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默
摘要:“娜拉出走”是“五四”時期女性意識覺醒的關鍵意象之一,第一批現代女作家中的很多人都有海外留學經歷,在自敘傳中也留下了諸多關于留學生活的記述。以冰心和陳學昭的自敘傳書寫為考察視閾,討論東西方文化碰撞的際遇中,遠離故土的“娜拉”如何通過書寫進一步發現和塑造女性自我、建構和強化女性主體精神的。冰心記錄了留學海外的疾病經驗,明確地思考身體的指向性,借助有關病痛的表述和書寫紓解心情和投射自我;陳學昭雖身處海外,但在書寫自我時仍擺脫不掉中國文化傳統,民族和國家身份是摘不掉的標簽,從摒棄陳舊積習到反思傳統,再到別扭的妥協,令她在妥協和抗拒中不斷解構和重建自我主體;并且,她借助自敘傳書寫試圖學會“如何成為一個現代的中國女人”,秉持著中國女性特有的道德和勇氣,渴望成為一個具有鮮明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
關鍵詞:留學 娜拉 女性主體 冰心 陳學昭
“娜拉出走”是“五四”時期女性意識覺醒的關鍵意象之一,在第一批現代女作家尚是女學生之時,她們接受了本土“女學”的熏染后,對世界和自我的求知欲也進一步萌發了。她們不止于走出家門,更借著各種機緣踏上了海外留學之旅。早在1881年,一位名為金雅妹的女子就受傳教士資助留學美國,這是中國女性留學史的開端。但最初女性留學生并非出自主體意愿而出國留學,多是父兄或夫婿的伴讀者,跟隨命運的安排隨波逐流。時至1905年,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官派女留學生。如陳衡哲、冰心、陳學昭、蘇雪林、廬隱、凌叔華等人都曾得到過官費資助而出國留學,也有自費游學者如蕭紅、方令孺等。走向世界的“娜拉”,面對的境遇更復雜也更曖昧不明。留學前她們已經接受了比較系統的中學、大學教育,是同時代中國女性群體中的佼佼者,但是跨出國門后她們卻是落后舊中國的代表,佩戴“纏足”“無學”等撕不掉的標簽。她們的敏感思緒因異域生活而觸動,因中外文明的碰撞局促而緊張,在其自敘傳中留下了諸多留學生活的記述。下文以冰心和陳學昭的自敘傳書寫為中心,討論東西方文化碰撞的際遇中,遠離故土的“娜拉”如何通過書寫進一步發現和塑造女性自我,建構和強化女性主體精神的。
一、以文學療傷的嘗試
女性留學是現代中國變革風潮中的新氣象,也是“五四”時期婦女運動的強勁助推力,但具體到當事人,開始時難免有水土不服的艱難、語言不通的落寞、思念家人的傷感,等等。冰心1923年留學美國,入學不到九個星期就因復發血疾住進了威爾斯利的沙穰療養院。原本就對異國陌生環境心有抵觸的她情緒更加低落。這期間創作的通訊《寄小讀者》記述了身在客中又臥病在床的情感脈動,其自傳中也有不少回憶彼時“滿蘊著溫柔,微笑著憂愁”的私密思緒。這個正值花季年華的中國女孩出國之前的生活優渥美滿,獨立生活的機會較少;留學海外,遠離家鄉親人,像一葉扁舟漂泊在大海上無所依靠,恰逢多災多病,內心就更凄涼哀愁。身體和精神都是自我主體不可分割的部分,情緒挾持著身體,身體傳導著情緒,兩者相互作用下影響著人的生活狀態。冰心被困在療養院里,日復一日面對白墻四壁,病中的煎熬和困頓折磨著她的內心,就連靈魂似乎都被凍結了。
——我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凄楚與孤立。一年來的計劃,全歸泡影,連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風颯然,我的頭垂在胸次。我競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后兩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我競不知明月能傷人至此!
