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引子
2019年2月14日,一條來自微信群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花是一名來自廣東的女大學生,也是一個異地戀微信群的群主:今年大二的她有一個比她大6歲,在北京工作的男友。雖說是異地戀,但是兩人幾乎每隔一個月就見一次的頻率使得這段感情依然能夠保持“初見的美好”。然而,這份“美好”終究架不住男友的出軌:就在情人節前幾天,小花像往常一樣去北京陪男友。無意間,她在男友的手機中發現了他和另外一名女生言語曖昧的聊天記錄,想到自己這一年多來在這段感情中的付出,小花一時間覺得無比委屈。于是,她便在群里公開了男友的不忠行為,盡管其他群成員都勸小花不要想不開,但是難以控制情緒的她還是拿起了身邊的刀片割腕,并且還拍照發送到群聊中。
這樣過激的行為顯然把群里不少人都嚇壞了,其中一個同樣也在北京的女生與小花取得聯系之后,立刻將她送往醫院。所幸的是傷口不深,簡單處理一下之后,小花在那名女生的陪同下回到家中休息。之后,感到羞愧無比對異地戀感到失望的小花解散了這個成立了一年多的微信群,似乎打算獨自一人消化這段讓她感到受傷的戀情。
然而,類似的事件在這個微信群中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去年10月底,該微信群里就有一個男生發消息稱,由于跟女朋友鬧矛盾想不開,打算“一了百了”,并且還在群里發了一張自己站在樓頂向下拍攝的照片。最終,在其他群成員的百般勸說下,該男生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并最終退出了該群。其實,關于自殺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我們也時常可以從各類媒體中閱讀到關于自殺的新聞。于是,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人究竟為什么要自殺?自殺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我還活著,我很慶幸”
即使時隔多年,回憶起曾經的那段經歷還是讓小珺感慨萬千。
2013年對于彼時剛剛畢業只有三載的小珺而言,可以說是頗具重大意義的一年:那年,她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工作,成為了一名企業培訓講師。更重要的是,在那一年,她戀愛了。“我和他相識于一場講師授課技巧的培訓課程,當時在課堂上的他看起來儀表不凡,很有內涵也很有禮貌。因為在課堂上同處于一個小組,我們倆便互相加了微信好友。”之后的日子里,相同的職業,相同的年齡,再加上相同的興趣——都是油畫業余愛好者,使得兩人無話不談,并很快建立起了情侶關系,隨后的同居似乎也變得順理成章了。
小珺告訴我,在她前男友那里,她找到了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認同感和歸屬感,直到夢想毫無征兆地崩塌的那天。“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天是他生日,也是我們一周年的紀念日。因為那段時間一直在鎮江出差講課中,所以我特地在那天抽時間回一趟上海,本想著可以給他一個驚喜。”盡管故事看上去有些老套,但是小珺做夢也沒想到這種“狗血的劇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當她推門而入的時候,卻發現陪著自己男友過生日的是另外一個女性。“當時我腦子真的是一片空白,最后我怎么走出大門,去我同事家住一晚的,我都不記得了。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只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在不停地往下流。”
后來,小珺也曾經好幾次打電話給他,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那樣的冰冷無情。“總之,我們后來就這樣分手了。對那時的我來說,就如同晴天霹靂。我也不敢對家里人過多地提及此事,畢竟我父母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我倆交往。更糟糕的是,情感方面的受挫也影響到了我的工作,以至于后來老板讓我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上班。”用小珺自己的話來說,也許是因為自己涉世不深,也許是因為自己在那段時間過于自閉的緣故,突然有一天,她有了輕生的念頭。
“那天,我又忍不住打電話給他,結果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一氣之下,我告訴他要做個‘了斷,并掛斷了電話。”隨后,小珺便徑直跑進廚房準備拿刀割腕。萬幸的是,那天小珺的閨蜜與她約好要來家里玩,閨蜜到了之后無論怎么敲門打電話都不見小珺有反應,于是便通過隔壁鄰居向房東要來了鑰匙進門,并將當時已經倒在地上的小珺送往醫院急救,總算避免了一場悲劇。
