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
摘要:普特南的思想經歷了科學實在論、內在實在論和自然實在論三個時期。科學實在論時期他提出“缸中之腦”思想實驗以摧毀內在心靈概念,著力于論證“缸中之腦假說是自我反駁的”以引向內在實在論,對形而上學實在論形成致命打擊。內在實在論向自然實在論過渡時期,普特南否定了他長期堅持的功能主義觀點,質疑“圖林測驗”對思維的檢測作用,提出從社會文化因素角度對“指稱”進行理解的重要性。但與此同時,普特南在批判“缸中之腦”假說時出現(xiàn)循環(huán)論證,以及之后在對“圖林測驗”的反駁中仍有二元分立的傾向,反駁功能主義具有不徹底性,這也反映了他的相對主義傾向。
關鍵詞:普特南;科學實在論:內在實在論;自然實在論
中圖分類號:N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03-0077-04
普特南是科學實在論時期具有代表性的科學哲學家,但是他的思想一直以來被人們認為經歷了嚴重的自我分化。普特南的思想經歷了科學實在論、內在實在論和自然實在論三個時期。科學實在論后期他提出“缸中之腦”思想實驗以摧毀內在心靈概念來反駁形而上學實在論,用因果指稱論證明了“缸中之腦”假說是自我反駁的。但是他對“缸中之腦”指稱的批判不充分并出現(xiàn)循環(huán)論證等問題。在內在實在論向自然實在論的過渡時期,他由功能主義的創(chuàng)制者轉變?yōu)楣δ苤髁x的反對者,提出了對功能主義還原論全面的反駁,但是由于相對主義傾向和二元對立的窠臼使得其理論仍有內在矛盾。本文基于他的兩個假說來分析其在科學實在論、內在實在論和自然實在論不同時期思想的變化情況。
一、“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
(一)提出“缸中之腦”假說
科學實在論時期普特南仍將科學真理看做是唯一對應于客觀世界本質的認識,仍有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殘余,而“缸中之腦”思想實驗的提出是徹底有力反駁形而上學實在論并走向內在實在論的代表。
在《理性、真理與歷史》一書中,普特南將矛頭指向自笛卡爾以來的將“內在精神實體”與“外在物質世界”二分的主張。近代以來,西方的主流觀點認為,知識必須建立在符合事實的基礎上,一切科學尤其是物理學都是以最為符合事實、最少主觀污染為目標來追求知識的,于是普特南提出了“缸中之腦”模型來反對這種形而上學實在論。
試想一個科幻情景:一個邪惡的科學家在一次手術中將你的大腦切除,放入一個浸滿營養(yǎng)液的缸里使之存活,并將大腦的神經末梢與超級計算機相連,使其產生一切如常的幻覺,你仍然可以感覺到人群、房屋、天空、大海,當大腦想行進的時候,就能“看到”并“感覺到”腿向前邁,身體向前走,甚至邪惡的科學家還可以任意切換出他想讓大腦看到的場景。甚至有可能,所有人類甚至生物的腦子都在這樣一個缸中,包括邪惡的科學家的腦子也可能處在營養(yǎng)缸中,整個世界被一臺超級計算機控制著,造成整個人類的集體幻覺。這就是以現(xiàn)代的方式提出那個經典的懷疑論問題,你如何確定你不是處在這樣一個困境中?如何判定自己的經驗是可靠的?在這種情況下,我與你的交流,實際上是外輸脈沖從我的大腦傳輸?shù)接嬎銠C中,再傳輸?shù)侥愕拇竽X,你與我確實存在,但卻不是像你所見的那樣存在“我的身體”和“外部世界”。這是笛卡爾思路下傳統(tǒng)哲學所追問的內在心靈實存的可能性問題,是形而上學實在論的現(xiàn)代設想。而普特南利用因果指稱論證明了“缸中之腦”假說是自我反駁的,這是他批判形而上學實在論的重要通道。
(二)反駁“缸中之腦”假說
在提出了這個懷疑主義現(xiàn)代版實驗之后,普特南緊接著就對這一假說進行了反駁,他提出我們不可能是“缸中之腦”,并進行了他認為絕對正確的論證。普特南的論證概括來說就是“缸中之腦”的語詞和我們的語詞沒有共同的指稱,因此我們不是“缸中之腦”。“我們之所以能提出‘我們是缸中之腦的問題,恰恰表明了我們不是缸中之腦。而如果我們是缸中之腦的話,我們便既不能說也不能想‘我們是缸中之腦這一命題了。”在普特南看來,人們之所以會迷惑于我們是否是“缸中之腦”,是因為人們持一種“神秘的指稱理論”,以為頭腦中的事件必然對應于我們的語詞所指,我們的指稱語詞與它所表象的東西之間具有一種固有的、內在的、神秘的聯(lián)系,只要有人說出“缸中之腦”就一定指的是我們現(xiàn)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缸和腦。這是完全錯誤的,普特南從兩個方面進行了駁斥。