病痛并不是唯一的折磨,冰心試圖強調一種心死的空虛感,這種空虛感或是來自于身體的虛弱不適,或是來自于客居他鄉的離愁別恨,也可能是過分孤獨的胡思亂想,只是此景此情令她惘然無助。對于疾病癥狀和具體性質冰心并未做細致描述,更多表達的是一種虛弱感。在文風上類似于明清女性詩歌,常出現“病骨”或“瘦骨”的意象。疾病在這里是女性創作的心理出發點而非文本重心,這其實是出于女性對于自我身體的隱藏。在數千年的文學傳統中,女性身體一直是諱莫如深的話題,即便是接受了“五四”洗禮,冰心也一定程度地傳承了端莊內斂的古代閨秀氣質,有關具體的身體器官及癥狀自然不會不加節制地傾瀉在文字中。在寫作中關注情緒、精神和心境層面,成為自然而然的選擇。
療養院的生活枯燥而乏味,身體的不適加重了情緒的抑郁,心境孤寂黯然連帶著鄉愁也更濃烈了,眾所周知痛到極致便會有一種麻痹感,冰心將自己麻木的身體稱為“輪廓”(《病》)。“這種焦慮不只是幻想暴力和強行進入的結果,女性焦慮從根本上是懼怕作為無抑制和無表述的客體的女性軀體。作為真實和直接經驗的女性特質是弗洛伊德所分析的象征化過程中的盲點。在女性潛意識中共存著兩個互不相容、各為異質的部分,也就是表述的部分保持為‘黑暗的陸地的部分”。身體的不可控性和無法表述是冰心焦慮的根源,且這種焦慮情緒只表達出一部分,更多的焦慮是隱藏在黑暗中并未表述出來的,充滿情緒的身體因為無法表述變得模糊且扁平,也就化為冰心所說的“輪廓”。
在這里,重壓下軀體的模糊化和扁平化并不是冰心對自我身體的否定,其實隱喻著一種絕境逢生的期待感。麻木的身體和凝滯的靈魂期待著一種全新的時空體驗,這樣的時空體驗是基于建構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基礎上的。本該繁忙的留學生活在白墻四壁中停擺了,光陰在指尖慢慢流淌,心境是孤寂的也是清閑的。她從對日常瑣碎的關注中超脫出來,感官體驗變得越發靈敏明確,女性生命在對萬事萬物的感悟中覺醒和顯露出來。人類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越是沉重的壓抑越激發風口處向往自由的心,“文藝本身就是生命力遭到壓抑的象征”。身體的病痛為女性主體提供了一個可供言說的女性空間。在這個寓意重大的文本空間中,冰心更清晰地發現自我主體的缺憾,也更有力地書寫女性主體意識。她豐沛的創造力和表現力在如臨懸崖的心境中得以激發,這是純粹生命底色的體現,是困頓中偶得的物外悠閑。
冰心甚至感謝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日夜在空曠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動。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轉移了位置?都成了我關心的事。”她感謝造物主的恩賜,讓她能凝神看朝霞變幻的顏色,一字一句描寫那些不易分辨的顏色;她感謝心中那分空靈,讓她夜半注意到斗轉星移,兒時的美好回憶也涌上心頭;她感謝意外得來的空閑,讓她與自然親近起來,小島、湖水、山色、叢林都是她的朋友。一片湖水被她親切地喚作“慰冰”,因為湖水的微波蕩漾、湖邊的日升日落都給予她安慰。這般富有情懷細膩性靈的感悟,可以從冰心的宗教信仰和詩學觀加以考察。冰心主張“愛的哲學”,渴望人的生命與自然的生命和諧統一,將有限的生命體驗融入無限的宇宙萬物中,提倡創作要展現性靈之思。面對身體苦痛和情緒苦悶,飄零海外又無依無靠,冰心努力辨析烏云縫隙間的光芒,微笑著將欲語還休的艱難當作一次從此岸到彼岸的旅行,破碎的自我在大自然廣闊的天地間拼湊起來。這也是一次厘清自我之旅,摒棄自我主體中黑暗的部分,將自然超脫的個性主體明晰起來。
