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留不住的只有你

董曉燚

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位謫仙人高唱“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嘆“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一千三百多年后，那個背著吉他男孩在成都玉林路的小酒館，輕聲低吟著“在那座陰雨的小城里，我從未忘記你”，九月深秋依然嫩綠的垂柳，親吻著離人的額頭。

自古享譽“天府之國”美稱的成都位于四川盆地西部，依賴平原腹地帶來的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和怡人的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成都邁著不慌不忙的腳步成為了當代中國的“新一線城市”，也成為了地廣人稀的中國西部最具代表性的城市。

天府新區拔地而起的摩天辦公樓把陰影投向低矮老舊的民房，太古里奢侈品店里精心調制的熏香在夜晚和川香底料共同交織發酵著最原始的欲望，躍躍欲試的電競資本也在近些年對這座城市的瘋狂注入，試圖將這座城市打造成繼上海之后的另一座電競新城。

飲食

成都是一座以“吃”著名的城市，小到街角巷尾的流動燒烤攤，大到寬窄巷子里的頂級川餐廳子非，一眼望去幾乎所有的店面全是各式各樣的美食。辣椒紅油傾注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升起的炊煙氤氳了老饕們的眼，也激發了味蕾對麻辣的渴望，紛紛迫不及待落座準備大快朵頤。

民以食為天，飲食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洪流當中從最初的茹毛飲血日漸演變變成了如今的珍饈美味，而餐桌也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成為了社會的小縮影。它見證了官海沉浮跌宕，目睹了職場爾虞我詐，也親歷了各種愛恨離合。當“吃飯”變得不再純粹的時候，餐桌上的社交難免眾口難調。

點菜是餐桌上最頭疼的問題，一頁頁翻閱著餐廳里厚厚的菜單，還要顧慮不同人的飲食習慣，或少鹽，或少辣，眾口難調。翻閱結束后的菜單還要依次傳給身邊人，再加一句“你看看還有什么沒點的”，然后再重復一遍同樣的操作，直到確定在座的所有人都點上了自己心儀的菜肴。

等待的過程也是漫長的，從下單到第一道正式的菜品上桌往往需要10分鐘以上的時間，大家一改點餐時侃侃而談的熱鬧架勢，環視四周后紛紛拿出手機漫無目的地用大拇指向下刷著社交軟件上的各種咨詢。

疲于社交的現代人在餐桌上最尷尬的時間，就是上菜前的十分鐘，長時間對鍵盤的依賴讓語言喪失了聲音，直到有人橫過手機屏，提議說“不如一起打一把游戲”。手機游戲為線下聚會創造了一個即時熱點話題，更可貴的是這個話題會讓大多數人都參與討論，于是這原本尷尬的10分鐘迅速因為游戲變得活躍起來。

手機游戲將聚會帶離了無話可說的局面，而同時餐桌也反作用于手機游戲，為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推廣平臺，這個平臺使一些非游戲用戶迫于社交壓力不得不成為了游戲用戶，在一次次的線下社交實景中逐漸成為游戲的核心用戶。

源于手機游戲的話題成為了年輕人在餐桌上交流的萬金油，就像英國人喜歡聊天氣一樣，不僅避開了工作、生活等個人隱私，也成為了社交破冰最重要的一步。手機游戲幫助年輕人逃離了線下社交無話可說的恐懼，這些年輕的核心游戲用戶進一步成為了電競受眾，從最開始的被動接受游戲到后續對相關電競賽事的主動展開。電競為年輕人提供了一個相對較為舒適的庇護所，成為了快速高效減壓的首選，日漸從餐桌滲透到生活各方面。

但在成都這座城市，年輕人對電競的依賴并不高。究其本源，成都是一座吃飯不用等的城市，手機成為了餐桌上的累贅。

一份牛油麻辣鍋底，再加一份當日最新鮮的毛肚，牛肉羊肉小酥肉依次點滿，蝦餃魚丸蟹棒，再加藕片土豆和嫩筍，一兩盤時令蔬菜，最后再加幾碟冰粉和一份紅糖糍粑，成都人爛熟于心的菜碼從點菜到下單絕不超過10分鐘。稍稍寒暄幾句之后滿是辣椒和花椒的鍋底就被架在了桌上，牛油隔絕了向外擴散的溫度，不一會兒沸騰的湯料裹挾著鍋底的香氣在席間蔓延開。大家按照自己的喜好將盤中的食材下鍋，蒸騰的熱氣中聊起家長里短。

除了最具當地最具代表性的火鍋，串串也是成都人聚餐的首選。無論是缽缽雞還是串串香，基本上也都沒有“等菜上桌”這一過程。已經煮好的冷串被緊密的塞進缽中，藤椒或紅油的湯底連夜浸潤著每一根竹簽上的食材，大家尋寶一樣從缽中抽出自己的最愛，竹簽上流淌下來的湯料浸潤了碗里噴香的米飯。

無論是火鍋還是串串，成都的飲食不知不覺之間就讓吃飯變成了一件很純粹的事情。左手拿簽，右手持筷的飲食行為讓雙手幾乎全程參與進用餐這一過程，這也就自然讓手機成為了餐桌上的擺設。

不需要等待和全程無手機參與的聚餐讓吃飯在成都成為了一種社交，手機游戲自然也失去了意義。

娛樂

美食是成都的城市名片，但是成都人的社交并不只是停留在火鍋蒸騰的煙氣中。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成都真的是一座可以留住人的城市。隨著北上廣深居高不下的房價和日漸攀高的生活成本，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近些年將成都作為了生活工作的首選城市。不僅如此，成都還擁有西部地區寶貴的高校資源，高等學府的集中每年給座城市引入了大批高精尖青年人才。