首先,相同的意象或語詞并不必然指稱相同的對象。在《理性、真理與歷史》開篇中普特南舉出了一個經典的例子:一只螞蟻在地上留下的痕跡恰巧像一張丘吉爾的畫像,但這些痕跡只不過是一些線條而已,只有物理特征而沒有意向性,因此并不能指稱丘吉爾。再者假設我們向一個有智慧生命存在的星球投放了一張橘子的照片,這個星球上并沒有橘子,智慧生命看到橘子的照片之后心中會產生一個與我們對于橘子的心理意象非常相似的意象,但是這種意象并不指稱橘子,因為他們不知道橘子是什么。同樣對于語詞而言,假設數(shù)百年前的黑猩猩碰巧在打字機上敲出了一段描述橘子的文字,即使它是可以為現(xiàn)代人所理解的,也不能指稱任何東西,因為黑猩猩敲擊這段文字的時候并不理解橘子。“想到的語詞和心理圖像并不內在地表征它們與之有關的東西。”可見當“缸中之腦”說我面前有一個橘子的時候,這里的“橘子”沒有任何指稱內容,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思想中的“橘子”表象現(xiàn)實中的橘子。同理當“缸中之腦”說“我們是缸中之腦”時,并沒有想到實在的缸或腦,沒有指稱任何內容,因此是不成立的。
其次,語詞指稱對象的前提是它與對象之間必須有一種因果聯(lián)系。“指稱”是語詞和語詞所表征物之間所獲得的這種聯(lián)系,像外星人與橘子根本沒有因果聯(lián)系,那外星人就不可能去指稱橘子。要指稱物理世界中的一個對象或者一種關系,主體就必須與對象或關系之間具有恰當?shù)囊蚬?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不一定從主體與對象的直接因果作用而來,它可以是一種歷史的因果鏈條,通過某種背景傳遞給主體。但是普特南認為“缸中之腦”的語詞沒有這樣一種因果鏈條,因此當我們說“我是缸中之腦”時就只能是一種幻覺。
正如普特南在書的序言中所說,“缸中之腦”假說的提出是為了“打破為數(shù)眾多的二分法對哲學家和非哲學家思想的束縛。在這些二分法中,最主要的要數(shù)有關真理和理性的主觀論和客觀論的二分法。”我們總有一種將物理學視為形而上學的傾向,將物理的可能性作為真理的實際存在來理解。而實際上物理世界的可能性只不過意味著對這種與物理學規(guī)律相容的事物狀態(tài)的描述是存在的而已,存在與現(xiàn)實化是不同的,這一點不是通過物理學來揭示的,而恰恰是通過哲學分析揭示出來的。
二、“圖林測驗”的思想實驗
(一)創(chuàng)立功能主義
普特南在科學實在論的思路下創(chuàng)構了功能主義,隨后對功能主義進行的深刻批駁又表征了其從內在實在論向自然實在論轉變的傾向。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普特南受到圖林機的啟發(fā),認為它可以擴展應用到更大的范圍,假設一個伙伴通過了“圖林指稱測驗”即能與我們對談無誤,那么是否可以說明他和我們指稱的對象有共性?完全可以設想這樣的情景,將兩臺超級計算機編程,讓它們像人一樣彼此對話,即使人類消失這種對話仍然會一直進行下去。如果我們根本無法辨別機器和人的區(qū)別的話,就沒有理由說機器不能思維,反過來說,普特南認為,圖林機也不一定是機器,它完全可以是一個生物有機體。“嚴格地講,一臺圖林機甚至不必是一個物理系統(tǒng),任何事物,只要能經歷時間中的狀態(tài)的延續(xù),都可以是一臺圖林機。”在《理性、真理與歷史》中,普特南提出人腦像一個計算機模型的說法,只不過人腦是氮氧多、金屬少,而機器是金屬多、氮氧少。如果把人腦看成一臺圖林機的話,可以用來批判傳統(tǒng)哲學將身心獨立二分的弊病。例如計算機有某種程序體現(xiàn)其功能性質,這種性質是非物理的,是可以被另一種不管其本體成分是什么的系統(tǒng)所同樣實現(xiàn)的,比如一個大腦也可以表現(xiàn)這種程序,大腦與計算機的原料截然不同,但卻可以表現(xiàn)同樣的功能狀態(tài),這種心物觀念是把心理性質等同于功能性質的功能主義主張。
