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旭東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湯顯祖不愧為明代的大戲劇家和大詩人,一部《牡丹亭》,寫盡才子佳人之風流;區區廿字,便已寫盡了徽州風土之精髓。
深秋的一天,我應摯友溫籍企業家華飛君之邀,和大唐鎮國良兄一起驅車至徽州十大古村落之一、“望族的故鄉”——績溪龍川,游歷了村中的“江南第一祠”胡氏宗祠。
龍川是徽州望族——“龍川胡”發源之地。公元318年,籍貫山東青州的東晉大將軍胡奮侄兒胡焱,以散騎常侍之職鎮守歙州。時隔十九年之后,胡焱與華陽另一大族汪氏聯姻,又舉家遷至龍川,成為龍川胡氏的始祖。
“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需向窗前讀。”龍川胡氏后裔秉承了耕讀傳家祖訓,“十戶之村,不廢誦讀”。因此文風鼎盛,人物競秀,燦若星漢。單龍川一村,明代就出了胡富、胡宗憲兩位尚書,至今村中仍巍然矗立著一座“奕世尚書”牌坊。
由于日程的關系,我在績溪僅僅停留了一天。但績溪之行,有一個問題令我深為疑惑,為什么由千萬富可敵國的徽商營造的這些徽派古村落,我們看不到一點一滴湯大才子所說的“金銀氣”,感受到的卻是那濃得化不開的“書卷氣”呢?若如此,湯大才子所說的“癡絕處”又是什么呢?
的確,徽州曾經“闊”過。徽州文化崛起于南宋,興于元代,而盛于明清。綿綿大族,煌煌宗祠,巍巍牌坊,都見證了徽文化的鼎盛。目前,以徽州歷史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徽學”,已經成為與“敦煌學”“藏學”并列的中國三大地方學。但問題是,徽州真的繁華過嗎?
中國每一個地域文明的形成,無不與一條條江河的名字聯系在一起。徽文化的形成,也與地處東南隅的一條大河分不開。“深潭與淺灘,萬轉出新安。”南宋之后,隨著政治、經濟中心的南移,滲入徽州腹地數百里的新安江,因為可以直達宋都,成為一條繁忙的黃金水道。
試想當年,那些年輕的徽商,在父輩妻兒期待而留戀的目光注視下,懷抱著對財富人生的向往,乘上簡陋的竹筏,帶著徽地出產的茶葉、木材和桐油,輾轉蘇杭。“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蘇杭和淮揚,歷來是古時無數遷客騷人向往的人間天堂溫柔鄉。但實際上,蘇、杭、揚三州的繁華,與歷代徽商的積累經營是斷斷分不開的。徽諺說:“風水是徽州的好,姑娘是揚州的美。”對于那些風華正茂的徽商而言,他們的人生戰場是在煙花三月的揚州,是在淡妝濃抹的西湖,他們的知己良朋是納山水清氣論古今縱橫的文人雅士,他們的紅顏知己是在二十四橋邊明月夜吹簫的揚州美女。
但是,自己的故鄉還是不能忘記的。實際上,徽商對于徽州尤其是教育方面的投入,遠遠超過了歷代商幫。
對我來說,外出游歷時,順便搜覓一些正規書店渠道無法購置的地方史料書籍,夜讀品味,是旅游的一大快事樂事。晚上下榻宣城賓館,我就著一盞清燈,在《文化徽州》、《徽州古茶事》中找尋到這樣的數據:據康熙年間的《徽州府志》記載,當時徽州有社學五百六十二所,縣塾五所。明清兩代,徽州區區四萬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共出了六百余名進士,以人口平均計算,超過江、浙兩地,居全國之冠。歷代以來,徽州共走出了二十八位狀元、十七位宰相。
“貧者因書富,富者因書貴。愚者得書賢,賢者得書利”,秉承這樣的理念,徽州的習讀之風,歷數百年不衰。瑯瑯的讀書聲伴隨著那訇訇的流水和裊裊的炊煙,回響升騰在星羅棋布于新安江兩岸美麗的村落上空。徽州子弟的輝煌,也就猶如扎根于黃白兩岳干巖萬壑之間的山花,年年季季恣意綻放。
當我在一個冬夜,在諸暨城東一家茶鋪暖暖的空調中,用筆記本電腦鍵盤敲下有關徽州的文字時,我突然憶起黃金周期間的閩地之行。那天我和妻兒駕車自“茶都”安溪回浙,半途在福州逗留。在福州大學任教的同學Z君一家的陪同下,我們游覽了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其中在郎官巷的門口,我留意到了這樣一幅對聯:“課學秋燈,書聲喧里巷;溫詩春酒,豪語動扮榆。”三坊七巷,占地不過六百余畝,但這里卻走出了林則徐、嚴復、沈葆楨、林旭、林覺民、林徽因、謝冰心、廬隱等中國近現代史上百余名風云人物,究其源,應當與這里“書聲喧里巷”的“課學、溫詩”的氛圍不無關聯吧!
一個家族,能夠始終保持一種讀書的家風,對于子孫的成長是十分有益的。徽州龍川的胡氏和福州郎官巷的林氏,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如今社會的變化,不可能保持家族的建制,目前大部分家庭構成都是三口之家,但小家也自可有小家的風格。
前不久,參加兒子就讀學校的一個家長會。一位老師說,其實看一個孩子就能看出父母的修養,一個愛讀書的家庭出來的孩子,你能從他的臉上看到內心的寧靜。韓國有一幅佳對:“玩月色,看花色,不如我家好顏色;彈琴聲,落棋聲,焉比子孫讀書聲”。
感謝那次家長會,還讓我記住了美國詩人史斯克蘭創作的一首質樸溫馨的小詩——《閱讀的媽媽》:“你或幸運/發現寶藏/黃金成堆/珠寶滿堂/你我比來/仍是我富/因有慈母/為我讀書。”行文至此,徽州之行的疑惑,也全然解開了。
徽州之所以讓湯大才子“癡絕”的地方,絕不是那富麗而奢華的“金銀之氣”,而是“書聲喧里巷”的“書卷之氣”。
一個人可以沒有實質的故鄉,但不能沒有精神的故鄉。微州,對于更多的讀書人而言,不僅僅那是朱熹的故鄉、胡適的故鄉,更是儒學的故鄉、知書的故鄉和達禮的故鄉。
東坡居士云:“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