有意思的是,這個客游他鄉的女學生在病中憶起古詩詞,連醫生也說她“看著中國的詩,很平靜,很喜悅!”文學的治療紓解作用是雙向的,安慰創作者心靈的同時也撫慰著閱讀者。在文學欣賞中,外部世界紛繁名作欣賞/博士之聲>的干擾被隔絕在文字之外,閱讀者在對創作者的共鳴中獲得情感的宣泄,沉醉于文字構筑的審美空間,忘卻現實的煩惱,淤積在心靈的焦慮得以排解。弗萊認為:“最佳詞匯按理想排列就能以許多方式對人體產生作用。”在美麗的詞句中快樂和悲傷,靈魂和身體都找到了安詳的棲居地。這個醉心于中國古典傳統的女孩綿綿不絕地援引著古典詩詞,其中以五律的出現次數最多,這種對仗工整自然有致的格律也恰恰是非常符合冰心品性的。五律雖然形式短小,但內容未必單薄,在有限的字數里可能傳達無限的詩韻,這也是古典閨秀所傾心的表達方式。簡單而有韻味是冰心推崇的寫作手法,她自己的小詩也映現著這樣的創作姿態。
冰心記錄了留學海外在病中從焦慮到平靜,從沮喪到澄明,從抑郁到充滿希望的情緒體驗。疾病經驗使得創作主體更加明確地思考身體的指向性,身體的病痛這樣的表述和書寫使得女性生命主體在對身體病痛的紓解以及對自然萬物的愛戀中漸漸浮現,這種由悲觀到樂觀的情感跌宕是其生命詩學的投射。病象的背后隱喻了一條發現自我,繼而發現女性主體之路。是她們自我認同之路的障礙,更是動力,翻山越嶺間,對焦慮和創傷的逾越使得自我主體漸次清晰。她掙扎著走出苦悶,全心禮贊自然、歌頌生命,凸顯出一種樂觀向上的女性主體之姿。
二、“娜拉”遭遇的“新問題”
陳學昭在自傳《天涯歸客》中回憶了留學法國的坎坷經歷。她一邊勤工儉學,一邊努力學習,一邊又作為《大公報》的特派記者努力寫稿,以稿酬補貼學習經費。但她的留學經歷并不順利,家里人不停地催她歸國結婚,甚至拜托《大公報》不要郵寄稿費給她,這種斷絕經濟來源來脅迫她回國的行為,令陳學昭既憤慨又苦悶。這個向往獨立自主的女留學生不斷追問著為什么經過了辛亥革命,尤其是“五四”運動,“封建的統治,封建的傳統”還是這般拔不掉摘不脫地纏身,對中國迂腐傳統的反思深深縈繞呈現在她的自傳性書寫中。
陳學昭發回國內的稿件致力于表達中國新女性之自強精神,刊載其文章的《大公報》電樂于傳遞這樣的新精神,這樣的呼喊其實帶有強烈民族責任感和啟蒙意識。但付諸現實時報社卻實行雙重標準。陳學昭與《大公報》的合作,不僅僅是以稿換酬的交易,也是一種相近文化傾向的結合,《大公報》的做法對她來說更像是一種背叛。如陳學昭所述,雖經歷”五四”運動的革新,但女性身份還是參照父、夫、子來確認,男性話語體系仍然是唯一的社會規范,人權和民主等新觀念淹沒于舊傳統中。在這里身處彼岸,看到古老中國的積貧積弱已深入骨髓,而此岸的人民還不自知,作為新女性的陳學昭怒其不爭又覺得無可奈何。這是一種既矛盾又復雜的心態,其中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對自我民族身份的認同,也包含對“積貧積弱”中國現狀的批判。因為接受了現代科學知識的啟蒙,陳學昭對舊傳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她在經濟受制的情況下不得不暫時歸國,但彼岸的生活體驗已使她愈加強化了民族國家身份意識。
本尼迪克特說:“沒有哪一種文化可以消除其個體成員在性情氣質上的差異。個人與社會之間從來都是一種妥協的關系。關于個人的問題并不是通過強調文化與個人之間的對立而是通過強調兩者之間的彼此支援而得以闡明的。”文化傳統總是穩固地根植于個體中,“民族記憶”包含著籠罩于社會群體之上的權力陰影,個人與傳統搏斗的結局大部分以個體的妥協告終。生逢歷史轉型時期的中國,男作家多以啟蒙話語書寫對于傳統的反思,而女作家多以私已經驗表現與傳統的糾葛,并在這糾葛中探尋女性自我主體意識和民族身份意識。可以說,自敘傳書寫的敘述模式更利于呈現女性情感的嬗變。
