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勇士》中無名女人的神話原型探析

董曉燁 毛曉亭

摘要：為了爭取族裔及性別的平等地位，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的文學作品《女勇士》喊出了世間最強音。以短篇小說《女勇士》中“無名女人”為例來勘察希臘神話在湯亭亭作品中的嫁接，采用神話原型理論探索作家湯亭亭《女勇士》中的“無名女人”的三個神話原型——菲羅墨拉、美狄亞及蓋婭和三者之間的內在聯系，力求多角度地理解作者塑造的無名女人的性格特點及人物形象。

關鍵詞：神話原型批評;無名女人;菲羅墨拉;美狄亞;蓋婭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9）02-0124-03

引言

神話是與人類起源密切相關的文化載體，也是引發文學普遍性與相通性的關鍵形式，極易喚起不同地域、不同時空的隔空對話。神話原型批評理論是近代西方極具影響力的批評理論之一，它拓展了文學作品的創作和分析視角，豐富了文學作品的精神內核。原型批評理論是20世紀30年代興起的西方極具影響力的批評方法，一直以來備受評論界的關注，其發展歷程通常被分為三個階段，代表人物分別為：英國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瑞士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和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諾斯羅普·弗萊作為原型批評理論的集大成者，主張原型是一種反復出現的意象，是人類文學整體的模式和原型象征，是代代流傳的可以交流的符號。原型不僅可以包容而且可以貫穿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情節和背景的發展過程;一些表面上沒有聯系的文本組成部分和描寫細節構成了一個或多個原型模式，而這些模式又可以反映作品的敘述和意象表層之下的內容。許多人物、情節都可以在希臘神話中追溯原型，只是改頭換面了的形象而已。原型與神話的關系如此密切，因此，批評家也稱其為神話原型批評。

美籍華裔作家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的短篇小說《女勇士》通過作者母親之口，講述了一段禁止再提起的家庭往事。作為第二代移民，湯亭亭是處在父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社會的“雙重邊緣”的美籍華裔女性。湯亭亭對希臘神話與《圣經》涉獵頗多，并在進行文學創作時融入了大量的神話原型。湯亭亭筆下所塑造的無名女人這一角色能在諸多女性中嶄露頭角，被譽為當之無愧的“女勇士”必有其深層內涵。

筆者以無名女人為例來勘察希臘神話在湯亭亭作品中的嫁接，旨在剖析無名女人所體現的菲羅墨拉、美狄亞及蓋婭的原型特點，并嘗試探索作者應用原型所要塑造的無名姑姑英勇反抗、嫉惡如仇與亦正亦邪的形象，以此更為深刻地理解無名女人的人物形象。

一、英勇反抗的菲羅墨拉

威爾弗雷德·L.古爾靈（Wilfred L.Guerin）曾說：“沒有一部文學經典作品僅僅是由于它巧妙或寫得不錯而流芳百世的，它必須有幾分普遍性，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可能含有原型的成分。”菲羅墨拉是古希臘神話中雅典國王潘狄翁一世之女，她的姐姐普洛克涅是色雷西亞國國王忒瑞俄斯的妻子。許久未返回故國的姐姐思鄉難解，便邀菲羅墨拉前來探望。前往迎接的忒瑞俄斯見菲羅墨拉光彩照人、美艷非凡而心生歹意。他非但沒有將她帶到她的姐姐身邊，反而把她綁架到了森林中的塔樓內并實施了強奸。擔心事情敗露的忒瑞俄斯割斷了菲羅墨拉的舌頭并且繼續關押她于此處。之后東窗事發、姐妹復仇、天神平息糾紛，紛紛變鳥的神話故事令世人聞之痛心。

