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普
【內容提要】特朗普執政后將“美國優先”作為對歐政策的主導原則,以施壓與交易方式推進對歐政策調整,導致美歐同盟關系出現一系列新變化,主要表現在交易性成分增多、同盟趨于松散化和競爭性的一面凸顯等。特朗普政府偏執于“美國優先”及“單邊利己主義”的外交政策理念是導致美歐同盟關系惡化的核心癥結,而美歐對外戰略調整與安全戰略選擇錯位以及大西洋兩岸社會和民眾對聯盟的認同度下降,使得聯盟關系進一步惡化。特朗普治下的美歐同盟關系降至歷史最低點,并對歐盟未來的發展形成挑戰,也牽動了美歐俄、美歐中三邊關系的走向。衰落但有韌性的美歐同盟關系仍將繼續維系和存在,中短期內仍將保持合作大于競爭的態勢。
【關鍵詞】特朗普政府;“美國優先”;美歐同盟關系;變化;影響
【DOI】10.19422/j.cnki.ddsj.2019.03.001
北約框架下的美歐跨大西洋聯盟是當今世界最持久和最緊密的同盟關系。特朗普執政后掀起對歐政策調整“沖擊波”,加重了原本已經積累起來的美歐矛盾,使大西洋聯盟陷入自伊拉克戰爭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一些人士認為,跨大西洋關系的黃金時代已成為過去,[1]美歐同盟甚至有破裂之勢。美歐同盟關系惡化不僅直接關乎大西洋聯盟自身前途,也對歐盟未來的發展帶來挑戰,甚至影響21世紀國際戰略格局的走向。
美歐同盟關系的新變化與新特點
北約框架下的集體防務與安全合作是美歐同盟關系的基石。特朗普執政后加大施壓,脅迫歐洲盟友承擔更多北約防務支出,同時,不顧歐洲的利益與安全關切繼續推進美國戰略東移,并對歐盟深化防務合作的努力保持警惕和戒備。這些舉措給歐洲帶來巨大壓力,引發雙方摩擦升級,導致美歐同盟關系的裂痕進一步加大,并呈現交易性成分增多、同盟趨于松散化和競爭性的一面凸顯等新特點。
一、北約軍費之爭凸顯美歐同盟交易性成分增多
歐洲安全是北約防務之重心所在,二戰后美國歷任總統均明確支持北約及美國對歐洲安全的承諾。但特朗普總統卻公然質疑北約的價值,抨擊北約對美國納稅人來說是個騙局,[2]上臺伊始便要求盟國加快兌現軍費開支占各自國內生產總值2%的目標。北約軍費問題自北約成立后就一直存在,但冷戰期間美國出于聯歐制蘇的戰略考慮,甘愿承擔了北約的絕大部分防務支出,而歐洲也愿意接受美國的領導。冷戰后,隨著歐洲安全環境的改變和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美國對歐洲“消費安全”而不“提供安全”的不滿日漸突出。2011年,時任美國國防部長蓋茨呼吁歐洲在跨大西洋安全事務中公平承擔自身的政治和財政責任,并警告歐洲,未來美國的領導人如果沒有冷戰記憶,會質疑美國在北約框架下對歐洲巨額投資的意義。[3]果不其然,特朗普一上臺便直言:“搭便車”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除非歐洲方面的情況有所改變,否則美國不會再像冷戰期間那樣致力于歐洲防務。在特朗普的觀念中,美歐之間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是一種交易行為,而非義務行為,只有當北約內的歐洲盟國向美國支付了相關費用,美國才會履行自己相應的保護職責。這種交易觀念雖然與美國傳統的軍事同盟義務觀念存在明顯差別,但是卻與特朗普作為商人出身的總統追求經濟利益和注重交易式討價還價的執政風格吻合。
歐洲對特朗普政府不重情誼、只顧利益的對歐交易行為頗為不滿和反感,卻又礙于對美安全依賴而不得不采取一些實際行動來緩解美國的指責。近兩年來歐洲各國軍費有所提升,預計2024年達到占GDP2%標準的北約成員國將從3個上升到15個。[4]此外,歐洲國家還承諾為美國領導的在阿富汗的行動提供更多的軍隊,并擴大了北約在伊拉克的反恐訓練任務。而近期由于美俄關系的不斷惡化,特朗普政府對歐洲的批評似乎也有所收斂。2017年底白宮出爐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強調了美歐同盟及北約的重要性,并重申對北約的安全承諾。[5]與此同時,美國對歐洲安全的投入也有所加大,繼2018財年《國防授權法案》中要求用于支持“歐洲安全保證倡議”的資金增至48億美元后,2019財年《國防授權法案》進一步增至65億美元。[6]
