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楓
摘 要:道光《遵義府志》第三十一卷《土官》中誤將“巡按李化龍”記為“巡撫李化龍”,導致后人對平播主帥李化龍與播州的淵源聯系產生誤會。本文引用相關史料予以澄清勘誤。
關鍵詞:平播戰爭 李化龍 遵義府志
中圖分類號:K29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9)01-119-123
一、道光《遵義府志》中“巡撫李化龍”之誤及影響
發生在明朝萬歷二十八年(1600)的平播之戰是萬歷三大征之一,其對決雙方是明朝政府和播州楊氏土司,結果是明軍完勝,而據有播州七百多年的楊氏土司就此土崩瓦解,從此消失在歷史之中。平播之戰意義重大且影響深遠,在當時維護了國家統一,對后世是明清西南地區改土歸流之先聲,影響了西南地區的歷史走向和政治格局。
明代播州即是今天的遵義。記錄這場戰爭的主要史料,現在可查的有《明史》《平播全書》《西南三征記》《萬歷三大征考》《兩朝平攘錄》《遵義府志》等。其中,道光《遵義府志》與其它專注記錄戰爭進程的史料有所不同,它從方志角度記錄了與平播戰爭有關的大量史料和信息,如藝文、雜記、播州土官資料、軍事地理遺跡等,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是細研平播戰爭必讀的史書。
平播之戰明軍主帥李化龍,是賦閑在家時被萬歷帝起用主持平播之戰的。在他的指揮和調度下,明軍僅用四個月就取得勝利,其間既沒有出現重大的決策失誤,也沒有發生嚴酷的戰場反復,整個戰爭進程在萬歷三大征中最為順利,平播之戰因而也成為李化龍一生最重要的功績。平播之戰有個特點,即從戰爭緣起到戰爭發動經過了漫長的醞釀期。以萬歷十五年楊應龍殺妻、五司七姓告狀為起點,到萬歷二十八年平播之戰最終發動,其間足足經過了十三年。在此期間,川貴兩地地方官員曾就播州楊應龍問題發生過“川貴相爭事件”,貴州方面認為楊應龍有十二大罪(一說二十四大罪),理當剿滅,而四川方面則認為楊應龍無罪,只能安撫。雙方意見完全相左,通過奏疏在朝廷上引起了論辯,這一事件在多種史料中都有記載。《遵義府志》第三十一卷《土官》和第四十卷《年紀二》兩次以相近的文字記載了這一事件:
第三十一卷《土官》:“時方防御松潘,調播州土兵協守,四川巡撫李化龍疏請暫免勘問,俾應龍戴罪圖功。由是川、貴撫按疏辨,在蜀者謂應龍無可勘之罪,在黔者謂蜀有私匿應龍之心。”1。
第四十卷《年紀二》:“時方防御松潘,調宣慰土官兵協守,四川巡按李化龍疏請暫免勘問,俾應龍戴罪圖功。由是川貴撫按疏辨,在蜀者,謂應龍無可勘之罪;在黔者,謂蜀有私昵應龍之心。”1。
忽略后世的斷句差異,兩段文字中“播州土兵”和“宣慰土官兵”所指意思相同并不要緊。然而《土官》中記載的 “四川巡撫李化龍”和《年紀二》中記載的 “四川巡按李化龍”卻存在較大差異,因為明代巡撫和巡按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官職。
由于平播主帥李化龍在后來也被委以三省總督兼四川巡撫一職,使得后人將平播主帥李化龍與這里記載的“四川巡撫李化龍”聯系并混淆。其結果就是,平播主帥李化龍被誤認為曾在平播之戰之前就在四川擔任過巡撫,并直接參與了早期播州問題的處理,還出于私人交情和地方主義,對楊應龍持同情態度,甚至一度反對查勘楊應龍。這一歷史誤會甚至成為許多人的共識,在不少關于平播之戰的書籍和影視作品中都有體現,在此錯誤上所引發的推論和猜測,還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對李化龍個人品格的質疑。
較為集中體現的例子,是2015年央視紀錄頻道播出的紀錄片《鐵血興亡錄》。這部專門講述楊氏土司歷史的紀錄片,在講述平播之戰的第三集《盛衰之變》中有如下解說:
當貴州方面彈劾楊應龍時,“四川巡撫”李化龍多有回護。“原來楊應龍之前的數次奉調平叛,多是與四川巡撫李化龍打交道,他的勇猛善戰給李化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正值防御松潘襲擾,于是便替楊應龍向朝廷求情,讓楊應龍戴罪立功,同時還表示,楊應龍根本無可勘之罪,整個事件都是貴州小題大作”。而局勢開始朝對楊應龍不利的一面發展的原因之一,則是因為李化龍從四川離任。“恰在此時,原四川巡撫李化龍升任河南布政司右參政,四川新來的都御史王繼光則一反前任態度”。十余年后,被任命為平播主帥的李化龍,因為歷史原因對平播之戰而有所回避。“接到圣旨的李化龍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任四川巡撫期間,他曾和楊應龍多次合作,私交甚密,所以對朝廷征剿楊應龍之舉,多有回避,但朝廷執意要李化龍擔任圍剿總指揮,李化龍也只好接旨”。
