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子



歲末年初的午后,寒意十分明顯了,蘇州已經飄起了雪。蘇軾曾說:到蘇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仇慶年工作室就離這處著名的風景區(qū)僅一步之遙,在虎丘街道辦二樓一間屋子里。再次見到這位國畫顏料老藝人,上次見面已是蘇州博物館的講座了。仇慶年十分平和,衣著樸素,戴著老年帽,就像鄰家爺爺一樣,可以隨意輕松地嘮嘮起家常來。這位非遺國畫顏料的傳承人,似乎就甘于低調,在平凡中創(chuàng)造千年不變的“國顏”。
五十五載顏料生涯
時光倒流半個世紀,青年時仇慶年與顏料結緣,純屬機緣巧合。
1963年,仇慶年高中畢業(yè),時年19歲。當時,蘇州姜思序堂老藝人薛庚耀年事已高,為了傳承好國畫顏料制作技藝,1964年春,蘇州市工藝美術局領導安排仇慶年和另一名學徒進入蘇州姜思序堂國畫顏料生產合作社學藝,師從薛庚耀。從此,仇慶年和國畫顏料結下了一生的緣分。
談及緣由,仇慶年回憶道:“當時工作不好找,國家包分配,正好我的顏料廠師傅想找兩個學徒,我就去了。手壬藝待遇很低,我沒多想,總要有人做吧。”
“這個工作太枯燥,另一名學徒忍受不住寂寞,兩個月后就走了。”仇慶年皺皺眉頭,顯然他對這份枯燥深有體會,他認真地說:“要把礦物變成顏料,十分繁瑣,靠人工磨。比如雌黃,每天磨8小時,前后需要20天,除去吃飯、睡覺,剩余時間都在磨了。”
傳統(tǒng)國畫顏料原料有限,且制作復雜,價格昂貴,并不普及。那時候,仇慶年半天去工坊勞動,半天在技術室學習并進行試研工作。
1965年3月,初出茅廬的仇慶年,研究試制成錫管裝中國畫顏料,這成為中國畫顏料制作的一大突破,彌補了傳統(tǒng)顏料不便寫生攜帶的不足,成為學生、初學者的普及用顏料。
仇慶年除了一直從事中國畫顏料的制作、研究工作,后來又研制了瓶裝廣告色顏料、水彩色顏料、軟管廣告色顏料、水粉畫顏料、濃縮廣告色顏料、油畫色顏料、蠟筆等。他還開發(fā)了多彩印泥,以及精制套盒裝中國畫顏料,使傳統(tǒng)產品高檔化、書畫印泥多彩化。
1975年,為了更好更深地了解畫家對顏料、使用上的實質要求,31歲的仇慶年進入蘇州市職工大學山水專業(yè)學習,體會畫家對顏料、性能、膠性、色澤的具體要求,兩年后畢業(yè)回廠。
“我建議你學畫,修身養(yǎng)性,知名畫家大多活到百歲。”仇慶年微笑著說。
仇慶年對制作顏料總是樂此不疲,經過努力,試制了色澤淡雅、經久不褪色的新顏料,中國畫研究院著名畫家黃胄使用后,建議取名“霜青”,受到諸多畫家的喜愛。他還為國畫顏料著書立說,寫了《傳統(tǒng)中國畫顏料的研究》一書,獲業(yè)界廣泛好評。
2005年5月,原姜思序堂國畫顏料企業(yè)在《蘇州日報》登報倒閉。在朋友的建議下,2006年,仇慶年成立了蘇州慶年堂仇氏顏料、印泥研究室,為傳統(tǒng)國畫顏料制作技藝申報市、省、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傳承做了大量基礎工作,最終于2017年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畫顏料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為支持仇慶年的傳承工作,蘇州市著名山水大家、蘇州國畫院原院長吳?木,筆題寫了“仇氏顏料印泥研究工作室”相贈。
千年不褪色的“丹青”
做了一輩子顏料,仇慶年對傳統(tǒng)國畫顏料感情最深,每次談及,他都飽含熱情:“傳統(tǒng)國畫顏料和普通化工顏料我都做過,傳統(tǒng)國畫顏料需要手工研磨,完全不添加化學物質,不但千年不褪色,反而隨著時間流逝而更加艷麗。總體來說,有這些特點:色澤鮮凈、細膩腴潤、經久不變、多裱不脫,這正是傳統(tǒng)工藝最為珍貴的價值。”
仇慶年認為,軟管裝國畫顏料是20世紀60年代初才開始試制出來的。它以化工原料及必需的填充料為主要成分,至今只有近50年的使用歷史,顏色留存情況還有待歷史的考驗。這是絕大多數畫家沒有考慮的問題。他建議在博物館的畫家、裱畫師們,在修復歷史真跡時,還是使用傳統(tǒng)顏料為妥。早些年,仇慶年路經長沙,去了2000多年前的馬王堆古楚墓。辛追夫人朱砂漆內棺有力地證明了朱砂石、石青、石綠等顏料色彩確實能經久不變,同時也真實反映出顏料與使用的發(fā)展歷史。
仇慶年還特別提到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科院原蘭州化工研究所夏鼐先生集列的研究材料證實:敦煌壁畫所用顏料中有十一種原料,包括煙灰、高嶺土、赭石、石青、石綠、朱砂、鉛粉、靛藍、胭脂,這表明當時人們能掌握較復雜的顏料制造工藝了。
