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給你看……（組詩）

生

躺在這億萬年之久的泥土之上

嘴角叼著一莖新鮮的野草

如果有一個可以反芻的大胃該多好呀

所有的青草讓我眼饞

如果有能夠奔跑的四蹄多好呀

疆土無用，不必以公里計算。一個蹄印

一汪藍天

有一條藏不住的尾巴多好呀

誰靠近我，我就揚起它

如果你看見我胯下晃動著碩大的睪丸

也會生出非分之想

生生之境

木門、松柏、飛檐、鐵鐘……

和高大的佛像一樣

都有莊嚴相

陽光下，萬物生出匍匐之心

一柱檀香，煙上升，灰燼跌落

我指給你看……/張常美

木魚的聲音在無限中蕩開

許新愿，是對故事的再一次反悔

如果我們的一生可以從倒敘中開始

落過的淚水再次蓄滿眼眶

許多愁苦的臉破泣為笑

雪往天上飄，烏云散去

我們望著熟透的杏子再次成為花朵

濃煙從煙囪回到秸稈、青苗

一鍋粥煮著煮著就回到各自的穗上

揮了揮手，母親就從田間回來了

她穿著干凈的衣服，像個新娘坐在炕上

即景或永恒

像補丁上拆掉的線頭

清晨的鴿哨聲

纏繞著村莊上面的天空

大霧越收越緊

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穿在遠處大山的身上

一頭牛或毛驢

像一粒釘住的紐扣

立在坡上。孤零零地

它不喊出來

我們就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不喊出來

我們就不知道它是一個父親或母親……

我指給你看……

我指給你看那遠處的燈火

一閃一閃，就像星星

哪一粒都有來歷

哪一粒都陷入荒草太深了

那土丘后面有兩間頹敗的屋子

一個啞巴。拖著犁鏵走動，沒有聲音

他用泥土打磨犁鏵的光亮

——其實他也不需要燈

仿佛那燈火只是為了提醒

泥土里的又聾又瞎的蚯蚓躲避開鋒利

他躡腳走在田垅里

中山裝的紐扣像星星一閃一閃

漫長的冬天

門檻里有窄窄的光陰和殘雪

麻雀們跳進跳出。不會避人

那是我們共同的糧倉

沒有上鎖，所有糧袋也不必扎緊

整個冬天，母親都蜷縮在笸籮前

從石子里挑出更多的谷粒

整個冬天，一只貓伏在她身邊

睡了醒，醒了睡。仿佛夢里有一群抓不完的老鼠

媽媽，我們聽完了所有的故事

我指給你看……/張常美

我們還可以再聽一遍……

春天，桃花，一口井……

美好的事物都那么深

深得像一把鎖

里面住進了多少灰塵和嘆息

不可輕易打開

說起舊事

木桌上，一封信等待署名

丑丑的塌鼻子男孩

踮起腳，往瓷瓶里插進一把舊雞毛撣子

管中窺

豹子已經離開很久了

而我們還在顫抖

它嗅過的日子越來越冷

它的領地積滿落葉

它叼走的孩子又一次出生

已學會吸煙。已學會

往臉上涂抹新鮮的血

當我再次舉起望遠鏡，對著遼闊

眺望，小路斑駁

如豹子拖著的枯尾巴

不停抽打自己

捷徑

永泰路和新都大道之間

豎著一塊高大的廣告牌

就像你看到的

——嶄新的香格里拉

陽光也會經過一道篩子，萬物

有了網格狀的輪廓

多么美好，多么適合贊美

天還沒有大亮。廣告后面雜亂的生活

還沒有拆遷……抄小路而過的人

照樣能撕開廣告上美女的裙子

隱身于小巷遲遲沒有散去的霧霾中

影子

有誰拍打我的窗戶

在風中。在一個人假寐的黑夜

那么焦急地。好像真有什么大事

當我望向那扇窗戶

外面的黑暗，那個站在寒風里的人

也在驚恐地望向我

——我們居然有著一樣的身體和面孔

我不能對他說：請進

他肯定也看到了我屋子里一片狼藉

從玻璃上，我試圖觸摸他

冰涼而黑暗的皮膚

他伸出帶著水珠和閃電的手，突然又縮了回去

看瓷記

花開得茂盛

山水仿佛沒有經歷過淪陷

美人有羞赧的紅暈

沒有一條路可以靠近。她在獨居

我指給你看……/張常美

而不是囚禁，沒有什么能囚禁美

沒有什么可以成為蒼老的理由

頭頂上，鋦緊的星空也不能

無數次的端詳都是徒勞——引誘我

一個失敗的遠觀者

唯一的安慰是，每一次

她都正好在對著我梳妝

出神的理由

壁立的群山之間是壩堤抬高的水

蓄滿了天空和人間的事物

許多渾圓的石頭埋在了更深處

我曾經看見過窄窄的河床，一股疾去的清流

低下頭，牛羊方可飲水

剛轉身，白云就已到岸

橫在鐵索上都是提著一顆心而來的人

他們順便提緊了鐵一樣的水面

我知道遺落了多少顆銹蝕的螺栓才繃緊了兩岸

月光的扳手，為了擰緊松動的群山

疲憊奔跑。我不說，我的心思是深潭里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