雖然北約軍費爭議有所緩解,但是其動因和影響卻難以消除。2018年2月慕尼黑安全會議發布的年度報告指出,特朗普政府奉行的“美國優先”政策正在拉大美國與其傳統盟友的距離。而從特朗普政府堅持“責任分擔”的政策立場來看,未來美歐在北約防務責任分擔問題上的矛盾仍可能會不定期爆發。未來美歐戰略同盟關系或將繼續保持,但是其交易性色彩會更加凸顯,甚至有逐步滑向某種交易性聯盟的風險。這一新變化和動向反映了美歐同盟關系的某種結構性失衡,即歐洲在安全上仍對美國具有強烈的戰略和心理依賴,但特朗普領導下的美國卻對歐洲的傳統角色不感興趣,也不情愿履行其條約責任。這種結構性失衡構成了特朗普政府對歐施壓與交易政策的重要動因,而歐洲自身硬實力不足加上近年襲來的多種危機則限制了其應對美國施壓的能力。
二、安全利益分離導致美歐同盟趨于松散化
冷戰時期美歐同盟的重心在歐洲,美歐對于保衛歐洲安全擁有一致利益和目標。作為美蘇較量的主戰場,歐洲對美國的戰略意義極為重要。冷戰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美國萌生將戰略重點轉移到亞太的意識,這成為美歐安全利益分離的主要誘因。2011年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表示,“隨著亞太地區逐漸成為21世紀全球戰略與經濟重心,這里也將成為美國外交戰略的重心,美國外交在未來10年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亞太地區增大投入”。[7]美國戰略東移雖然并不意味著大西洋聯盟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但卻表明如今對美國全球領導地位和地緣政治利益最嚴重的威脅不在歐洲,也不在中東,而這的確意味著大西洋聯盟的地緣政治意義對美國來說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歐洲擔憂美國就此遠離其歐洲的傳統盟友,而專注于其在亞洲的朋友和敵人。中東歐國家曾對奧巴馬政府停止在波蘭和捷克部署導彈防御系統和“重啟”美俄關系的決定表示質疑,而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更多歐洲國家質疑奧巴馬政府是否把歐洲受到的挑戰視為對美國直接戰略利益的挑戰,批評美國在履行對歐洲安全承諾方面顯得太軟弱。
特朗普執政后提出并實施“印太戰略”,繼續推進美國戰略東移。“印太戰略”本質上是“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延續和升級,但其指向和目的更加明確,即謀求在印太地區構建一個針對中國的美日澳印四國非正式聯盟。這一新動向加劇了歐洲的憂慮:既擔心美國更加忽視歐洲安全,又擔心因為美歐對華政策分歧而進一步喪失在美國對外戰略中的重要性。應當說,相較于奧巴馬時期的“撤出歐洲”政策,特朗普版本的“撤出”對歐洲的觀感沖擊更為猛烈。特朗普支持英國“脫歐”、為歐洲右翼“保守勢力”和民粹勢力站臺以及抨擊歐洲的移民政策和貿易政策,甚至退出《中導條約》等一系列做法表明,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對歐洲事務不再敏感,對歐盟的命運更是漠不關心。除了實施“印太戰略”,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朗核協議的舉動又給美歐關系重重一擊。2015年達成的伊朗核協議被歐盟視為多邊主義外交的勝利,更是其維護周邊穩定的重大安全利益所在。而特朗普政府2018年5月退出該協議,不僅使得歐盟引以為豪的外交成果處于崩潰邊緣,也威脅到中東地區的穩定與安全。美歐在伊朗核協議問題上的分歧反映了雙方在中東地區安全利益的錯位;與歐盟對中東地區穩定的關切相比,美國自身安全利益似乎并不直接受中東亂象影響。歐盟對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朗核協議這一無視歐洲安全利益的行為極為不滿,擔心會觸發伊朗強烈反彈,從而加劇地區不穩定。美國單方面撕毀伊朗核協議之舉觸發了又一場“跨大西洋關系危機”。美國學者查爾斯·庫普乾(Charles Kupchan)評論說,對于美歐關系而言,“伊朗的交易是壓垮駱駝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8]
美歐在北約“域外”地區安全利益的分離對原本以歐洲安全為重心的跨大西洋聯盟產生了離心力和稀釋作用。作為其后果,美歐傳統盟友關系或將走向某種松散聯盟,其緊密程度和合作水平將根據雙方在不同地區的安全利益重合度的不同而呈現差異化。在歐洲,由于美歐在聯合抵御俄羅斯安全威脅方面仍存在較大利益一致性,因此聯盟緊密程度和合作水平會相對較高;而在亞太、印太乃至中東等“域外”地區,由于雙方安全利益的分離,聯盟緊密程度和合作水平會相對較低。一言以蔽之,安全利益的分離及聯盟的松散化趨勢整體上反映出美歐傳統同盟關系的退化和跨大西洋伙伴關系裂痕的擴大。