關于對于傳統的不舍不離,“已儼然成為巴黎人之一份”的陳學昭,在自傳中有這樣一段趣味盎然的記述:“冬季的巴黎馬路上都是冰,男性友人要挽著陳學昭的手臂走,但被她推掉,可是自己又怕跌倒,便只好拉著男性友人的袖口。路過的法國男女見狀笑話中國人迂腐,陳學昭心里生出這樣的感慨:‘其實,法國人的習慣,一個男人挽著一個女人走,并不是不正當行為,也并不能說明這一對人有親密的關系,只不過表示這兩個人是熟識的,或是兄弟姐妹。可是我一直自以為是最反對封建家庭和封建社會的女人,事實上,封建這東西還是習慣地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行動和思想里。”不得不承認,文化傳統并不是懸置的虛妄,終究或多或少存在于人們的言行、思想和意識中。
青年時期的陳學昭情感豐沛又敏感,她站在人生的新節點上,對于本土文化傳統的認識感性與理性并存,在奮力抗拒落后積習的同時,又擺脫不掉傳統因素的烙印。這種糾葛和矛盾伴隨其整個域外生活,思維和身體懸置在無法理清的文化網絡中,文化觀念和民族意識也經歷了一個裂變過程。盧梭認為,個體只有成為公民之后才開始真正成為人。他強調個體的國家性,即共同體才是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源泉。在此意義上,任何個人包括留學生先天就是國家性的,是置于“中國”政治共同體下的個體,籠罩在他們身上的民族氣質是抹不掉的。留學海外的中國女性雖然是新興力量的代表,但是在域外“他者”的目光中,卻是來自時興“纏足”的國家,這是刻在她們身上的文化符號,也是一種陳舊落后的政治表征。與女留學生對“纏足”標簽的抗拒呼應的,是男留學生對“辮子”標簽的反抗。“纏足”和“辮子”是最具奇觀性的中國傳統文化表現,其他還有更多腐朽而陳舊的傳統因素一一被加諸留學生身上,作為女性感受到的壓力更大。民族和國家身份則是永遠摘不掉的標簽,從摒棄陳舊積習到反思傳統再到別扭的妥協,令陳學昭在妥協和抗拒中不斷解構和重建自我主體。
三、定義現代化的“她”
向西方學習新知是現代留學生的一個情結,他們帶著中華傳統文化基因和開創新時代的滿腔熱情奔赴異國他鄉,這種對現代化的渴望貫穿了留學生活的始終。他們思考西方現代文明是否可為己國所用,西方教育會帶給自身怎樣的變化,經由西方理念的熏陶自我該如何界定,其中蘊含著成為一個現代的中國人的訴求。而對于女留學生來說,她們所面臨的問題不只是“如何成為一個現代的中國人”,而是要學會“如何成為一個現代的中國女人”。當留學的“娜拉”帶著“五四”的記憶跨出國門時,對現代化新女性的書寫成為她們在生活中凸顯主體意識的重要方面。
陳學昭的自傳體小說《南風的夢》和《工作著是美麗的》記錄了她留學國外的經歷,勾勒了一位不懈追求人格獨立的新女性形象。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在法國讀書的女留學生,均以自由撰稿人和特約記者的稿費為生,有著直面磨難的堅強氣質。可以說,這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陳學昭的鏡中之我。陳學昭沖破家庭的阻隔,克服了經濟上的困難,踏上異國的留學之旅。她所前往的,正是自由平等意識氛圍濃厚的法國。她借《工作著是美麗的》中的李珊裳的感受,訴說現代文明帶來的觸動:“對于踏上法蘭西的國土,第一次送到珊裳眼睛里的生動而奇特的東西,便是在那些巨大的公共建筑物上刻著這樣的三個法文字:自由、平等、博愛。這三個字寫出了法蘭西過去光榮的歷史……法蘭西人好似那么的謙恭而富有親切的禮貌,至少對于一個以人對人愈冷愈有美德的國家如像中國的女人看來是如此。”這不啻一場靈魂的洗禮,對比中國的半封建半殖民的社會形態和人們冷漠愚昧的精神面貌,法國人崇尚的自由平等以及他們的彬彬有禮使陳學昭的心靈受到撞擊。她深感中國千百年的男權秩序使女性一直處于隱身地位以及作為男性附庸存在的制度不公,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勇于表達女性自我的經驗和困惑。