通過分析無名女人的形象，我們不難發現她與菲羅墨拉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二人的經歷也殊途同歸。首先，無名女人與菲羅墨拉皆為容貌姣好、風姿綽約的女性形象，她們也皆因自己的容貌招致禍端。古羅馬的《變形記》雖未曾對菲羅墨拉的外貌做詳細的描寫，但通過忒瑞俄斯見到菲羅墨拉后的反應也不難證實這一點。然而，無名女人同樣被作者塑造為光彩照人、面容姣好的女子形象。在《女勇士》中，湯亭亭的無名姑姑在婚后過分注重自己的外貌管理，與傳統的同村女子大相徑庭。“為了使她保持戀愛時的美貌，她經常對著鏡子梳妝打扮，……目的就是為了求得最合適的搭配。”傳統已婚婦女“都將頭發剪短，垂在耳邊，或者緊緊地梳成發髻，攏在耳后。”然而無名女人傾向于將頭發梳成別具一格的發髻。此外，無名女人還時常“拔汗毛、挖雀斑”、穿著漂亮衣裳，她盡其所能地展現出她所有的美。無名女人的過分打扮雖遭人非議，但是她的美貌卻成功地吸引了村中男人的目光，其他男人的覬覦更加劇了她的不幸。

其次，除光彩照人、面容姣好這一菲羅墨拉的原型之外，無名女人久久沉默無言，作為受害者的她卻不控訴，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而不得發聲，又仿佛菲羅墨拉一般被割斷舌頭。無名女人在丈夫去往美國兩年有余的情況下異常懷孕，不敢吐露真相，因為事實會使她的家人蒙羞。無名女人對孩子父親的身份閉口不言，在遭到家人的責罵和村民的步步緊逼時仍秘而不宣。當無名女人即將生產時，她和家人遭受了村民的嚴重侮辱和襲擊。當晚，她只身一人在骯臟的廢棄豬圈中產子。“從分娩到死，她一直把那個男人的名字埋在心里。”即使面對如此大的壓力，她依舊未曾透漏那個男人的信息，無名女人自始至終的沉默使讀者瞠目，這種巧妙的布局也絕非偶然，而是為了凸顯女性在傳統父權制社會下話語權的喪失。

湯亭亭對菲羅墨拉的神話移位——無名姑姑的描寫側面交代了自己以及眾多美國大環境中少數族裔的艱難處境和劣勢地位，也揭露了作者想要融入美國主流文化的美好愿望。湯亭亭，這位處于父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社會的“雙重邊緣”的美籍華裔女性以其特有的語言使自己的聲音被世界聽到，把一個無名女人的故事告訴讀者，同時也是對父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反抗和斗爭。

二、嫉惡如仇的美狄亞

美狄亞是希臘神話中科爾喀斯國王的公主。她對意圖前來盜取金羊毛的伊阿宋一見傾心。美狄亞堅信自己與伊阿宋的愛情，為了幫助他甚至不惜與自己的父親反目，甚至不惜結束自己弟弟的生命。美狄亞用自己的法術幫助伊阿宋成功盜取了金羊毛，并且和伊阿宋一起去往了希臘。然而，由于對美狄亞高強法術和殘忍性格的忌憚，伊阿宋開始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名稚子和伊阿宋的新歡一并殺害，伊阿宋也因為無法承受失子之痛而抑郁而終。

小說中湯亭亭的無名姑姑身處劣勢，在面對家人的逼問、責罵與村民的聯合夜襲時，走投無路的她唯有選擇抱嬰跳井來雙雙結束生命。通過此種方式結束自己注定茍延殘喘的下半生，并且變成一個強大的溺水幽靈來報復村民和她的家人。這是無名女人選擇宣泄永恒痛苦的方式，也是她抵抗的方式。

通過深度分析無名女人的特質，我們不難發現她的身上體現了女神美狄亞的諸多原型特點。首先，美狄亞是女神，擁有超強的力量。湯亭亭的無名姑姑在她死后成為一名溺水的幽靈，同樣擁有強大的力量。她可以將路人拖入可怕的水井中殺死。鬼和神通常一起被提及，所以無名女人的故事使筆者聯想到了女神美狄亞。之所以說美狄亞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是由于她情到深處時為了所愛之人可以傾其所有，而一旦認定對方為敵人，即使是曾經的愛人也毫不留情。其次，無名女人身上所體現的最明顯的美狄亞原型為殺子，無名姑姑同美狄亞一樣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女神美狄亞先后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和伊阿宋的妻子——柯林斯國的公主，因此她的孩子必然會活在復仇的陰影下。同樣，無名姑姑的通奸行為被視為那個年代不可饒恕的罪行，她的孩子注定也會因為母親的過錯而在日后承受村民的指指點點。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兩位母親別無選擇，只能親手結束自己孩子的生命。從某種程度上看，此類行為也可視為女性意識覺醒的顯著標志。不堪遭受長期壓迫的女性，最終化身為具有反抗精神的復仇者，只是此種凄慘的復仇方法實在令人倍感心酸。

