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只大公雞

李強

我們每個人的記憶里一定有個動物朋友，若您不信，就隨便拉住身旁的某一個人，聊聊天、盤盤道，一準給您個肯定答案。過去有一句話這么說的：愛護動物就是愛護我們自己。這句話雖然好笑，但是也反映出了動物和人的關系是那樣的親密，您尋思是不是這么回事。您閉上眼睛試想一下。假如大早上起來，您推開門一看，地球上到哪兒都是烏泱烏泱的人，看不到一個動物的身影，那是多么孤獨的慘景啊。什么貓狗鴨鵝，連地上的小螞蟻都沒有了，您是不是感到心里不得勁？每當小孩讀到童話里的青蛙王子，還得問問，青蛙是什么東西？大人們得查電腦，還得想著法兒講解什么是青蛙才行。您說說，要是這樣是不是太沒勁了？

大公雞成為了兒時快樂的源泉

我媽媽80多歲的時候，得了一種叫阿爾茨海默的病，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好多事情都忘了，但是，只要說起她小時候家里養的一條大黃狗，您聽吧，還是講得那么繪聲繪色。講到這條狗咬了土匪的腳脖子，救了全家的時候，老媽發出了開心的大笑。

我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家里養了一只大公雞。這只大公雞成了我們北新倉那一片的戰斗雞。說起來慚愧，那是我家大哥撿來的一只瘸腿雞。20世紀60年代的北京，出了城門洞，也就是現在的二環路，就是農村的菜地。每到柳樹泛綠，杏樹開花的時候，在北新倉的胡同口，南北東西都能看見的倉墻墻角旁，一輛手推車上放著一個扁平的籮筐，籮筐里發出雞雛嘰嘰喳喳的聲音。一大群孩子把籮筐團團圍住，頭頂著頭，像一瓣瓣蒜圍在蒜薹周邊，注視著籮筐里顏色嫩黃的小雞雛。只有賣雞的農民嘴里叼著煙袋，看著它們的頭頂哧哧發笑。

大多數孩子都是用三五分錢買一只小雞，我哥哥兜里連一根冰棍錢也沒有，也擠在籮筐前，伸手把鵝黃色的小雞雛抓在手里過過癮。一個孩子從籮筐里拽出來一只小雞，雞頭耷拉著，還折了一條腿，給賣雞雛的農民看。農民說是裝筐的時候碰壞了。隨手把這只小雞雛丟在了墻角。那只小雞雛甚至都沒有用小小的翅膀撲棱一下，就斜躺在土地上，像一只死雞。我大哥仰著頭問道：“這只雞怎么了？”農民回答道：“死了。”大哥又問：“我能要嗎？沒準還能活過來。”農民一擺手說：“給你了。”于是，大哥雙手捧著這只小雞回到了家。

大哥先是把小雞的嘴掰開，拿一只打針的針管給小雞喂了一點水喝，突然奇跡出現了，小雞的頭晃動了。接著大哥又把棒子面一點點塞到小雞的嘴里，還找了一根小樹枝把小雞的斷腿固定在樹枝上。大哥對小雞說：“你要是能活過來，就動動翅膀。”那只小雞真的就把翅膀噗噗的扇動了幾下。大哥在小雞面前又蹦又跳，給小雞起了一個名字，叫大蛋黃，又找了一個紙盒子算是給小雞安了一個家，一周以后大蛋黃就能在地上來回跑了。每天，大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大蛋黃，喂它點吃的，大蛋黃也爭氣，像吹氣一樣長大了。

妹妹說，要是只母雞就好了，可以每天下一個雞蛋，一年就是300多個雞蛋。大哥說，要是公雞就好了，可以和騷耗子家的公雞掐上一架。爺爺說，燉一鍋雞湯多香呀，再煮上一碗片湯。大哥趕緊把裝雞的紙盒抱到自己的房間，爺爺樂得前仰后合。

兩三個月后，大蛋黃成了一只禿脖子、禿尾巴，有點瘸的小公雞，整天在院子里來回地瘋跑。妹妹失望了，不再逗它玩;爺爺卻看到了希望，這只雞太瘋了，再養肥點宰了吃肉吧;大哥高興了，每天用白菜幫子剁碎了拌上棒子面給它吃。大蛋黃每天快擦黑兒的時候，就在墻縫里找土鱉吃，自己改善生活。夏天到了，大哥用螞螂網逮蜻蜓，到城外逮螞蚱給它吃。到秋天的時候，大蛋黃長成了英俊的小伙子，通身雪白、身材高大、雞冠血紅、雞喙金黃、雞胸發達、雙翅有力、雞爪鋒利，唯一的缺陷就是走起路來有點瘸，不過在我大哥看來，這點瘸讓大蛋黃雙翅晃動，更添了幾分霸氣。特別是當大蛋黃看到蟲子土鱉青蛙時，它都是低頭蜷腿，輕展雙翅，雞冠顫抖，猛撲上去，長腳踩住，爪尖入肉。您再看這時的大蛋黃，站在上面一動不動，任憑腳下的獵物怎么掙扎，它都是高昂著驕傲的頭顱，朝天上咕咕地大叫幾聲，仿佛在向人們宣布自己是勝利者。