留學的“娜拉”身負重任漂泊海外,求索知識的決心和振興祖國的熱情兼而有之。她們面對的困難比同時代男學生更多,對自我的要求也往往更加嚴格。不做一壓就倒的稻草,要做對未來人生有所規劃的自強自立之新女性,是女留學生們在精神層面上的共同追求。家庭的藩籬、社會的鉗制遠在千里之外,西方女性生活情狀的新秩序感染著她們。陳學昭帶著好奇的目光仰視現代文明,愈發深刻反省本土文化。這是一種揚抑并存的情緒,在否定民族文化迂腐傳統的同時,又懷著在廢墟上重獲新生的使命感。英國著名社會理論家吉登斯把現代世界個體從“傳統的僵化”中解放出來的自我反思、自我選擇、自我表達和自我實現稱之為“生活的政治”。他認為在現代社會中,“反思性把自我和身體與全球范圍的系統聯接在一起”,在一種后傳統秩序中,提出“我們應該怎樣生活”這樣的倫理。留學生群體普遍擁有的反思意識和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性思維一方面源于他們對母國傳統的自審,一方面源于對西方現代文明的吸納。對女留學生而言,從禮教色彩濃厚的社會秩序中解放出來,更加激起了創造一個全新自我的愿望。陳學昭借《南風的夢》中的陳克明發表感言:“寧可做一個跌倒在十字路口的餓殍,受人們,受大眾的無情的冷酷譏笑及踐踏,也不要匍匐在某一個男權的威勢與玩弄下而吃一口安穩飯。”這種決絕抗爭的姿態是陳學昭作為現代女性的宣言,雖然大洋彼岸的舊傳統舊秩序如影隨形,但仍阻擋不了她向舊傳統舊秩序表達不滿、發出控訴的宣戰書,
在傳統和現代的交叉路口,女留學生積極重構現代意義上的自我認同。“怎么生活”歸根結底就是做一個什么樣的人,這是對生存問題的深度關環,與“五四”重視女性作為個體的存在不謀而合。可以肯定的是,“新女性”的概念對女留學生的自我定位起到了一定的影響。一名“MISSNUMAO”的女性曾寫信給胡適,表達了她所理解的“新女子”,“乃要合著20世紀新潮流的趨勢;除去四千余年玩物的名字;及免終生做男子的婢女,享國家平等的幸福”。她又列舉出“新女子”的幾個要素:“一、學她們西洋女子的志趣高尚,學識充足,以至能夠自立(我的自立并非一定要獨身主義,乃能以相當的才力,對于社會上有效用的意義);二、要明白世界上的大勢;三、對于我們自己的國家有何等責任。”自晚清開始,對西方女性的生存狀況就出現過討論熱潮,至“五四”時期討論的深度和廣度都有所拓展,女留學生們出國前已然對新的生活方式有所向往,出國后也更愿意融人到西方的社會秩序中。
陳學昭強烈表達出國留學的愿望,“我還是要出來的!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到底是一個人,不是一件貨物!”她渴望成為一個具有鮮明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認為只有擁有生命的自由和個人的尊嚴,才會擁有愛情和幸福。她還說“我要流浪在異國”。上下求索的人生情懷與流浪法國的浪漫心境相雜糅,不斷成就了一個新女性堅韌而又果敢的姿態。她滿懷向上之心,并且堅信人生價值是一定能夠自我賦權。在自敘傳的書寫中,她不斷嘗試進行自我探索和努力形塑。在20世紀初中國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之外,陳學昭秉持著中國女性特有的道德和勇氣,一直竭力地褪去遙遠彼岸的舊道德舊秩序,試圖賦予自我一種屬于現代女性的生活方式。
以冰心和陳學昭為代表的一代女留學生,追溯自己作為尚在成長為現代女性的萌發期,努力在傳統與現代間獲取更符合新女性使命的安身之道,探尋女性主體生存之路,表現出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新氣象。名作欣賞/博士之聲>域外經歷下特定情境中的新體驗滋養了新女性的成長之路,逃離舊式婦女的生存困境,不再做那些被歷史進程忽視的模糊的實體,追求新生活新景觀帶來的勇氣,試圖集聚變革舊秩序的權力。留學的“娜拉”借助自傳性書寫的表達方式,從迷惘到奮而一搏再到澄明之境,有效地利用留學語境中的新話語,奔向作為新女性獨立的“人”的生活,從而確定女性主體身份和自我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