三、歐盟防務合作深化使得美歐同盟關系競爭性的一面凸顯
建立獨立防務乃至歐洲軍隊是歐盟的夙愿之一。20世紀50年代初,法國曾提出建立歐洲防務共同體的“普利文計劃”,但因條件不具備而以失敗告終。歐盟確立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機制后,防務合作再起步但卻進展有限。直至《里斯本條約》引入“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條款后,歐盟防務合作再獲新動力。歐盟近年來設立了總額為55億歐元的歐洲防務基金,用于擴大各成員國防務研發投入及軍事裝備采購;簽署了PESCO聯合防務協議,允許成員國在特定領域逐步開展軍事合作,包括成立地區性的共同作戰部隊、建立共同的后勤保障體系等。PESCO合作機制的建立被認為是歐洲獨立安全防務政策的巨大進步,標志著“歐洲共同防務建設的一個歷史性時刻”。歐盟深化防務合作的舉措帶有強烈的應對美歐關系變化的色彩。特朗普政府一系列有損歐洲安全利益的舉動,讓歐洲感到美國作為一個安全盟友已經變得不太可靠。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完全依賴別人的日子結束了,歐洲需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與美國建立自然的伙伴關系。”[9]法國總統馬克龍多次提出重建歐洲獨立軍事力量的主張,包括提議建設一支“歐洲軍隊”,稱歐洲需要加強自衛能力而不能只依賴于美國。
冷戰后美國對歐盟發展防務能力一直持矛盾態度:一方面,為減輕自身負擔支持歐盟發展一定的防務能力;另一方面又擔心歐盟獨立防務的發展會影響美國和北約在歐洲安全中的核心地位。因此,雖然美國認同歐盟安全防務政策,但卻竭力將其納入北約安全戰略中,防止歐盟另立門戶。特朗普對馬克龍建立“歐洲軍隊”的想法極為不滿,并告誡歐盟“美國將永遠在歐洲,美國要求的只是大家在北約支付自己公平的份額”。“歐洲軍隊”爭議背后體現了美歐對歐洲安全事務主導權的爭奪,歐盟雖然聲稱不打算變成與北約競爭的軍事聯盟,但是面對美歐同盟關系不確定性的增多,卻不得不采取更多實際行動以加強自身防務能力。
美歐圍繞歐洲安全事務主導權的博弈和競爭反映了冷戰后美國與歐盟關系存在的結構性矛盾。歐盟希望同美國建立一種更為平等的伙伴關系,而美國雖然認同歐盟的國際地位和作用并與之建立了對話和磋商機制,甚至在諸多領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協調、合作和聯合行動,但是卻不愿將歐盟視為一個平等伙伴。限制歐盟獨立防務能力發展是特朗普政府對歐盟戰略的一部分,其目的在于維護美國在歐洲安全事務上的主導權和對歐盟的控制能力,這與特朗普宣稱的“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對外政策總目標相一致。對雙邊關系的訴求與定位不同是未來美國與歐盟關系的最大挑戰,而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雙方對歐洲安全事務主導權的爭奪。可以預見的是,未來歐盟防務合作的持續深化將不可避免地導致美國和北約與歐盟獨立防務之間的矛盾加深。
美歐同盟關系變化的動因
冷戰結束后,伴隨著國際形勢及美歐各自實力與國際地位的變化,美歐同盟關系持續面臨調整壓力。特朗普執政后美歐同盟關系出現的新變化,既是調整的延續與深化的結果,同時也帶有鮮明的“特朗普色彩”。就其動因而言,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以“美國優先”理念為底色和以“單邊利己主義”為表征的“特朗普現象”是導致美歐同盟關系“惡化”的核心癥結。特朗普政府把其外交政策理念界定為“有原則的現實主義”(Principled Realism),其實質便是打著“美國優先”旗號的特朗普主義。[10]特朗普“美國優先”的對外政策理念認為,維護美國的安全和繁榮應不受國際制度的約束,而應將美國利益作為衡量外交決策的唯一準繩,且為達目的可以不惜使用一切手段。可見“美國優先”是與“單邊利己主義”相伴的,或者說后者是實現“美國優先”目標的途徑和手段。冷戰后美國日益將現有多邊機制視為實現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羈絆,急欲“退”之而后快。