據筆者考證,《遵義府志》中《年紀二》的記錄是正確的,而《土官》中的記錄應為“四川巡按李化龍”之誤。平播主帥李化龍并沒有在萬歷二十七年之前在四川任過職,也沒有在播州開戰前參與過播州問題的處理,更談不上對楊應龍的同情以及后來所謂的“回避”。
誤會的產生原因,是因為當時有兩個同名同姓的李化龍,再加上《遵義府志·土官》中的失誤,后人便將兩者誤為一人,最終導致了一些歷史誤會。查閱相關史料,即可對此澄清辨誤。
二、《明神宗實錄》的記載可作確證
歷代皇帝實錄是歷史研究中重要的史料,作為記錄皇帝政治生活的原始檔案,要求必須準確且細致,因而保存了許多歷史細節,其中有相當篇幅記錄下各級官員的任免。
明代的實錄保存相對完好,《明神宗實錄》(以下簡稱《實錄》)中,萬歷十八年至二十一年提到“李化龍”的記載共有11條,稍作梳理,即可從中明確甄別出兩個“李化龍”的活動軌跡。
與四川為官的李化龍相關的記錄共八條:
(十八年十二月十五)先是,貴州巡撫都御史葉夢熊疏論播州宣慰楊應龍兇惡諸事……及四川撫臣李尚思議防御松潘宜調宣慰司土兵,令備協守,而按臣李化龍亦疏請暫免勘問。2
(十九年二月初一)……四川撫臣李尚思隨檄諸路兵追剿過河……按臣李化龍亦言,松潘為蜀藩屏疊,茂為松潘咽喉,番夷作梗則松潘不支,是宜移四川總兵于松潘,以為防御。3
(十九年二月二十一)戊子,貴州撫臣葉夢熊與按臣陳效疏劾楊應龍逆惡,已奉旨會勘,而四川按臣李化龍欲寬應龍之罪。1
(十九年四月初三)議勘播州楊應龍事宜時,貴州撫臣葉夢熊主議五司改土為流,悉屬重慶,而四川按臣李化龍意與相左,遂因小嫌求斥。2
(十九年六月初七)巡按四川御史李化龍題,疊茂諸番,糾結為亂,勢甚猖獗。3
(十九年七月初七)兵部題,四川巡按御史李化龍奏稱新橋堡失事。4
(二十年二月二十二)四川渠縣知縣馮旸因公擅科斂淫刑監,斃者九十人,為御史李化龍論劾,詔追贓發遣如例。5
可以看出,《實錄》多次明確記載到,當時的四川巡撫是李尚思而非李化龍,而此李化龍所任官職是“按臣”。“按臣”即巡按御史,簡稱巡按,是中央派到地方主管監察事務的官員。當時的播州隸屬四川,審查楊應龍問題正是其職責所在。從《實錄》的記載也可以看出,巡按李化龍在處理播州問題時,對楊應龍確實存在一定的同情和回護,甚至一度以辭職抗爭。此外,《實錄》還記錄了當時松潘正遭受“番夷”的軍事威脅,《遵義府志》中的記載也與之相符。
此后的萬歷二十一年二月,巡按李化龍升為河南左參議。“(二十一年二月初四)己丑……陜西道御史李化龍為河南左參議”6。也就是說,四川巡按李化龍擔任該職的時間跨度是不遲于萬歷十八年,而至遲終于萬歷二十一年。而同一時期,《實錄》還記載了另一個正在山東任提學副使的李化龍,相關記錄有三條:
(十八年一月二十五)升河南參議李化龍為山東提學副使。7
直到萬歷二十年九月,從提學副使任上升職(同年又很快再次擢升):
(二十年九月十二)戊辰,升山東副使李化龍為河南分守左參政。8
(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丙午,升河南左參政李化龍為太仆寺少卿。9
山東提學副使李化龍的任職時間也是萬歷十八年至二十年,同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在兩地任職,很顯然這是同名同姓的兩個“李化龍”。四川巡按李化龍因職責所在參與了播州問題的處置,而山東提學副使李化龍此時與播州問題則無關聯。
那么兩人之中誰是后來平播之戰的主帥李化龍呢?通過《萬歷實錄》追蹤兩個李化龍的為官經歷可知,后來成為平播主帥的正是當時的山東提學副使李化龍。他回到中央之后,于萬歷二十二年升僉都御史巡撫遼東,二十五年因病辭職回原籍休養,二十七年因朝廷準備進剿播州楊氏才被起用為川湘貴三省總督兼四川巡撫,繼而指揮了平播之戰。這也與《明史·李化龍傳》以及其他史料記載相符。
