏡頭從戴繡臥室門外拍向門內時制造出了一個縱深感明顯而且通透的多層次空間,讓觀眾感受到戴繡的明朗與活潑。周玉紋則更多時候處于被花樹、建筑物陰影遮擋的地方,尤其是生日宴會結束后,失落的玉紋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前景的桌子和床上圍欄形成了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
最后,全片中運用的最多的是一種節奏舒緩的橫移長鏡頭。在傳統中國繪畫形式中,橫軸的長卷畫尤為常見。創作者往往是一種移動的視點來描繪眼前的景物,如《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等。這種“散點透視”的視野被認為是中國畫與遵守“焦點透視”的西方繪畫間最大的區別。在電影中,費穆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移動視點的習慣,所以無論是開闊的外景如片頭由城外景色移動至城墻出現,還是狹窄的室內如戴繡為章志忱唱歌以及全片臨近結尾人們圍繞戴禮言進出畫面的場景,都是由一個個保持了時空完整連貫的移動鏡頭來完成。全片的時空營造和敘事節奏都形成了一種強烈的中國美學特質——“一種婉轉不絕的‘氣韻”。[4]這種“氣韻”正是時隔七十年后影片依然能夠被列為華語電影甚至亞洲電影百強前列的根源。
參考文獻:
[1](英)Susan Daruvala.費穆電影《小城之春》中的美學與道德政治[J].當代電影,2016(8).
[2]齊鋼.全球化語境下張藝謀電影的民族性悖論[J].理論與創作,2007(6).
[3]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328.
[4]田卉群.在廢墟上重建——《小城之春》讀解.載黃會林主編.經典名片讀解教程[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