特朗普政府在經貿、全球治理和集體安全上的“自私自利”“退群主義”和“甩包袱”之舉就是具體表現,這既反映出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優先”理念和單邊主義思維的極端化發展及其對美國外交政策的深刻影響,也折射了美國與歐洲在國際秩序理念和多邊主義問題上日益嚴重的分歧,而這正是美歐同盟關系“惡化”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次,美歐對外戰略調整與安全戰略選擇錯位是導致美歐同盟關系疏離的直接動因。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經濟和就業增長放緩,貿易逆差和貧富差距加大,國防開支被迫縮減。美國實力的相對下降與其繼續領導世界的雄心變得明顯不相稱,這促使美國大戰略日趨“內向”,對國際事務的參與更具有選擇性。奧巴馬政府從伊拉克撤軍以及“從幕后領導”利比亞戰爭的做法就表明了這一點。特朗普上臺后將政策重點收縮到國內,繼續推進“撤出歐洲”政策,使得戰略“內向”趨勢更加明顯。與此同時,為應對各種危機與挑戰,歐盟也加快了對外戰略調整步伐。2016年發布的《歐盟全球新戰略》指出:“在不穩定的時代,僅僅擁有軟實力是不夠的;若歐盟想成為國際社會中一個可被信賴的行為體,就必須增強其在安全與防務方面的能力。”[11]特朗普執政后美歐關系的新變化使得歐洲“戰略自主”緊迫性大大增強,歐洲認識到,必須靠獨立自主為未來世界劇烈變化做好準備。歐盟近期在深化防務合作方面采取的一系列實際行動,反映了歐盟謀求戰略自主的新動向,而就其對美歐關系的影響而言,則表征了更值得關注的變化。
最后,大西洋兩岸社會和民眾對美歐同盟關系的認同持續下降。大西洋兩岸社會和民眾對美歐同盟價值的認同與支持是保障同盟穩定的重要基礎。然而,冷戰后國際環境的改變以及美歐雙方實力與利益的變化導致大西洋聯盟的社會和民意基礎受到削弱。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4月的調查顯示,57%的美國民眾表示美國應專注國內問題,其他國家的問題應該由他們自己負責;持“國內優先”立場的民眾比例在2010—2016年期間上升了11%。[12]鼓吹“美國優先”的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的事實表明了孤立主義、保守主義和民粹主義勢力在美國進一步抬頭,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為,不應由美國來繼續保護遠在歐洲的相對穩定的富裕民主國家。與此同時,歐洲社會和民眾對美國的不滿也在增加。小布什政府的單邊主義及其“先發制人”、政權變更等行為,逐漸消磨了歐洲對美國政治智慧和維護安全方法的信任,此后的關塔那摩監獄虐囚事件以及美國監聽歐洲盟友和歐洲領導人的“棱鏡門”等,更加破壞了美國在歐洲人心目中的形象。[13]特朗普執政后表現出的對歐洲民粹主義的支持、對歐盟的漠不關心以及貿易上對歐盟的敵意,在進一步加劇大西洋兩岸社會分裂的同時,也令其本人在歐洲不受歡迎。2017年6月皮尤研究中心發布的一項調查顯示,西歐國家民眾對美國總統的“信心”急劇下降,與奧巴馬相比,德國民眾對特朗普的信心度從84%下降到11%,法國從84%下降到14%,英國從79%下降到22%。[14]大西洋兩岸社會和民眾對美歐同盟的認同下降,既是美歐對外戰略調整的誘因之一,也是導致大西洋聯盟裂痕擴大的一個重要變量。
美歐同盟關系變化的多重影響
當前美歐在涉及同盟關系的諸多問題上暴露出的深刻分歧已造成嚴重影響,不僅使大西洋聯盟陷入自伊拉克戰爭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也將對歐盟的發展及美國與歐盟關系乃至更廣泛的大國關系產生復雜影響。
首先,美歐矛盾加劇導致大西洋聯盟裂痕加大、美歐盟友關系褪色。伊拉克戰爭后,美歐雙方曾嘗試修復關系,但是卻無法改變美歐矛盾的結構性特征。特朗普上臺后掀起對歐政策調整“沖擊波”,進一步使大西洋聯盟關系出現“惡化”癥狀。在“美國優先”和“單邊利己主義”理念的驅動下,特朗普政府在處理美歐關系時堅持利益當先、責任置后,導致美歐在北約軍費、美國戰略東移和伊朗核協議等問題上陷入一系列沖突。雖然美國宣稱仍將保持對歐洲安全的承諾,但其可靠性已無法令歐洲信服,歐洲對美國作為安全盟友的信任降到了歷史最低點。由于歐洲安全仍然依賴美國保護,中短期內美歐戰略同盟關系或仍將繼續維持,但互信水平的降低和交易性成分增多將不斷侵蝕和削弱聯盟的共同利益基礎,因此美歐同盟關系將會變得更為現實,甚至有逐步滑向某種交易性松散聯盟的風險。