小珺給我看了她左手腕上的疤痕,盡管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但是那條疤痕仍然清晰可見。對于如今已經完全走出那段感情陰影的小珺來說,這條疤痕更像是一個提醒,提醒她不管遇到怎樣的困難,都不要輕言放棄。“我還活著,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很慶幸,慶幸當時的一時沖動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也沒有給其他人造成困擾。”說著,小珺調整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坐姿。“是的,我很慶幸,也正是因為我還活著,生活對我來說還有很多可能性,還有很多希望。”然而在生活中,還有許多像小花和小珺一樣的人,在遇到挫折的時候會想不開,有些人的行為甚至還有殃及無辜的危險。
自殺,有時并不僅僅是自己的事
我國的法律并沒有對自殺的行為作出相關規定,但是自殺的行為如果危及公共安全,危及他人的人身安全,那么就有可能會被追究刑事責任。上海市楊浦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楊浦區檢察院”)近兩年就辦理了幾起由于行為人的自殺行為而危及公共安全的案件。
2018年7月1日晚,犯罪嫌疑人張某某開車送女友陳小姐回家之后獨自一人準備離開,途中,他接到了來自前女友金女士的電話。不過,通話中兩人發生了爭吵。于是,張某某下定決心要帶著陳小姐當面跟金女士說清楚他們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當時,張某某就驅車前往陳小姐家中,并將后者帶至江灣體育場附近與金女士見面。”承辦此案的檢察官表示,三人見面之后的談話并不愉快,很快就演變為爭吵。“正在氣頭上的金女士甚至還發動張某某停靠在一邊的車輛向后者撞了兩下。”
也正因為這場談話進行得并不愉快,張某某便獨自一人前往附近的超市買了6罐啤酒和2瓶白酒。“隨后,張某某就坐在路邊飲酒。在喝了三四罐啤酒和一點白酒之后,他打算繼續這次談話。”然而,三人間再次爆發了爭吵,情緒激動的金女士甚至還對張某某說出了“有本事你就去死”的話。面對三人的感情糾葛,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使得張某某有點想不開。他先是打電話告訴父親說自己有可能要去死了,還對父親表示如果自己死了,請不要為難這兩名女子。“說罷,張某某便駕車離去,車輛行駛沒多久就向路邊無人的地方撞了過去,并將路邊的一根指示標志牌撞壞。”
事后經鑒定,犯罪嫌疑人張某某血液中的酒精含量為106.85mg/100mL。經上海道路交通事故物損評估中心評估,事故車輛直接物質損失共計37102元,被張某某撞壞的指示標志牌則價值8192.7元。最終,張某某也因涉嫌危險駕駛罪被楊浦區檢察院依法提起公訴。
其實,在犯罪學理論中,有一種“挫折—攻擊理論”,該理論由美國心理學家索爾·羅森茨韋克于20世紀30年代率先提出。其基本觀點是,挫折容易引起攻擊欲望和攻擊行為,從而導致大量犯罪,特別是暴力性犯罪行為的產生。所謂挫折,指的是當個體進行有目的活動而遭到障礙或干擾,致使其動機不能獲得滿足時的情緒狀態。
羅森茨韋克認為,人在遭受挫折的情況下會有三種不同的反應:首先是外罰性反應。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將挫折的原因歸于外界,將激怒情緒和攻擊行為指向外界,對外部的人或物實施語言或身體的攻擊。其次是內罰性反應。這種情形下,個人會從自己身上尋找受挫的原因,并將憤怒情緒向自己發泄,對自己進行譴責、虐待。這種反應往往會導致個人產生不同程度的內疚感,使其受到良心的譴責,在極端的情況下,個人會產生抑郁狀態,甚至自殺。最后一種為無罰反應。即個人受到挫折之后,沒有懲罰性反應,將挫折局限于最低限度或者完全忽略它。
顯然,在這起案件中,張某某就屬于內罰性反應的典型表現:覺得自己無法很好地處理與前任、現任之間的感情,是自己對不起這兩名女子,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以及金女士言語上的刺激才做出了如此荒唐、沖動之舉。事后,當張某某真正冷靜下來之后曾對辦案人員表示,當時是喝了酒之后一時沖動才做出這種事。
無獨有偶。楊浦區檢察院去年還曾辦理過另一起由被告人自殺所引起的危害公共安全案件。2018年4月,李某某和前妻王女士辦理了離婚手續。然而,離婚后的李某某卻不甘心將此前夫妻倆共同居住的位于本市世界路的房子“拱手讓出”,并且始終沒有搬離。為此,兩人還發生過多次爭吵。“據李某某的前妻回憶,李某某曾經多次表示,寧愿把家中所有的家具都毀了也不愿意留給她。”本案的承辦檢察官介紹道,4月15日那晚,李某某還用老虎鉗、剪刀等工具在家中破壞家具,還因此與自己的兒子發生了沖突。次日,李某某再次與王女士因為搬家的事情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爭執中,李某某甚至還動手將后者推倒在地。忍無可忍的王女士便收拾行李離開了這個家。
