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
我從六會路往建干路,到金雞路,尋找觀音山腳下26號著名作家艾蕪抗戰(zhàn)時在桂林的故居。
我在桂林生活了那么多年,卻不知道觀音山具體的位置。記得從前讀《徐霞客游記》的時候,似乎讀到過徐霞客從堯山考察下來,經(jīng)過一個什么地方,叫作“螞蝸拜觀音”,說那山上有塊大石頭,像觀音菩薩一樣,山前也有一塊大石頭,像伏在地上向觀音菩薩叩拜的螞甥,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觀音山了,但問路人,卻找不到一個人知道這個“螞蝎拜觀音”的所在。幾經(jīng)周折,終于問到了觀音山,但山周圍,已是高樓林立,山下成了某個工廠的一個生產(chǎn)車間,艾蕪的故居,當然也就無法尋找到了。
但我知道艾蕪,他是桂林抗戰(zhàn)文化城時期筆耕最勤奮、創(chuàng)作成就最顯著的作家之一。
艾蕪,原名湯道耕,艾蕪是筆名,開始寫作時因受胡適“人要愛大我(社會)也要愛小我(自己)”的主張的影響,遂取名“愛吾”,后慢慢衍變?yōu)椤鞍彙保瑥拇耍@一名字就伴了他一生,真名反而鮮為人知了。
艾蕪是四川新繁人,祖父設(shè)館教書,父親是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家庭貧苦,他小學未畢業(yè),1921年考入免費的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為逃避包辦婚姻,于1925年夏天離家南行,這次漂泊,決定了這位“流浪文豪”此后的文學生涯。以后六年間,他徒步到昆明,做過雜役;流浪緬甸克欽山中,當過馬店伙計;漂泊東南亞異國山野,與下層勞動者(趕馬人、抬滑竿的、鴉片私販以至偷馬賊)朝夕相處。后來,他到緬甸仰光,當過報社校對、小學教師、報紙副刊編輯。1930年冬天,因參加緬甸共產(chǎn)主義小組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活動被捕,1931年春,艾蕪被押送回國。1932年底,他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后即終生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在上海期間,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南國之夜》《南行記》《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說《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雜記》等。艾蕪的作品大都反映西南邊疆和緬甸等地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及其自發(fā)的反抗斗爭,開拓了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領(lǐng)域,他所描寫的傳奇性故事,具有特異性格的人物和邊地迷人的綺麗風光,使作品充溢著抒情氣息和浪漫情調(diào)。
七七事變后,艾蕪從上海流亡到武漢,1939年初,時處舊歲年關(guān),艾蕪一家輾轉(zhuǎn)逃難來到了桂林,人海茫茫,何處是自己的歸宿?正當艾蕪躊躇于街頭之際,猛抬頭看見墻上貼著《救亡日報》在桂林復(fù)刊的消息。艾蕪找到報社的熟人林林,就這樣,他一家暫時在太平路12號《救亡日報》社住了下來。但是小小一幢木樓,既是報社的編輯室又兼宿舍,加之日軍狂轟濫炸,得不到安寧,艾蕪不得不舉家數(shù)遷。1939年端午節(jié)那天,人們正忙著過端午節(jié),但艾蕪卻不得不冒著大雨,踏著泥濘滑路,奔波十幾里路,前往靈川縣的唐家村去找尋他的安身之處,但他還是失望而歸了。無奈之中,他先搬到桂林東郊的施家園,那里也沒有可供他安家的處所,他簡直像一只遷徙的候鳥一般,最后落腳到漓東觀音山26號、國際友人路易·艾黎等為辦工農(nóng)合作社而建造的簡易竹屋里住了下來。
說起抗戰(zhàn)文化城時期桂林漓東一帶的竹屋,那可是聞名世界的建筑物啊!這種竹屋,是抗戰(zhàn)時期漓東的一大景觀,也是當年桂林建筑商們多、快、好、省的一大“杰作”,沒有辦法啊,抗戰(zhàn)前只有十幾萬人口的桂林,突然涌入了五十多萬的難民,他們要房子住啊!這種竹屋的建造十分方便,主要材料是毛竹、杉皮,桂林有的是。建造前,首先把地平整好,用幾根毛竹立起框架,再用毛竹片像圍籬笆一樣,將四周圍好,頂上蓋上杉皮,四壁用黃泥漿拌合稻草糊上,便成了墻壁,這就是抗戰(zhàn)文化人的棲身之所了。今天的六合路、建干路、金雞路一帶,當時幾乎全是這種一排排的竹屋,當年的抗戰(zhàn)文化人大多住在這一帶,他們把漓東這一片地區(qū),理直氣壯地稱作“東方文化區(qū)”。有人說,你在漓東這片土地上,隨便碰上一個人,他很可能就是中國文化界一位重量級的人物。