其次,歐盟的發展及美國與歐盟關系將受到挑戰和制約。在冷戰時期,大西洋聯盟不僅是歐洲安全可以依靠的穩定因子,而且也促進和保障了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當前歐洲一體化進程和歐盟的發展正處于歷史的十字路口,然而特朗普政府的對外政策調整使歐洲面臨巨大壓力,歐盟所依賴的多邊主義、大西洋合作機制和全球化均遭到動搖,而自身又缺乏實力和工具有效應對大國博弈、“零和思維”、全球貿易保護主義、政治保守主義等帶來的挑戰。特朗普政府“退群”和收縮戰略有可能在歐洲、中東等地區造成新的戰略真空,從而加劇歐洲周邊地緣政治的不確定性,這不僅會對歐盟的生存和發展環境帶來沖擊,也將使歐盟在塑造自身利益、尋找伙伴的過程中面對更加不確定的國際大環境。
最后,美歐同盟關系的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牽動美歐俄、美歐中三邊關系的走向。面對特朗普政府對外政策的劇烈調整,歐洲的戰略選擇對于未來國際秩序的發展和大國關系走向具有重要影響。誠然,無論歐盟對外戰略如何調整,短期內都不大可能根本脫離與美國的戰略同盟關系,但是基于自身的外交獨立性和戰略自主需求以及在一定程度上對沖美國壓力的需要,歐盟對與其他大國的戰略合作可能持更加開放的立場。目前歐俄關系出現一定程度的“政經脫鉤”現象,歐盟既強調俄羅斯的安全威脅,又積極尋求擴大與俄經濟和能源合作。雖然自克里米亞事件發生以來,美歐聯合對俄羅斯實施了經濟制裁,但歐盟對制裁也給自身帶來嚴重的經濟損失感到不滿。歐洲基于地緣因素也不愿使其與俄的安全關系過于緊張,反而是美國基于其自身戰略考慮不愿看到歐俄關系走近,并有意通過制造對立使歐俄關系陷于某種可控的緊張狀態。而作為美歐關系中的第三方因素,俄羅斯也不失時機地利用美歐矛盾來牽制大西洋關系,普京總統對歐洲建立獨立軍事力量的想法表示理解,稱組建歐洲聯軍符合“多極世界”的趨勢,是“值得肯定的”。未來,來自俄羅斯的安全威脅將繼續成為大西洋聯盟的黏合劑,但同時歐俄的雙邊互動也將對美歐同盟關系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
在亞洲,美國近年來戰略東移和歐盟加大介入東亞事務使得美歐中三邊關系成為一個日益受關注的話題。雖然美歐就應對中國崛起加強了戰略互動和對華政策協調,但是雙方的分歧仍然明顯,歐盟不愿卷入美國主導的對華遏制。特朗普執政后的對外政策調整給美歐、美中關系都帶來強烈沖擊,進一步觸動了美歐中三邊關系的神經。歐盟基于對美歐關系前景的擔憂和對中歐關系之現實利益的考慮,謀求實現更大程度的戰略自主。雖然美歐在某些涉華領域有相似的訴求并進行相應合作,但是在涉及多邊主義、自由貿易和維護多邊貿易體制等問題上則是中歐雙方有更多共同點。與特朗普政府將中國作為“戰略競爭對手”的定位不同,歐盟不把中國崛起視為地緣政治挑戰。在當前世界趨于動蕩和不確定性增加的形勢下,歐盟以經貿關系為核心的對華接觸戰略不大可能改變,若美國今后進一步加大對華軍事制衡,歐盟反倒可能加強對華接觸,借此在中美之間發揮斡旋和調停作用,減少中美沖突的可能性。
結 ??論
調整、改革和重構是冷戰后跨大西洋關系演進的總體特征,也是一個長期進程。在這一進程中,北約框架下的大西洋聯盟關系的退化是一個大趨勢。特朗普執政后大西洋聯盟關系的惡化代表了該趨勢的進一步發展,但是這并不表明美歐同盟關系行將終結。除了仍存在較大安全利益一致性(特別是在歐洲)之外,美歐之間強大的經貿關系紐帶以及仍健存的價值觀基礎亦對美歐同盟關系具有穩定作用。加上美歐在二戰后的長期互動中積累了處理分歧與摩擦、把控危機風險的經驗與能力,也有助于雙方更好管控分歧,確保同盟關系不脫離大致正常的軌道。美歐同盟關系仍處在持續調整與變化中,中短期內仍將維持合作大于競爭的態勢。
(作者系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教授)
(責任編輯:魏丹丹)
[1] Benjamin Haddad, Craig Kennedy, and Hannah Thoburn, After the West? A Positive Transatlantic Agenda in a Post-Atlantic Age, Washington, D. C.: Hudson Institute, 2018, p. 3.
[2] Keith Jonson, Dan De Luce and Emily Tamkin, “Can the U.S.-Europe Alliance Survive Trump?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8/05/18/can-the-u-s-europe-alliance-survive-trump/.
