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姣
摘要:宋詞是我國文學的璀璨明珠,有著時代甚至是民族的烙印,從衍生到今天,一直深受人們的喜愛。本文旨在以姜夔詞為例,探討宋詞寫景內容的擴張和微縮、寫景形式的多樣化及寫景情感的合一等三個方面,通過詞中景的感受,進一步感受詞的美麗和魅力。
關鍵詞:宋詞 姜夔詞 寫景
文學,文學,文字的學問,如何在文字中構筑學問,得益于文字所依托之物,或情,或景,或人,或物,或情景交融,或物我合一等。而景,是文學不可抗拒的誘惑,也是宋詞不可或缺的元素。宋詞的寫景,由于時代、文學樣式等因素,自是一格,不與別家同。
宋詞的創作者不可計數,當時當地所創作的詞作也無可輯清,由歷史淘瀝后的都是難得佳作。姜夔,南宋時期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今江西鄱陽人,著名詞人,存詞84首,在文學史上獨絕存在。作為為詞大家,姜夔于寫景中有很多宋詞共有的特征,如下:
一、寫景內容的擴張和微縮
眾所周知,詞的內容無所不包,詞的發展無所不至其極。在宋代取得卓越成就的詞,在內容上也有兩個似乎極端卻又不相矛盾的改變。
第一,寫景內容的擴張,從閨閣思怨走向家國大景。詞,從誕生之初就是作為詩余之作,自己也是怯怯的,不敢過于高聲地呼喊才子佳人的身心青睞,能有一絲掛念便已彌足珍貴。就像溫庭筠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一首閨怨詞,精致秀美,一字一扣,將守候的女子寫得溫婉動人;不說鼻子眼睛,不說腿粗手長,只有閨中思戀的神韻,步步都是含情脈脈,讓人不忍尋味。可這樣的景范圍過小,只能是美麗的女子——女子美麗的發飾,照著鏡子的美麗容顏,想起不在身側的枕邊人,升起的一股股倦怠、寂寞和無聊無處安放。
但,在姜夔的《揚州慢》中,景擁有了闊大的內涵,“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人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詞,不再是詩余,而是和詩一樣擁有震懾世人、感懷世人的生命張力,詞中景不再是枯寂的無聊喟嘆了。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詞的開端還是清正明白的訴說,走路累了,遇見一個好的歇腳處,就停下馬,休息片刻。一個“過”字,景色撲來,當年繁華長街,如今野麥青青,同是含著春風雨露,一朝遭劫似乎再也留不住。夕陽漸晚,角聲吹來深深寒意,池不再靈動,木不再飽有生機。哪怕是杜牧重到,縱然是才筆驚人,也得擱手長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月亮依然是那么皎潔明亮,風雨無阻的橋依然在堅守青春,只是那橋邊綻放的花,又是為了誰在一年又一年地開放。青麥、黃昏、橋、冷月、紅藥,處處是景,字字是血;景不再是小家碧玉,而是大家閨秀;可以有詞人對入侵者的憤懣不滿,可以有詞人面對空城的傷懷落寞,可以有詞人對所處時代的憂心焦灼。
第二,寫景內容的微縮,從宏觀著調走向細處描摹。詞一向以婉轉情深見長,所依托之物也從最初的女子、月亮等常見意象轉向花草蟲魚,而且在一首詞內,出現了只詠一樣物,深入臨摹,同樣具有別致的韻感。前者如牛希濟的名作《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寥寥數語,別景無極,徹夜無眠的戀人,面對著預收還羞的山間青煙,凝望著天際淡淡疏疏的星斗,月光照拂下來,映在臉上,淚水的痕跡再也無處躲藏,離別的感傷彌漫住了整幅圖景。兩個人的離別,用山川、晨霧、月華構成的圖景作陪,自是浩蕩離愁。