獨自一人留在家中的李某某想到了妻子與自己離婚,兒子對自己的態度又不好,甚至連這套房產也被法院判給了王女士所有。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便想到了自殺。“李某某走進廚房打算將煤氣管道剪斷,然后吸煤氣自殺。”幾番嘗試之后,李某某將煤氣管道剪壞。“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頭很暈,于是便回到自己的臥室等待死亡的降臨。”
不過事與愿違。17日拂曉,李某某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感覺口渴的他就想去廚房燒壺水喝。只是他忘記了前一晚自己已經將煤氣管道剪壞,廚房內的可燃氣體濃度已經很高。”當李某某打開開關的那一刻,房間里發生了劇烈的爆炸。“他自己的雙手被炸傷,樓上樓下的住戶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甚至停靠在樓下的車輛的玻璃也被震碎了。”
事后,李某某的鄰居們聯系檢察機關并提交書面申請要求對房屋進行檢測,甚至還有居民表示此次事件發生后,晚上會擔心再有什么意外而睡不著覺。楊浦區檢察院在與公安充分溝通后,委托同濟大學進行了房屋檢測,檢測結果顯示,房屋并沒有因為此次爆炸而受到實質性損傷。因此,李某某的行為也很幸運的沒有造成十分嚴重的后果。“盡管李某某本質上是想要自殺,但是他的行為已經危及公共安全,危及他人的人身安全。我國刑法第114條、115條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進行了規定,即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則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鑒于李某某的行為尚未造成嚴重的后果,因此可以適用刑法第114條”。
活下去,人生才會有希望
其實,自殺是一種多種因素綜合的行為,如同迪爾凱姆在《自殺論》中闡述的那樣,自殺總是一個人寧可死而不愿活的行為,但是引起這種行為的原因的性質并不總是相同。只是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即所有的輕生者都有不同程度地對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持有疑問或否定的態度。換句話說,在自我認同方面出現了障礙。
這似乎為人為何要自殺提供了理論支持。但問題在于,自殺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我認為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研究顯示,還是通過此次采訪發現,許多有過自殺經歷或者產生過自殺念頭的人,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想法和行為,那么這是否意味著,自殺其實可以預防或者避免?有學者曾經指出,在其遇到的臨床案例中,許多認為自己的人生遭遇價值和存在危機,并因此感到沮喪而想要輕生。但是在這些案例中,很多人或因為藥物作用,或因為時過境遷,原本存在的危機感以及自我否定的想法會慢慢消失,從而逃離出想要輕生的念頭。所以,對于輕生者而言,哪怕再困難,再多堅持一下,就可能意味著希望的出現。活下去,人生才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方面,除了對個體予以鼓勵和支持以外,從整個社會而言,我們可以做的還有更多。有人曾經呼吁,“能公開討論自殺,是預防自殺的第一步”,這顯然是一個可以參考的理論。長久以來,我們習慣于把自殺看成是社會病理學的一種現象,可能還會有人一談起自殺就認為是脆弱的、無能的,這樣的觀點是何其錯誤,甚至是帶有歧視意味的。我們不妨以犯罪行為為參照對象。可以肯定的是,不論何時何地,犯罪行為和現象都是必然存在的,這反映的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不完善。然而,必然的不完善不是弊病,否則就應該到處都是弊病。同樣的理論也可以應用于自殺。盡管沒有充分的材料證明,但是我們依然可以斷言,自殺存在于任何歷史階段,存在于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存在即合理,以正確的眼光看待自殺這一行為,將其列入正常的社會學現象或許才是我們應當采取的態度,也是整個社會鼓勵輕生者繼續活下去的第一步。
(文中相關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