這種主張看似與人們的直覺相抵觸,大腦如何可能是計算機?實際上,普特南從來沒有說過大腦和計算機在生理層面上是一致的,他要強調的是,不同的物質構造可以實現(xiàn)相同的功能,人的心理狀態(tài)可以還原為圖林機狀態(tài)。
(二)反駁功能主義
普特南基本立場最大的變化就是由功能主義的創(chuàng)立者和辯護者轉變?yōu)榉瘩g者。20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普特南的思想發(fā)生巨大轉變,他反思先前的功能主義學說,放棄了將認知心理狀態(tài)還原為圖林機狀態(tài)的主張,更多地考慮社會、文化、環(huán)境因素在認知心理活動中的作用。他認為機器一個瞬間只能在一個狀態(tài),但不能學習和記憶,而人卻不一樣。以“嫉妒”這種典型的心理狀態(tài)為例,嫉妒不是一個瞬間狀態(tài),它依賴于大量的信息,依賴于許多既有的事實和習慣。但圖林機狀態(tài)是瞬間的,獨立于記憶的。比如當一個人處于“嫉妒x對Y的偏愛”的狀態(tài)時,這個人必然已經通過社會關系和經驗記憶懂得x和Y是“人”,通過什么社會事件產生何種關系,而嫉妒不可能是一種機器狀態(tài)。特別是當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當下顯現(xiàn)”的,不光取決于大腦的功能組織,而是取決于社會共同體對語詞的公共使用,這時心理狀態(tài)不能直接等同于大腦的功能狀態(tài)。此階段普特南并沒有放棄功能主義的基本立場,只是限制了其有效性的范圍,他認為大腦的功能組織固然不能解釋心理狀態(tài),但卻是心理狀態(tài)不可或缺的基礎,心理狀態(tài)實質上是大腦的功能組織加上社會文化因素,這種觀點他堅持了十二年之久。然而通過納入語義學的問題,普特南意識到,計算機打印的符號串沒有意向性,只涉及形式而沒有涉及內容,意義可能被還原為功能嗎?普特南在《“意義”的意義》一文中提出,決定了發(fā)言者指稱的是其所屬的社會共同體和這個社會共同體所處的物理環(huán)境而非其個人的內在性質。
基于上述考慮,在八十年代后期普特南正式放棄了功能主義并開始對功能主義反戈一擊。針對意義能否被還原的問題,普特南持反對意見。首先,他認為面對同樣的環(huán)境、接受同樣的刺激,都并不能保證所用的語詞具有同樣的意義。意義取決于我們所認同的理論的滲透,取決于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同一人種里,也沒有對所有成員都完全一樣的“功能組織”,每個人的腦神經數(shù)目都不同,思考和指稱過程的演算狀態(tài)都存在彼此不相容的“空間”,甚至是在說同樣語言的人那里,不同的人也會對不同的事物產生不同的信念。
然而許多功能主義立場的哲學家采取了種種辦法為功能主義辯護,普特南對于這些理論一一進行了反駁。
首先,福德爾提出了“溫和的功能主義”。福德爾主張將信念的一部分還原為大腦的功能狀態(tài),他提出語言的意義和某些知覺定型連在一起,這個知覺定型是超文化、超地域的“狹義內容”,可以用計算機語言進行描述。比如“榆樹”和“山毛櫸”雖然不同但是有完全相同的狹義內容“落葉樹的定型”。普特南對此進行了反駁,第一,他認為不是語言的每一個詞項都有狹義內容,比如“時代精神”這樣的詞項不存在知覺定型,并不是計算機語言可以加以描述的超時空的定型。第二,知覺定型與對于一個詞的理解沒有必然的關系,比如傳統(tǒng)的“女巫”概念的知覺定型是“長著大鼻子和肉贅的又老又丑的女人”,然而“女巫”這個概念的含義卻不能等同于這個知覺定型,因為諸如“具有神秘的力量”等概念比知覺定型更能真正構成它的意義。
其次,喬姆斯基提出人的大腦深層存在某種“語言能力模型”。這個模型決定了人類大腦的可能演算狀態(tài)的“空間”,該理論對還原論的功能主義是一種輔證。普特南認為這種假設是不成立的,兩個不同的人的演算空間是不相同的,并沒有一種共同的“能力”使不同的人用同樣的方式確定自己的信念。比如有一類人種比普通人更加健康長壽,那么他們在做出歸納概括之前就會比我們更有耐心、更為謹慎。即使人像圖林機一樣理想化,我們也不可能找到同樣的演算狀態(tài)來翻譯不同人之間那些看上去一樣的信念。
