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刑事訴訟中長期奉行相互印證的證明模式。它以被告人口供為印證機制的中心,強調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作為審查證據的關鍵,即以口供為中心的雙面印證模式,證據之間相互印證才敢定案。然而這種證明模式忽略單個證據的審查,不利于發現案件真相,“制造”冤假錯案。以陳滿案為例,當新的證據審查標準確立時,沒有任何指向陳滿作案的客觀性證據和技術性證據,其余所有證據均是圍繞口供進行的印證。當認定犯罪事實的唯一直接證據即原審被告人陳滿有罪供述的真實性、合法性存疑時,其判決基礎便缺乏正當性。
關鍵詞:相互印證;單個證據;錯案
一、陳滿案再審改判無罪探析
2013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首次在《關于切實踐行司法為民 大力加強公正司法不斷提高司法公信力的若干意見》中明確了錯案的評價及認定標準。但是,對比國外關于刑事錯案的界定標準,無論是我國的立法,還是學術界存在的“客觀說”、“主觀說”、“主客觀統一說”還是“多重標準說”都存在著泛化的傾向,加之媒體聚焦點的偏差,往往使公眾乃至一些專業法律人士對刑事錯案的本質產生模糊的認識,造成錯案救濟效率低下以及司法資源的浪費。
《布萊克法律辭典》對錯案(failure of justice)或誤判(miscar-riage of justice)的解釋十分明確:“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盡管缺乏關于犯罪要件的證據,被告人卻被定罪這樣一種極不公正的結果。”也就是說錯放以及量刑錯誤的情形并不屬于刑事錯案范疇。簡而言之,刑事錯案就是無辜者被定罪的案件。[1]
今年2月,浙江高院對陳滿故意殺人、放火再審案公開宣判,因原裁判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故撤銷再審裁判,宣告陳滿無罪。至此陳滿及其家人長達17年的申訴終于告一段落。
1998年陳滿被判死緩,其不嚴謹的證據審查及審查標準在2017年的今天看來令人匪夷所思,但就當時的司法實踐而言卻是合理的。當時在司法實踐中把口供作為證據之王,所有證據圍繞著口供進行取證、印證。在陳滿案中,犯罪現場發現了陳滿的工作證(未貼照片),便迅速鎖定陳滿為犯罪嫌疑人,隨即對陳滿進行了審訊,直至陳滿作出有罪供述并交代做案過程,本案宣告破案。這便是在偵查實務中常見的“抓人破案”。
然而就陳滿的認罪口供而言,也是極為不可信的。在此案中,從被抓獲到案到審查起訴再到兩級法院審判期間,陳滿的供述經歷了從不承認犯罪,到作出有罪供述,翻供后再供認,最后全面翻供的過程。在其8次有罪供述中,對作案主要情節供述前后矛盾,比如殺人現場先后有臥室、客廳兩種說法;殺害方法先后有先用毛巾捂死再在脖子上切兩至三刀、先猛割脖子兩刀再亂砍兩種說法等。而其有罪供述中,有多處與其他在案證據存在矛盾,比如供述自己殺人后,用廚房水龍頭沖洗菜刀和洗手,洗后未關水龍頭,現場勘查卻發現廚房水龍頭并未開啟,而是衛生間水龍頭沒有關等。[2]
其他能夠印證陳滿有罪供述的物證在今天也無法出示,根據現場勘查筆錄及現場照片,在案發現場客廳及廚房內發現并提取了帶血白襯衫一件、黑色男西褲一件、帶血白色衛生紙一塊、帶血海南日報碎片等物品。但是,公安機關出具的相關情況說明表示,上述物證因保管不善,在案件移送審查起訴前已經丟失,無法隨案移送。
按照新的證據審查標準,本案沒有任何指向陳滿作案的客觀性證據和技術性證據,且作為本案認定犯罪事實的唯一直接證據即原審被告人陳滿有罪供述的真實性、合法性存疑。本案便缺乏關于犯罪要件的證據,故應當改判無罪。
二、印證證明模式濫觴
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以前,雖然法律條文沒有直接對印證模式作具體的規定①,但在證據法理論上一直把證據印證作為判斷證明標準的要求之一,“證據之間的矛盾得到合理的排除”,這種形式上的印證證明模式注重了整體的一致性,卻忽略了個體的真實性。在實務操作中出現了諸多弊端。
(一)強化口供中心主義
以口供為中心是我國傳統刑事司法中“罪從供定”思維的延續[3],傳統的偵查便是圍繞著“抓人破案”進行的,一旦拿到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其他證據可以慢慢收集補充,整個偵查任務宣告完成。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口供便作為證據之王受到廣大司法人員的追捧。印證模式的實質便是以口供為中心的兩面印證模式,其他證據的價值在于對口供某一方面的待證事實進行印證,而不是依靠整個證據體系進行推理證明待證事實。
在陳滿被宣告有罪的時代,印證模式依賴于被告人口供是有其時代背景的:缺乏依據間接證據定案的推理規則。在證據法理論上,根據證據與案件的主要事實是否有直接證明關系,可以分為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可以直接證明案件事實的是直接證據,如果需要與其他證據相結合,并經過推理才能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證據是間接證據。間接證據對案件主要事實的證明以推理的方式進行。單獨的間接證據不能肯定被告人是否有罪,只有把眾多的間接證據結合起來,根據經驗規則和邏輯規律進行推斷,在排除其他各種合理的可能性之后,才能得出確定的結論。在實務中屬于直接證據的有:被害人口供、證人證言、被告人供述等。在被害人口供、證人證言難以取得以及間接證據定案缺乏推理規則,同時印證證明標準過高的情況下,依賴于被告人供述實為是一種現實的捷徑。