艾蕪棲身在觀音山26號的竹屋里,一住就是五年,直到桂林淪陷前夕才離開。觀音山周圍是一片亂墳地,艾蕪帶著妻女,在觀音山腳住處周圍空地開荒種菜,以維持生計。他日夜不停地寫作,除了為抗戰(zhàn)發(fā)出作家的正義吶喊,還得為了生計,生活的壓力實在太大了。艾蕪經(jīng)常過著家無隔夜米的貧困生活,人們常常看到他一只手拿把雨傘,一只手拿個米口袋,得了稿費首先去買米。艾蕪也曾真實地袒露過當時的窘境:“在桂林,曾經(jīng)短時間有過這樣的事情,愛人生病,又沒請人幫忙,便左手抱著小孩,右手執(zhí)筆寫文章。有好些作品寫了,就發(fā)表,沒有好好加以修改。有的長篇,一面寫,就一面發(fā)表。這都是不好的。但那生活的壓力,確是叫人難以忍受。”
在極端艱難的物質(zhì)生活面前,艾蕪沒有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徘徊不前,更沒有退縮。比起他自幼家貧輟學,21歲開始離家到他鄉(xiāng)異國漂泊,從四川到緬甸,用赤腳走那些難行的云南山路,在昆明繳不起店錢而被店主趕到街頭露宿,掃馬糞、當幫工雜役,病倒在緬甸仰光的街頭……今天生活中的這些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和前線與日本侵略者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呢?艾蕪是堅強的,他在那簡陋的竹屋中,發(fā)出了堅韌而充滿戰(zhàn)斗力量的宣言:“那么,我就坐下來,讓它拿愁慘憂郁來壓殺我么?我不!我還沒有這么傻!我跳起來,我要把周遭的荊棘、茅草、刺藤盡量拔去。雖然茅草、荊棘、刺藤是那樣的多,但我并不退縮,反而一面流汗、一面笑了起來……我不愿拿荒地的景色,去困擾同我一代的年輕人,我只想同我—樣感到荒涼之苦的,希望能從這里得到一些比我更多的勇氣。”艾蕪用那顆歷經(jīng)苦難的心,那支充滿深情的筆,在荒涼的觀音山下,開墾出一片斗志激昂、胸懷廣闊的抗戰(zhàn)文學沃野。
除了生活上的極端艱難貧困,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也直接威脅著艾蕪和廣大抗戰(zhàn)文化人以及桂林民眾的生命安全。著名抗戰(zhàn)音樂家張曙和他的女兒就是在日軍的飛機空襲桂林時遇難的。每當敵機來襲,獨秀峰上的警報發(fā)出凄厲的吼叫聲時,正在寫作的艾蕪,便帶著妻女,到附近的小樹林中躲空襲。這時候艾蕪仍不忘帶著他那只折疊式的帆布小凳,腋下夾著正在寫作中的文稿,脖子上掛著墨水瓶,一進入小樹林中,便打開帆布小凳,以雙膝為桌,鋪開稿紙,繼續(xù)寫作。凌空的敵機開始俯沖投彈,炸彈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附近有民房冒煙著火,躲空襲的人們發(fā)出一陣陣驚叫聲和惋惜聲,艾蕪頭也不抬地繼續(xù)他的寫作……艾蕪的短篇小說集《荒地》《秋收》《黃昏》《冬夜》《愛》《萌芽》《逃荒》,長篇小說《山野》《故鄉(xiāng)》《落花時節(jié)》三部,以及散文集《雜草集》,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完成的。在這些作品中,艾蕪選取了大量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的題材,比較深刻地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給我國廣大人民群眾帶來的災(zāi)難,艾蕪?fù)ㄟ^自己的作品,向一切愛好和平的人們控訴了帝國主義者的侵華暴行!他的作品中憂傷、低沉的調(diào)子不多,往往從結(jié)局上,還給人以啟示,憧憬未來。短篇小說《秋收》《紡車復(fù)活的時候》,長篇小說《山野》《故鄉(xiāng)》成為抗戰(zhàn)文學史上的代表作。
著名作家巴金,當時也生活在桂林的“東方文化區(qū)”內(nèi),他在為艾蕪編輯出版短篇小說集《逃荒》時,曾在編后寫道:“作者在桂林,和我談起他的幾篇稿子的事。現(xiàn)在我的手邊恰有他的幾篇發(fā)表過和未發(fā)表過的短篇創(chuàng)作,就替他編成這本小書付印了。連《逃荒》這書名也是我起的……這時候,我們需要讀自己人寫的東西,不僅因為那是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寫成的,而且那里閃爍著我們的靈魂,貫串著我們的愛憎……不管是一鱗一爪,不管是新是舊,讀著這樣的文章會使我們永遠做一個中國人——一個正直的中國人。”
讀著巴金的這段文字,我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一個在竹籬棚糊上稻草黃泥漿做成的簡陋竹屋中,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筆耕不輟的抗戰(zhàn)文化人的身影;一個坐在帆布小凳上,在樹林中冒著敵機的空襲轟炸,仍在埋頭寫作的抗戰(zhàn)文化人的身影,這就是“一個正直的中國人”——作家艾蕪的身影。作家艾蕪與桂林美麗的山水風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