三、亦正亦邪的大地之神蓋婭

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神蓋婭是眾神之母，是所有神靈中德高望重的顯赫之神。她也是希臘神話中最早出現的神，在開天辟地時，由卡厄斯所生。大地是滋養和毀滅的原型，長期以來作為人類生命的發源地和墳墓的雙重身份而存在。從發源地獲得的快樂在抵達墳墓時也會被收回。蓋婭的原型扮演著賦予生命者和剝奪生命者的雙重角色。

作為混沌之初的諸神之一的蓋婭的特征是復雜的，賦予生命和剝奪生命將地母蓋婭的形象分為兩個對立的意象，即善與惡的共存。一方面，她是充滿熱情的善良女神，賦予天空之神烏拉諾斯以生命，并與他結合生了六男六女，十二個泰坦巨神及三個獨眼巨人和三個百臂巨神，并且無私地傾注著自己的愛;另一方面，她是邪惡、黑暗的女神，她一手設計吞噬、摧毀她的兒子烏拉諾斯的生命。這種在神話中反映出的矛盾特質賦予了無名女人以蓋婭的獨特特征。

除上文提及的菲羅墨拉和美狄亞這兩個原型之外，我們也能從無名姑姑身上挖掘出她與大地之神蓋婭的相似之處。蓋婭原型的特點為溫暖、無私，同時也兼有邪惡與黑暗。一方面，無名女人溫暖、無私。為了在危難的時刻保護自己的心上人，無名姑姑在自家豬圈里默默地生產，死前也沒有透露那個男人的姓名;她愛她的孩子（也許是個女兒）。“她到豬圈里去可能是她盡責的最后一個行動。就像她已經保護了孩子的父親一樣，她要保護這個孩子。”當決定自殺時，她抱著孩子一起，殺害孩子的行為一向都是女性在無法撫養孩子的絕望處境下的結果。“把孩子抱向井口說明了她的愛心。要不就把他遺棄掉……那些愛孩子的母親總是把孩子帶在身邊。”這使筆者聯想到了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筆下的《寵兒》中黑人母親塞絲的弒嬰事件，盡管她們的母愛被扭曲、侵犯，但這也是出于她們保護自己孩子免受未知危險的本能。在此層面上，她是一個充滿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的偉大母親。

另一方面，無名女人陰暗、邪惡。“她渴望有個情人……她使勁地梳頭。而且可以肯定，她詛咒過年、家庭、村子和她自己。”無名女人象征著黑暗的邪惡勢力。雖然她賦予了她的孩子以生命，但她又親手將其摧毀，因此無名女人保有蓋婭原型賦予生命與摧毀生命的特點。她通過抱著孩子投身水井來對這個殘酷的封建社會進行報復。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對“水鬼”有一種畏懼之心，認為溺水而亡的人的靈魂會徘徊在水邊，等待著下一個落水者來當自己的替死鬼。正如她的分娩是一種污染，是對合法的血統的一種威脅，她的溺水是另一種污染，因為它褻瀆了純凈的飲用水。以此種方式進行報復盡顯了無名女人內心的邪惡與黑暗。

通過蓋婭原型的嫁接，湯亭亭創造了一個亦正亦邪的無名女人形象。由此可見，湯亭亭所塑造的無名女人并非單一紙片化——受盡壓迫而不懂得反抗的悲情女子形象，而是一個值得細細品味的性格多面體，這一性格飽滿人物的成功塑造也體現了作者湯亭亭深厚的文學功底。

結束語

通過原型的嫁接與剖析，湯亭亭所塑造的無名女人的身上體現了敢于反抗的菲羅墨拉原型，以及作者對父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反抗和斗爭;體現了嫉惡如仇的美狄亞原型，譴責了傳統父權制社會對婦女的不公正和迫害;體現了亦正亦邪的大地之神蓋婭的原型，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躍居紙上的飽滿人物形象。通過對這些原型的再現，湯亭亭成功地塑造了無名女人這一經典形象。正因如此，湯亭亭的無名女人這一角色才能在諸多女性中嶄露頭角，成為當之無愧的“女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