后者,如姜夔《齊天樂(黃仲宮)》: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太有意思,白石筆下的景,是為了一聲聲蟋蟀語。通讀全詞,不見一只蟋蟀的身影,卻處處有蟋蟀的悲鳴,寫人寫景就是不寫主角,主角只有藏在景里發出聲音。這里的景物和《生查子》不同,他們有特定的使命,有必須的主人,他們的目光是微縮的,縮在一角,落在動物身上。在賦最流行的時候,在詩最流行的時候,也有過無數的寄托于一小物的抒懷,而在詞最為流行的時候,也不可免俗地在內容上,從宏觀大景的鋪排關注其微小甚至被忽略的小物、小景,這是詞走向頂峰的預兆,也是盛極將衰的前言。
不論是詞寫景內容的擴張或者微縮,他們都是宋詞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寫詞者努力開拓的疆域和墳墓。
二、寫景形式的多樣化
寫景內容的改變,自然會帶來寫景形式的改變,其一是很多優秀詞人自度新曲,詞的流轉變化給景留下了更大的空間,其二就是詞序的發展。人的記憶力總歸是有限的,如何在有限的時光中讓人、事物永恒存在,法寶之一便是文字,而詞序的由來自是悠久異常,《詩經)沖的大小序不就舉足輕重嗎?
在姜夔之前也有無數寫序的詞人,譬如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簡單介紹了詞的寫作緣由。但姜夔的詞序更有意思,它們本身就是一幅幅美景,它們成了宋詞中景的另一處安身之所。
《一萼紅》序云: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問,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臺,亂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白描一般描繪所見之景,跟著詞人移步換景,穿過池沼,走過古墻,行過青青竹林,向南,有數十梅花盛開,各具姿色,美不勝收,走在這樣的美麗中,興致遽來,快步登上定王臺,看著湘江流向岳麓山;湘江的云低低的,和云合在一起。可是江水無情,年年日日爭流,不問時光,不管世事,而看著它們的詞人卻受到心靈的震動。詞人有情,情發為詞,則是: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墻腰雪老,云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裊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景在詞中脫白描,化身玉面女郎,典雅至極,讓人無法想象不過是普通景象、不過是尋常煙云、不過是無數文人騷客千載之下都在繼續臨摹的山川風物,兩相對照,詞人運字之妙使人嘆服。
甚至,在某些時候,詞序美過詞本身,如《念奴嬌》序云:
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余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云自動。間于疏處窺見游人畫船,亦一樂也。揭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此等景致,誰不會怦然心動,逸興翻飛。在武陵時,城是充溢著古味的,樹木是聳立參天的,而荷花,是為來者盛放的。繁花開好,葉子堅立,清風吹來,徐徐蕩開,像綠色的云偷跑到池中,興致高昂地歡歌起舞,偶在葉間偷窺得一二游人畫船,不覺樂滿心中。在吳興,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在夜晚的西湖,亦有如此光景,地雖不一,荷一,人一,情一,怎可一“美”字形容!