再次,鮑義德提出“社會功能主義”。鮑義德?lián)Q了一種思路,把演算狀態(tài)這一概念放大,將環(huán)境因素包括在內,這種將整個語言共同體及其環(huán)境的適當部分類似于一臺計算機的說法稱為“社會功能主義”。這種說法相近于普特南的語義學理論,但仍為普特南所反駁。他認為社會功能主義利用“合理性標準”來翻譯不同信念背景下的兩個記號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因為沒有一個元信念標準能夠決定我們對于同一性的理解。不同的社會、自然背景下,我們對同一個詞的定型是不同的,比如,當泰國人說“貓”和美國人說“貓”時對于貓的信念是不一樣的,這些差別都是由實踐需要決定的,而社會功能主義企圖建立一種形式化的還原程序,是不可行的。
最后,還有一種保守的說法。有人提出功能主義所討論的是一種“原則上的”可能性,盡管人類現(xiàn)在還不能理解,但功能主義如同代數(shù)一樣是一種原則上精確的方式。普特南對此應答,當說到一個事物原則上可能時,至少是人們能作經驗想象的,功能主義試圖建立一種理想的解釋理論,而這種合理構建應當與我們的一些實踐、直覺相一致。但是生活在不同文化中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實踐、不同的直覺,沒有確定的標準決定誰的實踐和直覺有資格判定理想的解釋理論。同時,功能主義追求的命題態(tài)度是任何物理上可能的有機體的普遍心理狀態(tài),這是一種超人類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我們人類不可能想象一種脫離種族和文化,俯瞰所有物種、語言的超越性文化,也不可能設想一種理論為所有的理性存在者陳述了所謂“正確”的精確標準。
總之,功能主義認為語言的指稱是因果關系的產物,這恰恰就是其錯誤所在,指稱不是因果的而是整體的,它涉及“理解”,理解是融合人的文化實踐、人的價值、傳統(tǒng)習慣為一體的。功能主義仍陷在“還原論”的窠臼中,普特南否定功能主義,最終就是訴諸于否定還原論。還原論錯誤的根源在于沒有看到高一級結構無法還原成唯一的低一級結構,因為高一級學科具有一種自治性,低一級學科的大部分內容對于高一級學科來說是不相干的。比如知道了大腦和神經的微觀結構,仍然不能據此推導出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資本主義的法則中具有諸如“人必須吃飯”這樣的物理基礎,但是資本主義法則對于物理學法則的自治領域卻是社會性的,是不可還原的。對還原論的駁斥標志著普特南否定了一直以來所持的功能主義,使得心靈哲學和內在實在論更好地融貫,這又是對早期內在實在論框架的突破,迎來了內在實在論的結束和自然實在論的開啟。
三、對思想實驗論證的反思
科學實在論相信科學是認識世界的唯一方式,科學的問題只能在科學內部解決,而普特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來拋棄了帶有形而上學傾向的科學實在論,轉向融合事實與價值、接受多重文化滲透的內在實在論,提出對“缸中之腦”假說的反駁,以打擊形而上學的心靈實體概念。內在實在論后期,普特南發(fā)現(xiàn)理論內部仍然存在的矛盾,因而向曾經秉持的功能主義觀點提出質疑,邁出了向有實用主義傾向的自然實在論發(fā)展的第一步。但是,這些轉變的論證過程并不夠充分,在“缸中之腦”反駁中的循環(huán)論證問題和功能主義反駁中的二元對立“殘余”均值得進一步反思探討。
(一)“缸中之腦”非自我反駁
