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柳書者,多喜歡把筆畫寫得硬直。當代溥儒先生研習柳公權楷書,功力甚深,其所書《金剛經》勁健清雅,點畫端直若引繩。如果仔細體味便可發現,溥儒先生的行筆其實更近似碑刻的效果,而與柳書原貌頗為不同。柳公權《〈送梨帖〉跋》墨跡中的筆畫無一硬直之處,而骨力自在其中。如下面一組字“若”“書(書)”“此”“太”,幾乎每一個筆畫都帶有自然的提按和彎曲,字中的長橫尤為明顯,如山路一般蜿蜒。從行筆節奏上看,柳體楷書絕非以怒張為能事,而是在悠游不迫之中表現出沉勁的風骨。

《金剛經》(局部)溥儒

碑刻總是容易讓彎曲的筆形變得平直,讓豐富的筆形變得簡單。盡管如此,我們如果仔細體會《玄秘塔碑》中的筆畫形態,還是能夠透過刀刻的面紗看到柳體鮮活的樣貌。


上引“侍”“紫”“者”“玄”四字,其中所有的橫畫——無論是短橫還是長橫——都并非一味平直?!笆獭焙汀罢摺鄙戏降亩虣M向下方彎曲,四個字中的長橫在行筆時都蘊含了豐富的提按。看似平直,卻又彎曲;看似簡單,卻又豐富。在上引字形中,不僅橫畫如此,其他筆畫亦然。我們固然知道柳體楷書的捺畫一波三折,對于其他筆畫,也應當看到其“常三過其筆”的妙處。以下再舉兩例,以說明柳公權楷書筆畫中段之豐富變化。

“左”字的長撇,“也”字的末筆,皆在行筆的過程中運以微妙的提按。
黃庭堅受柳公權書法影響極大,他的筆法將這種趣味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其《松風閣詩》為例,輕重、直曲的變化無處不在,尤其是那些長筆畫,真如千里陣云,起伏不定。
值得注意的是,筆畫中輕重、直曲的變化是和運筆的緩急相關的。黃庭堅說:“蓋用筆不知擒縱,故字中無筆耳。”所謂“擒縱”,如同騎馬,擒之則遲重,縱之則輕快。筆畫的粗重之處往往是行筆的遲緩之處,筆畫的輕細之處往往是行筆的快捷之處。擒則隨時可縱,縱亦隨時可擒,全在書家指腕的掌握之中。

在《玄秘塔碑》中,橫畫的收筆處往往有一個上聳的尖角,比如“侍”“紫”“者”“玄”四字長橫的收筆。為了寫出這樣的形狀,臨習者常??桃獾赝瓿扇齻€動作:向右上抬、向右下按、向左回收。其實,這個“墊肩”式的形狀是由書寫時的起伏造成的,并非描畫而成。
上引兩個字形,“一”字出于顏體楷書《自書告身》,“此”字出于黃庭堅《松風閣詩》。對于柳體楷書而言,顏體是其“來龍”,黃庭堅書法是其“去脈”。無論是顏體的“一”還是黃庭堅的“此”,長橫末尾的頓筆都是在筆勢的起伏中順勢一頓,這時筆尖自然地向上方頂出,從而形成一個高聳的凸起。這個高聳的凸起,在碑刻中會由于刀刻的作用而顯得非常銳利。

綜上所述,刀刻的痕跡讓柳公權的楷書顯得更多了些藏鋒,而少了些許靈巧;更多了些棱痕,少了些許圓潤;更多了些平直,少了些許豐富。品鑒柳公權的楷書,一方面要參考諸種墨跡中的筆法而掙脫碑刻的限制,一方面也要對碑刻中留下的筆法痕跡有更多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