(二)易導致案件事實的錯誤認定
冤錯案的頻繁發生,與以口供為中心的印證機制是分不開的。如上所述其他證據的價值在于對口供某一方面的待證事實進行印證,這個案件真實性的基礎是建立在口供之上的,一旦口供出現瑕疵則這個案件的證明方向會發生較大程度的偏移。
眾所周知,口供的真實性要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刑訊逼供、誘供、代替他人頂罪、被告人的記憶出現偏差、自身認識錯誤都會出現虛假供述。在陳滿案中,其口供的不一致、翻供等就達八次之多。雖然再審判決將改判的主要理由集中在供述不真實、其他證據不充分這兩方面。對于供述的合法性雖未完全否定,但也沒有肯定,而是認定取得供述的合法性存在疑問。但是由于口供的不穩定性導致的錯案數不勝數。究其原因主要是來源單一的證據造成了辦案人員的先入為主,通過非法的方式取得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后,由供取證忽略與其相矛盾的證據,選擇或“制造”與口供相一致的證據,完美的證據體系便由此產生。這種“印證”證明模式下證據的高度偏向性,流水線的訴訟過程傾向于生產一系列有罪證據的構成鎖鏈,且來源單一的證據基本上形成了一套具有一致性的有罪證明體系[4]。
三、單個證據審查方法配套措施的建立
雖然印證證明模式存在一些弊端,如對案件證明標準設置了過高的要求、容易導致違法取證以求印證等,但印證方法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事物存在的規律,也符合在相互聯系中認識事物的認識規律,是司法實踐中的經驗理性。[5]印證證明模式在我國仍然將長期存在的情況下,為最大限度地防止冤錯案的發生,對單個證據的審查判斷顯得尤為重要。在新刑事訴訟法實施之后,相繼地引用了一系列配套措施保證單個證據的證明能力、證明力。
(一)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確立
事實上2010年兩高三部兩個《規定》(《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基本上完成了非法證據排除的制度體系,新刑事訴訟法繼續沿用該制度體系,在其第54條明確規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應當予以排除。收集物證、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予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不能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對該證據應當予以排除。”根據適用對象的不同分解為:一非法言詞證據的排除規則,二是非法實物證據的排除規則。由于刑訊逼供在我國危害巨大,所以采用的是絕對排除,即沒有任何補正的機會,一經發現便自始喪失證據能力。
(二)確立訊問現場的同步錄音、錄像,防止刑訊逼供
試想如果陳滿案在其一審時便能提供訊問現場的錄音錄像,關于此案的各種爭議不會持續數十年之久,其認罪供述真實性與否便會在案件最初就有了定論。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在防止非法取證方面的作用毋庸置疑,與此同時也是證明犯罪嫌疑人未受非法訊問,強化其供述證明力的重要手段,后者被稱為證據固定功能。偵查機關在訊問過程中通過錄音、錄像等科技手段將整個訊問過程如實地記載下來,在防止犯罪嫌疑人以偵訊人員逼供、誘供、指供等理由進行惡意翻供方面將會起到意想不到的功效。對于保證單個證據尤其是口供的真實性有著較為理想的效果。
四、結語
防止類似陳滿之類的冤錯案的發生要求我們在對于證據的要求更加精細化,我國《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對于物證的辨認和質證雖然有一些規定,但是具體如何操作,對物證、書證如何進行法庭上的驗真,卻沒有詳細的規則。理論上對物證驗真的性質、意義和具體方法也缺乏深入探討,實務中對此更是莫衷一是。糾正冤案的過程,也使我們意識到科學精致的證據規則的重要性。
注釋:
①舊刑訴法第一百六十二條規定,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有罪判決。新刑訴法對“證據確實、充分”作出界定,即第五十三條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
參考文獻
[1]陸思穎。我國刑事錯案糾錯難的原因及其應對[d].知識經濟,2016(8).
[2]參見《陳滿案訴訟過程及判決書,載江蘇檢察在線http://www.zjsfgkw.cn/document/JudgmentDetail/3975229,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2月11日.
[3]閆召華.口供何以中心——“罪從供定”傳統及其文化解讀[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1,
[4]左衛民.印證證明模式反思與重塑:基于中國刑事錯案的反思.中國檢察官,2016,(7)
[5]李建明.刑事證據相互印證的合理性與合理限度[J].法學研究,2005,(6).
作者簡介:張恒(1993.08—),男,四川省宜賓市人,成都市雙流區四川大學訴訟法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