“中科院原蘭州化工研究所周國信、夏如蕾等研究人員,在對敦煌壁畫顏料進行考察研究時,來蘇州調研。他們將因長期日曬雨淋風化而從壁畫上剝落下來的青色、綠色、赭色等顏料碎片帶來讓我看。我將近似的顏料樣品給他們,讓他們帶回甘肅。后來研究人員告訴我說,他們通過先進的光譜色譜儀器分析,證明兩種顏料雖然相隔1600多年,但兩者的化學成分是相同或是相似的。這又一次證明,從魏晉時期開始,許多天然礦物植物顏料被人類利用。這些顏料歷經漫長的歲月而不變色,不能不令人嘆服。”仇慶年介紹。
在他看來,中國畫顏料的發(fā)展過程并沒有人記錄下來,但歷史的遺物比記錄更為珍貴。
在古代,畫家常常自己尋找原料,自己做顏料,自己繪畫,后來才有了分工。“明代蘇州能產生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為代表的吳門畫派,這與蘇州顏料制作工藝是分不開的。”仇慶年這樣說。
然而,原料產地分散,大多產于邊遠地區(qū)的深山老林之中,需跋山涉水尋覓,殊為不易。仇慶年的工作室擺設著一些原料樣品,他介紹,顏料和藥材同源,傳統(tǒng)顏料的原料主要有礦物、動物、植物等,大多來自自然,如朱砂、花青、赭石、雌黃、孔雀石等,中國畫被稱為“丹青”,亦由朱砂(紅色)、花青(藍色)得名。
仇慶年又饒有興致地主動提出,現場演示一下制作過程。他選了雌黃,用榔頭敲出適合做顏料的部分,再用石杵研磨,忽然發(fā)現,原來平和的面容一下子變得嚴肅認真。他說,研磨成粉以后,再加水研磨,然后用水漂洗,經過多次沉淀和干燥,做成各色顏料。
站在一旁,心里感慨這太枯燥乏味了。仇慶年解釋:“機器研磨有個壞處,只有一種顏色,而人工操作,可以有四種深淺不一的顏色。整個過程大部分須靠手工操作,眼觀手摸,對經驗和技藝的依賴性非常強,要耐得住性子和寂寞。”
或許是手藝人的本色,仇慶年并不太善于高談闊論,而是更多聚焦在技藝層面,他說:“當代知名畫家都喜歡用我制作的顏料,故宮等博物館修復古畫,都要找我。能運用嫻熟的技藝制造出有生命力的顏料,也是一門藝術。”
仇慶年認為,顏色之于繪畫,就像音符之于樂章一樣,是藝術表現必用之物。同樣,中國畫用中國畫顏料來表現,就像中國曲子用中國樂器來演奏一樣,皆是構成中國獨特的民族藝術的重要因素。當然,藝術領域的民族性,主要取決于內容和形式,但也涉及方法和工具。
但仇慶年有些憂慮,原料越少越難尋找,費心費力又費時,會使用者也似乎慢慢越來越少了。不知道何為真正的中國畫顏料的人也少了,就連一些畫了大半輩子的畫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傳統(tǒng)中國畫顏料。至今是一個面臨消亡的“小遺產”。
“小遺產”也要傳承
“這門技藝是很稀有的,當然要保護。如今也沒有很大量做了,身體不行,原材料也不允許。”仇慶年現在越來越擔心傳承問題,他曾收過一名學徒,但后來,這名學徒有了更好的機會,就離開了。
談到此處,他面露微笑,表示理解:“首先要保證做這個工作的人要有飯吃,他有更好的出路,也當然支持。這門技藝在我手上一定要傳承下去,我兒子不學,說太枯燥了,還不賺錢,現在我女兒已經立志傳承這門技藝。看了《國家寶藏》以后,也有幾個人過來學,但我要求他們自己先學會找原料。”有了傳承者,仇慶年心里踏實了許多。
如今,仇老已經75歲了,退休也已多年,但他依然滿懷熱情,奔波于全國各地大學、寺廟、博物館等,開辦國畫顏料講座;對于新聞媒體的來訪,基本有求必應,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解和演示;而且,他的工作室還掛著一些中小學生的書畫作品,他常免費給蘇州當地中小學生講解這門技藝。當然,政府也給了許多支持,2011年5月23日,國畫顏料制作技藝(姜思序堂國畫顏料制作技藝)經國務院批準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問及匠人精神,仇慶年僅簡單說了一句話:“做任何事情,都要態(tài)度認真,用真材料,有真技術,三真。”雖言簡意賅,卻飽含深意。
在《傳統(tǒng)中國畫顏料的研究》后記中,仇慶年寫了許多溫情的文字,雖簡短卻深刻,似乎是他一生的總結和寫照。
“大自然賜予人類各種天然之料,經過先人的心,就能做出各色天然顏料。做好顏料是一種文化,傳承好顏料文化,先得做人,要經歷辛苦、勞累、骯臟與寂寞。”
“慢工出細活,細活需要的是時間。細活出精品,精品需要工匠的耐心。”
“世界是千變萬化的,顏料是五顏六色的,但一個人只要不貪、不腐、不色,不被社會‘大染缸所污染,保持自己的清白,當好顏料匠。”
“人活在世界上,總得做點貢獻,不說流芳百世,也應該做一個不受污染的傳統(tǒng)顏料制作傳承人。”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雪已越下越大,草木已經覆上一層積雪,更添幾分寒意。在采訪的最后,與仇慶年一同步出了工作室,他表示家就在附近,過了馬路便到了。辭別之際,他開心地說:“我成網紅了。”慈祥中依舊帶著那份堅韌。帶著這份自豪,這位老者、老藝人獨自遠去,漸漸消失在風雪彌漫的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