姜夔也有好些詞序,去掉所寄之語,則可獨立成篇,絕不遜色,《鷓鴣天》序云:
予與張平甫自南昌同游西山玉隆宮,止宿而返,蓋乙卯三月十四日也。是日即平甫初度,因買酒茅舍,并坐古楓下。古楓,旌陽在時物也。旌陽嘗以草屨懸其上,土人謂屨為屐,因名日掛屐楓。蒼山四圍,平野盡綠,隔澗野花紅白,照影可喜,使人采擷,以藤糾纏著楓上。少焉月出,大于黃金盆。逸興橫生,遂成痛飲,午夜乃寢。
有美景沒人分享是一種遺憾,有友共享不能相歡是一種遺憾,有歡情沒有好酒是一種遺憾,有好酒不能痛飲是一種遺憾,有痛飲沒有佳句是一種遺憾,而白石雖是落魄文人,卻有友,有歡,有酒,有興,有詞,景自是絕倫了。或許景其實沒有那么美,入了眼,進了心,自是讓人“逸興橫生”,所見的蒼莽山巒,遼遠平原,綠色鋪蓋,夾雜著一泓澗流,旁生紅白花樣,落在水中照著鏡子,讓人目不轉睛,實在是喜歡了,讓人摘下掛在楓樹上,任其飄蕩流光,這樣的秀致,怎也不是人間的景色,讓人讀了也是心生向往,巴不得人了這個桃花源再也不出來。
總之,不論是白石的詞序,還是其余詞家的詞序,大都是不太引人關注的,但它是詞不可或缺的存在,其間景致的描繪,或與詞同,或與詞異,它們容納了更為寬廣的詞的內容,也使詞有了更為豐富的變化。總之,“就文體美學而言,以詞序形式寫景,成山水小品文,和六朝時出現的書信體山水小品文一樣,富于創意性,因而具有顯著的文體美學史地位”。
當然,詞中寫景形式的變化遠不止此,這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三、寫景與抒情的合一
一首優秀的詩,一闋傳唱千古的詞,不僅需要內容和形式,還需要情,真情實感是作品取勝的必須點。宋詞的寫景在情感的傳達方面,與詩相比,更為纏綿,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心靈的直通車,是靈魂直接的歌唱和吶喊。
第一,情感傳達上,詩雋永,詞纏綿。姜夔不僅僅是一個詞人,也是一個贏得了當時許多很有名望的詩人贊賞的詩人,《直齋書錄題解》云:“石湖范致能尤愛其詩,楊誠齋亦愛賞之,賞其《歲除舟行十絕》,以為有裁云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他的《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其七云:
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云衣。
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好時光,它還沒有來,還在不久的將來,所以白石感覺寒,心寒景便寒,縹緲的湖水層層疊疊翻涌,不知涌向何年何月何地,那水波上的雁影,一點點地遠去,遠去,以至消失不見,而峰巒呢,被云霧繚繞覆蓋著,就好像穿了一身云做的衣裳,婀娜多姿。可是,轉身回望,一座長橋罷了,孤孤單單地停在那里,送我歸去,萬里浩淼江天,余我一舸而已。
一幅冬夜舟行圖,全篇描景,景中有情,但情藏得深,不漏一絲絲褪色的悲愁,似乎詩中人是別人,袖手旁觀著別人寂寥落寞,歸去的或許是別人,也不是我,我或許應該是那座等待別人歸去的橋。后來者瞧不清詩中的主人公是詩人本身還是他人,這含蓄雋永的情讓人摸不著也看不清,只能憑空感受,但在他的詞中,不是這樣的,《慶宮春》云:
雙漿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蕩云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政凝想、明踏素襪。如今安在,唯有欄桿,伴人一霎。
同樣的景,同樣的人,但情感卻是如此的纏綿悱惻,讀之動容。一個書生,有著才情、音樂天賦、書法天份的男子,站在舟上,悠悠地想著和她的約會,那是何等情深。如果這個人再問一句:“你還在哪里呢?”我還在思戀,我一人隨著欄桿起相思。活生生的人,食人間煙火的人,不再是袖手旁觀的過客,他就是心傷難耐、愁思不展的夜行者,清楚地流露了處理感情的艱難和傷痛。即使是同樣的浩淼煙波,即使是同樣的一葉扁舟,即使是一樣的虹橋遠去,因為有活著的人,給人感受自是不一樣了;個人認為是具有了更讓人流連的感發力,情感的表達也更為直接和纏綿。如果詩景中的情是腹黑男,那么,詞景中的情就是讓人心碎的暖男。
第二,情感發聲處,是靈魂的回響。詞之所以能夠給人更多的感動,源于它情感的纏綿和瘋狂的感發力,之所以它會具有如此大的感發力,則源自每個詞人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與歌唱。白石有一首七絕《過垂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