“缸中之腦”思想實驗是普特南放棄科學實在論走向內在實在論的主要依據,對形而上學實在論造成了致命的打擊。但是在一些關鍵的問題上,普特南對這一假說的論證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布魯克納和賴特都曾指出,普特南關于“缸中之腦”的設想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標準的缸中之腦”,它是邪惡的科學家操縱下設置的“缸中之腦”,另一種是“普特南式缸中之腦”,它是普特南后來提出的完全由自動機操控的“缸中之腦”。二者提出,第一種即標準的情況下“缸中之腦”是有指稱的,因為他們所用的語詞來自科學家的輸入,與外部世界有一種現(xiàn)實的因果聯(lián)系,“普特南式缸中之腦”則沒有指稱。而我國從事普特南研究的陳亞軍認為“普特南式的缸中之腦”同樣是有指稱的。他追問到宇宙中只有“缸中之腦”和自動機,那么自動機與世界有沒有實際的接觸?如果沒有實際的接觸,那么自動機也不過是一個“缸中之腦”,就不能設想它獨立存在,如果有實際的接觸,那么它所輸出的語詞必然是有所指稱的,因此自動機和科學家并沒有實質的區(qū)別,兩種情況下都是有所指稱的。普特南也注意到這一點,他提出“這樣一種微弱的聯(lián)系很難成為指稱的充分條件”,但這樣的說法并不夠令人信服。
那么退一步說,即使承認“缸中之腦”和現(xiàn)實世界沒有任何因果聯(lián)系,同樣也不能推出“缸中之腦說自己是缸中之腦”是自我反駁的。指稱和真值是分離的兩個概念,當缸中之腦說出“我面前有一個橘子”的時候并不是沒有指稱的,只是其指稱的對象與我們不同,它所說的橘子可能是一個橘子的意象,可能是引起其經驗的某種電子脈沖,但是即使是脈沖也構成了其既定的所指,它的真值條件僅在于在意想之中出現(xiàn)一個橘子,所以說“缸中之腦”完全有理由說“我面前有一個橘子”。
應該說,普特南也承認“缸中之腦”可以說這樣的話,只是它與我們沒有共同的指稱。普特南認為當說“我是缸中之腦”的時候我們所指的“缸”和“腦”當然不同于“缸中之腦”所說的“缸”和“腦”,在我們看來,它沒有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話,因此“缸中之腦”說“我是缸中之腦”是不成立的。實際上可以發(fā)現(xiàn),普特南在此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他首先肯定了我們不是“缸中之腦”,我們所說的語詞是指稱實際的外部世界的,然后再去論證“缸中之腦”設想是不成立的。
普特南的論證之所以出現(xiàn)這些錯誤,正是由于他沒有真正擺脫傳統(tǒng)二元論的束縛,仍然在用內在語詞與外在對象的對應關系來說明語詞的指稱。只不過形而上學實在論的這種內外對應關系是唯一的,而內在實在論中這種對應是多元的。
(二)“反駁功能主義”的不徹底性
一是普特南的相對主義傾向。在否定了人腦是圖林機的想法后,普特南將對還原論的批駁引入心理學領域,認為心理學問題不能用生理學、生物學法則來解決。比如“痛”這樣的心理現(xiàn)象雖然與生物學研究非常相關,然而更大量是關于攻擊性、性傾向等社會信念和這種信念對個體行為的影響的心理學內容,和心靈哲學處于同一層次的心理學是不能還原為生物學、生理學等低級學科的。他否定了人類心理可以還原為自然基礎,而傾向于從社會、文化角度探討人類心理現(xiàn)象,但這卻導致了一種“相對主義”傾向。普特南一開始就強調不要把他的內在實在論理解為相對主義,但是他的許多闡釋讓人不得不對他的理論產生這樣的詬病。普特南在抨擊形而上學實在論的過程中強調認識是在概念框架內部完成的,強調概念框架的相對性,使得內在實在論的理論大廈出現(xiàn)很大的裂隙。普特南對于社會、文化作用的強調將我們關于世界的認識、談論限制在我們的描述框架之內,這種框架指導我們進行認識世界的活動,因為這種框架同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密切相關,而形成了鮮明的相對主義傾向。由此導致了羅蒂、艾伯斯等人對普特南的質疑。
二是普特南的二元分立的思維方式。內在實在論向自然實在論轉化中陷入困境的另一個原因,是普特南在反駁功能主義期間并未真正擺脫近代以來設立“分界面”的二元思考方式。“缸中之腦”論證、模型理論論證等都是以內在心靈和世界是可分割的兩部分為前提的,后來雖有所緩和,但是在單獨考察心理的功能狀態(tài),將心靈看成一種器官的情況下,依然沒有將表象和世界之間的分界線徹底消解,仍在康德對于物自體的思路上行進。普特南在對功能主義的反駁中沒有消除認知者和外部事物分隔的二元思維方式,是他理論的矛盾點,也是他日后走向回歸常識的實用主義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