在北新倉胡同里，1號老范家養了公雞，大上坡路北的院子里也有人養了大公雞。大哥開始行動了，他先抱著大蛋黃去了九道灣的同學家，沒想到，第一場就打勝了。對方是一只老公雞，花白的羽毛十分漂亮，特別是在陽光的照耀下，羽毛呈現了五顏六色，閃閃發光。兩只雞一見面，都把頭往下垂，只見脖子上的羽毛頓時乍了起來，豆大的眼睛緊盯著對方，突然，猛地向上一飛，趁勢猛地撲向對方，雙爪前伸，粗大的喙直啄對方頂冠。也可能是大蛋黃一條腿長的緣故，右爪長長尖尖的一下子就把對方前胸的毛抓下來一片，說時遲那時快，堅硬的喙已經銜住了對方的雞冠。那只雞嚇了一跳，頭猛地一扯，鮮血立即流了出來，轉身就跑，敗下陣來，大蛋黃不依不饒地追了下去。大哥和他的同學見此情形，都趕緊抱住了自己的大公雞，大蛋黃在大哥的懷里還咕咕地叫著，好像還沒打夠一樣。

這一架不僅打出了我大哥的信心，也打出了大蛋黃的信心。回家后，大哥特意給大蛋黃增加了營養，在東直門外的菜地里抓了六七條綠菜蟲，晚上還抓了兩只翹著尾巴的毒蝎子給大蛋黃吃了，不知道大哥從哪兒聽說的，吃蝎子的雞特厲害，我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一周后，大哥又抱著大蛋黃出發了，和范家的老五斗一場。范老五的舅舅是在太陽宮公社養雞的，他們家不缺雞肉吃，也不缺打斗的雞。只見范老五在地上畫了一個白圈，他和大哥拉鉤，說誰的雞逃出白圈，誰就輸了，賭煙盒五張。大哥說：“誰怕誰呀。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范老五從筐里找了一只大個的花公雞，雞的尾巴十分好看，高高地畫了一道顫顫巍巍的弧線。不由得我想起了媽媽搞衛生的雞毛撣子。

范老五單手抓雞，投入圈中。大哥把懷里的雞輕輕地放下，還在大蛋黃的背上拍了一下。兩雞相見分外眼紅，我們的大蛋黃照老樣子，還是三板斧，猛地飛上去，居高臨下撲下來，長的那條腿前伸抓撓，張開大嘴一口咬住雞冠，這只大花公雞毫無準備，一下子被打蒙了，掙脫了幾下，扭頭飛出了白圈。范老五急了，一腳踢在花公雞的身上，花公雞高高地飛起來撞到院墻上又滾落在地上，沒動靜了，大哥趕緊把大蛋黃抱在懷里跑出了范老五的家。

我寫這篇文章時特意查了一下文獻，兩只雄雞相遇或為爭食，或為奪偶相互打斗時，可置生死于度外，戰斗到最后一口氣。斗雞游戲起源于亞洲。中國是世界上馴養斗雞的古老國家之一。斗雞盛于唐，李白《古風》詩云：“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于虹霓，行人皆怵惕。”從北宋至今，斗雞活動在民間十分盛行。歷史上，不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以斗雞為樂。“錦帶休驚雁，羅衣尚斗雞”，“日沉月上且斗雞，醉來莫問天高低”等古詩句都栩栩如生地描繪了這種斗雞的熱鬧場面。

古人把雞稱為德禽，《韓詩外傳》一段很著名的話：“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時不失者，信也。”也就是說雞具備文、武、勇、仁、信五種德行。您說，就這標準，就是放到現在，能做到的也不多。漢代人韓嬰說雞有此五德，具體解釋就是，雞頭頂有冠，很像古代男人頭上戴的那種帽子，所以，雞其實文質彬彬，很有“文”德;其次，雞好斗，它們的爪子后面那個支起來的叉，很像古代的一種兵器，所以，雞具有“武”德;第三，就是“勇”德，因為雞不但好斗，而且還很勇敢，很多古代人一直戴雞冠狀的帽子，也是為了鼓勵自己成為一個勇士;第四，養過雞的人都知道，雞不吃獨食，見到食物之后，它們總是互相喊叫招呼，一起去吃，這種行為被稱為“仁”德;最后，我們知道，公雞天天準時報曉，它們以一以貫之的品德為“信”德。

您琢磨琢磨，大公雞是不是也可以成為人們的老師了。我太佩服古人，他愣能從大公雞的外貌行為當中，總結出來這些做人的品德追求。我想世上萬物皆可為師，只要我們有求師之心，您說是不是。

我家的大蛋黃一時打遍胡同無敵手，成了胡同的名雞。從此以后，大哥更勤快地到野地里給它找蟲子吃，有時候自己吃的東西藏起來，也給大蛋黃吃。

20世紀60年代的一天，居委會張大奶奶來我們家，正式通知家里不許養雞鴨狗等活物，3天之內必須處理。爺爺說：“我惦記拿它燉一鍋肉好幾年了，這回可解饞了。”大哥和我們幾個人都不同意，那是由一只小雞雛一點點喂大的，更何況還是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快樂和榮譽的一只戰斗雞。爭論不休的時候，爸爸說：“賣給合作社吧。”

那時候東直門外是農村，斜街有農村的合作社，專收雞鴨鵝等。記得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時節，大哥在前面抱著大蛋黃，我和小妹走在后面，我們都不說話，心里很沉重，一直走到合作社的門口。回來的時候大哥和我們都哭了，再見了大蛋黃，那只有無上榮譽的戰斗雞。

（編輯·劉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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