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媽的愛情

耿艷菊

三弟從上海回來了。

三弟很漂亮。大眼睛，如湖泊深幽靜謐，如云朵潔白輕柔，瘦瘦高高，文雅秀俊。他站在我面前，微微含笑，晃以為是電視劇《風中奇緣》中的九爺走下了屏幕，又像是從民國走來的穿月白長衫的儒雅公子哥。我定定神，使勁揉了揉眼，確定他就是我漂亮的三弟。

三弟是小姑媽的兒子，從小他就是個特別靜氣的小男孩，和小姑媽相依為命。他的爸爸是誰？去哪兒了？一直是個謎團。謎底深深藏在小姑媽的心里，密不透風。三弟的身世從來都是個非常危險的雷區，誰都很謹慎，不敢亂踩的。

歲月冉冉，光陰追趕著人往前走，三弟卻越長越不對勁。他太好看了，尤其是一雙眼睛，晶瑩剔透，真迷人。最重要的是他長得一點不像小姑媽，似乎和我們這邊的血緣不搭邊。

小姑媽胖，又矮，眼睛細小，嘴唇很薄，說起話來，又響亮又迅速。刀子嘴豆腐心，形容小姑媽再貼切不過了。祖父祖母有時看著三弟會悄悄嘆息，要不是她在蛋糕店工作，要不是……唉，她也會像別人一樣有個正常的人生……小姑媽年輕時其實非常輕靈嬌小，很美的。

祖父母的嘆息也僅僅止于此，不敢多說，怕小姑媽聽到了傷心，又要一場鬧。小姑媽除了不喜歡別人議論她個人的事之外，其他的時候特別好，樂呵呵的，很熱誠，對誰都掏心掏肺。

小姑媽的蛋糕店在小城里唯一一所大學校園的旁邊，她上班的時候又沒法照料三弟，就把三弟留給祖父母帶，三弟就整天和我們在一起玩。小姑媽很疼三弟，那是自然的?？墒且患胰硕己芴廴埽覀冞@些自家孩子的心里就有些酸酸的。不過，就憑我們不叫他表弟，已很明白，我們沒有把他當外人，而是把他放在我們家男孩子中按年齡排序，親切地稱他三弟。

三弟很安靜，很斯文，又懂事謙讓，真是沒有辦法不喜歡他。他和我們一處長大，卻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家以做生意為生，沒有書香縈繞，小孩子們坐不住，也多不愛讀書。而三弟卻截然不同，整天書不離手，讀得津津有味。有時候，我們捉弄他這個書呆子，他也不惱，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們笑。

三弟在學校是很酷的學霸，這讓我們一家人特別有面子，尤其是小姑媽，別提多寶貝三弟了。她怕影響三弟的學習，竟然把自己說話高嗓門的習慣改掉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梢姡茉谛」脣尩男闹姓贾嗌钪氐奈恢谩?/p>

就這樣，三弟在讀書這條道上越走越遠。我們差不多都早已結婚成家，在小城安頓下來，而三弟依然奔波在讀書的旅途中。他先是去北京讀了幾年本科，又去浙江讀了幾年碩士，然后又去上海要讀博士。

然而，一直以來支持三弟讀書的小姑媽在去上海這件事上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脾氣，堅決不同意三弟去上海。一向溫順孝順的三弟也一反常態，和小姑媽較上了勁，偏要去上海。媽媽總是拗不過兒子，三弟最終如愿以償。

三弟去上海讀博后，小姑媽竟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黑頭發轉眼間就花白了，說話顛三倒四的，還常常心神不寧的樣子，一個人默默發呆，有時還流淚。這完全顛覆了小姑媽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風格。

我們很擔心，想告訴在上海的三弟，還沒行動，卻已先被小姑媽嚴厲地警告，不準讓三弟知道她的情況。小姑媽到底在怕什么呢？

深藏在小姑媽內心多年的秘密終是被歲月的風吹開了縫隙。上海，原來對于小姑媽的人生竟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二十多年前，年輕的小姑媽離開家到70里之外的小城蛋糕店做營業員，這本是很好的出路，也讓在小鎮上生活了一輩子的祖父母很有面子的事情，不料卻因此耽誤了小姑媽的一生。

小姑媽遇到了一個人。他從上海來，在小城里的大學教書，很年輕，又一身儒雅書卷氣，常到小姑媽上班的蛋糕店買小點心。漸漸，他們彼此喜歡上了。小姑媽完全沉浸在戀愛中，在他們交往的一年多時光里，她一次也沒回過鎮上的家。

等到小姑媽回家時，家里所有人都驚呆了，小姑媽抱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嬰兒。任憑祖父祖母如何追問，小姑媽一個字都不肯說。她在家悉心照料著小嬰兒，別人的閑言碎語，她一概置之不理，更不生氣。

祖父母著人悄悄去小城里打聽，終于知道了小姑媽喜歡上了一個從上海來的教書先生。正要為小姑媽的人生出謀劃策，可誰知，小姑媽把小嬰兒丟給了祖父母，自己又去蛋糕店上班了。

而小姑媽喜歡的儒雅教書先生此時早已離開了小城，他的家在上海，來這邊也只是實習。他離開時是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小姑媽到汽車站送他，目睹那輛藍色的小客車載著心愛的他搖搖晃晃地一點點遠去，并消失。

小姑媽站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有點難過，可心里還是暖的，儒雅的教書先生說，等他在上海安頓好，就來我們家提親，接小姑媽去上海，他們要永遠在一起。說這些的時候，他清澈的眼神像落在小姑媽肩上的雪，很干凈，沒有惹上半點塵埃。

小姑媽很唐突地抱回家的小嬰兒就是那天她和儒雅的教書先生一起去汽車站的路上遇到的。一個小紅被子裹著他，躺在雪地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晶瑩剔透，小臉凍得紅紅的，卻不哭。他們抱起了這個小嬰兒，從此，蒼茫塵世間，小姑媽，還有我們，便和他有了濃濃的緣分。這個小嬰兒就是后來的三弟。

儒雅的教書先生卻失了言。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乘坐的那輛車出了事。小姑媽始終不相信，一直活在她個人的固執里，堅持在蛋糕店工作，堅持要等儒雅的教書先生來接她去上海。

一天天，一年年，三弟長大了，那份俊朗，那樣的書卷氣，竟越來越像小姑媽日思夜盼的儒雅教書先生，就連見過他的小姑媽的同事老蛋糕師也覺得很像。小姑媽也終于從多年虛妄的等待中跳脫出來，風雪奪走了她心愛的人，又送來一個孩子陪伴她，守護她，也許冥冥之中都是天意。小姑媽覺得三弟就是她和儒雅教書先生的孩子。

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才明白小姑媽的怕是歲月一樣的深沉、厚重，有多怕就有多愛。

三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上海的學業結束立即回到了小城工作，也是在蛋糕店旁邊的大學教書，他說要替他的爸爸永遠永遠陪著媽媽。

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