巧合的是,在萬歷二十年至萬歷二十一年這段時期,兩個李化龍一前一后都被派往河南任職,原四川巡按李化龍任左參議,原山東副使李化龍任左參政。不過他們在河南的仕途并無重疊,當原四川巡按李化龍升任河南左參議時,河南參政李化龍已經在幾個月前被調回中央任太仆寺少卿了。不然的話,河南布政使司衙門將會出現兩個“李化龍”同署為官的尷尬場景。
而原四川巡按李化龍此后的仕途則似乎不太順利,《實錄》記載,他在升任河南左參議之后半年左右即被彈劾降職,“(二十一年八月十三)吏科都給事中許弘綱劾……河南參議李化龍,陜西副使李承志……化龍、承志降用”1。從此,在《實錄》中再也看不到這位李化龍的宦跡。似乎仕途很快黯淡下去了。
三、平播主帥李化龍的詩作和著作可作旁證
此外,平播主帥李化龍的詩作和著作也可作為當時他并未在四川任職的旁證。
李化龍不僅是個優秀的軍事將領,也是個多產的文學家。尤其喜歡作詩,一生有大量詩作,同時代的文人對其詩作評價還很高,如黃克纘就曾說李化龍詩“上凌風雅,下逼漢唐”。
《四庫全書》中收錄有《李于田詩集》,共十二卷一千多首。從詩集中看,他的詩以描寫在各地為官時所見所感為主,官做到哪里,詩就寫到哪里,鮮有間斷。
如,他早年任嵩縣知縣時的詩作編為《嵩下稿》,任職河南時為《中州稿》,巡撫遼東時編為《遼陽稿》,平播戰爭時編為《西征稿》,甚至因病回家調養也寫詩不輟,編為《田居稿》。但除《西征稿》外,上千首詩中卻沒有其它時間段在四川時寫的詩。假如愛詩的李化龍曾在萬歷十八年至二十年間在四川任職,至少兩年多的時間里,一首不寫的機率實在太小。
此外,在李化龍編著的《平播全書》里,他在《請設中軍疏》中向朝廷陳情自述:“臣,畿內人也,去蜀遠在四五千里,不知蜀事。”2。如果他之前曾在四川任職,那么就不大可能謊稱“不知蜀事”,畢竟這是欺君的重罪,而且很容易證偽。
四、關于“四川巡按李化龍”
那么《遵義府志·土官》中兩次提到的“四川巡撫(按)李化龍”又是誰呢。
明朝文官大多進士出身,查閱明朝進士名錄里確實有兩個李化龍。平播主帥李化龍是萬歷二年進士,北直隸長垣縣人。而四川巡按、河南參議李化龍則是萬歷十一年進士,山東章丘縣人。從后者的原籍地的康熙《章丘縣志》中可以查到關于他的更多信息:
章丘李化龍,字在田,明山東布政使司濟南府章丘縣人(今山東濟南市章丘區),萬歷七年舉人,萬歷十一年進士。歷任監察御史,河南左參議。這正與《實錄》記載相吻合。此外,康熙《章丘縣志》第八卷和第十一卷中,還分別收有李化龍的碑記一篇《邑侯張公去思碑記》和詩作一首《游明水》。
現將兩位李化龍的基本情況對照如下:
表1:萬歷年間兩位李化龍基本情況對照表
兩個李化龍不僅名字相同,連字也相似,一為“于田”,一為“在田”。筆者猜測,他們取名選字極有可能都借用了《易經》中“見龍在田”一句,字與名相配相輔,本就是古人取名的一種習慣。
兩位李化龍,生活在萬歷朝同一時期,名相同,字相似,都曾在河南、四川為官。在河南為官時間相近,分別任左參政、左參議,在四川為官則分別任巡撫或巡按,官名也都很近似,然后又都與播州的那段歷史存在重要關聯。這么多的巧合,也難怪后人會誤為一人了。
道光《遵義府志》編撰時,距明萬歷朝已逾兩百年,兩位合編者鄭珍、莫友芝或是因巧合而誤,或是在引用前人史料時未能進一步考證,以致留下這個失誤也是情有可原,絲毫不影響《遵義府志》作為優秀方志的史料地位,也不影響其在平播之戰研究中的重要價值。
A Textual Research and Correction on "Li Hualong, the Governor " in Zunyi Chronicle
Zheng Feng
Abstract: “Li Hualong, the inspector”, was mistakenly recorded as “Li Hualong, the governor”, in the volume 31 of Daoguang Zunyi Chronicle, which led to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zhou Battle commander in chief Li Hualong and Bozhou. This article quotes relevant historical data to clarify it.
Key Words:Bozhou Battle; Li Hualong; Zunyi Chronicle;
責任編輯:厐思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