[3] Olaf Wientzek and Leonie Arzberger, “The Security Policy Dimension of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in the Context of the Ukrainian Crisis and the Strengthening of the CSDP”, http://www.kas.de/wf/doc/kas_41574-544-2-30.pdf?150608113142.
[4] Jonathan Steanrs, “NATO Salutes Europes Defense Budget Increase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02-14/nato-salutes-europe-s-defense-budget-rise-amid-trump-pressure.
[5]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ashington, D.C.: White House,December 2017, p. 48.
[6] Jen Judson, “Funding to deter Russia reaches $6.5B in FY19 defense budget request”, https://www.defensenews.com/land/2018/02/12/funding-to-deter-russia-reaches-65b-in-fy19-defense-budget-request/.
[7]《希拉里·克林頓:21世紀將是美國的太平洋世紀》, http://news.xinhuanet.com/2011-11/11/c_111160413.htm。
[8] 同[2]。
[9] “Angela Merkel: Europe Must Take ‘Our Fate into Own Hands”,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angela-merkel-europe-cdu-must-take-its-fate-into-its-own-hands-elections-2017/.
[10] 同[5],p. 1。
[11] EEAS, “Shared Vision, Common Action: A Stronger Europe, 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 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http://eeas.europa.eu/archives/delegations/south_korea/documents/news/2016/eu-global-strategy-final_en.pdf.
[12] Xenia Wickett,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Converging or Diverging?” https://www.chathamhouse.org/publication/transatlantic-relations-converging-or-diverging.
[13] Liam Stack, “Charlottesville Violence and Trumps Reaction Draw Criticism Abroad”, https://www.nytimes.com/2017/08/17/world/charlottesville-trump-world-reaction.html.
[14] Jacob Poushter and Kristen Bialik, “Around the world, favorability of the U.S. and confidence in its president decline”,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7/06/26/around-the-world-favorability-of-u-s-and-confidence-in-its-president-dec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