年輕人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多元化的發展，也為這座城市注入了更多的新鮮血液。趙雷的《成都》唱火了玉林路的小酒館，SPACECLUB和CAGOCLUB的電音撕裂了最后的面具。

成都時尚地標太古里的每一間店鋪的燈光，從落地的玻璃窗向外散射出耀眼的光芒。一街之隔的春熙路上始終車水馬龍，電影院的爆米花飄散出包裹著焦糖味道的奶香穿梭在不同的百貨大樓之間。

坐落在太古里旁邊的量子光電競中心，紅色和藍色的現場燈光照著臺下觀眾們放大的瞳孔，電子LED屏幕上正在激戰的王者峽谷正上演著一場又一場東部和西部的愛恨情仇。

觥籌交錯，光影交織，這是屬于成都年輕人的夜晚，也是屬于大城市年輕人的夜晚。現代年輕人的娛樂方式總是大同小異，離開學校或工作的約束，放縱被壓抑住的野性和欲望。但是和高減壓娛樂方式相匹配，往往是動輒四位數居高不下的消費和捉襟見肘的信用卡額度。

大城市里的年輕人在餐桌上找到了一種低成本的娛樂方式，他們將線上的娛樂活動轉換到了線下。這些游戲用戶開始關注和游戲相關的電競賽事，無論是作為電競比賽的觀眾，還是參與到大大小小的線下比賽中，相比80塊錢2個小時的電影票，80塊錢的電競門票足夠打發一個閑散的下午和晚上。于是的電子競技成為了他們的主要娛樂方式，成為了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填補了他們絕大多數的空閑時間。

所以在其他的城市里，周末的電競館幾乎永遠都是人滿為患，尤其是在大學附近。沒有收入來源的大學生可供支配的娛樂花銷不多，于是電競館成為了他們打發時間的好去處。可在成都大學最集中的武侯區，周末的電競館卻格外冷清，行色匆匆的大學生大步走出校園，對手機另一端的朋友著急地喊：“你可千萬別晚了，晚了就沒地方了！”

即使再多的娛樂方式裝點著屬于夜的繽紛，但是在成都的年輕人心中始終有一個屬于巴蜀一帶最獨特的文化標簽——麻將。

麻將在成都是一項幾近零成本的娛樂項目，二十到五十塊錢不等的臺費，不是按小時，而是按次收費。開在小區里由民房改成的通宵麻將房是只有在成都久居過的人才能發現的秘密，七扭八拐的老舊小區里，不大的房間里緊密排放著三四張七八百塊錢買來的自動麻將機。收了臺費的老板也做了甩手掌柜，就算出現了故障，牌客們都能熟練的自己打開麻將機，拿出一張卡在縫隙里的麻將牌。

這項古老的線下娛樂方式，打破了“熟人社交”，即使和不認識的人在同一張牌桌上也不顯得尷尬。不僅有年過半百的大爺大媽，也有青春洋溢的紅男綠女，不同的方言在牌桌上跨越了年齡和地域的限制，迅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抓牌和碼牌間的不確定性讓腎上腺素迅速蔓延至血液，成都人將麻將這項國粹發揮到了極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自己的一代又一代，也影響著每一個來到這個城市的異鄉人。

定居

成都是一座讓人來了就不愿意走的城市，緩慢的生活節奏和相對較低的消費水平，讓異鄉人逐漸變成了“新成都人”。從沒有哪一座城市有成都這樣強大的同化力。

想要抓住一個人，先要抓住他的胃。成都用美食留住了太多的人，這是一座五味俱全的城市，酸辣粉的酸，蛋烘糕的甜，折耳根的苦，以及融入城市魂魄里的咸辣。

但融會貫通天南海北挑剔味蕾的川菜并不是讓人定居的主要因素，真正讓人產生歸屬感的是成都語言的魅力。

“聽的懂”是保障日常溝通交流最重要的因素，異鄉的不安全感大多源于陌生的語言環境，也成為了開拓線下新社交的阻礙。難以在新城市獲得歸屬感的年輕人不得已將生活的重心轉移到了線上，通過自主選擇結交網絡上的同好，進而收獲到足夠的安全感。

四川話融會貫通了南北方言的精粹，前后鼻音不分的南腔，又不似江浙和兩廣地帶鄉音般晦澀難懂;吐字清晰淳樸的北調，比中原和西北土地上方言更綿軟動聽，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中，字句之間總能捕捉到一些故土的記憶，簡單易上口的四川方言讓年輕人很快擺脫掉了“外地人”的標簽，主動融入進當地的生活。

對于絕大多數對電競產生依賴的年輕人來說，電競所能提供給他們的是單一且刺激的娛樂體驗，屏幕給人與人之間建立起了無形的屏障，在虛擬的世界里他們才卸下了拘束的枷鎖，活成了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在成都，語言不再是交流的阻礙，而同時美食和麻將自帶的社交屬性又更加速了線下活動的頻繁。社交壁壘的打破讓人類作為群居動物的本質不再被外界環境壓抑，在這里，虛擬的網絡世界遠不及現實世界的異彩紛呈。

成都還是一個能讓人攢住錢的城市。生活在大城市中的年輕人需要社交，而社交也同樣需要消費，一線城市里高昂的生活起居成本壓垮了曾經的滿腔熱血，居無定所帶來的漂泊感和居高不下的房價讓定居變得遙遙無期。

自2008年以來，成都以絕對開放的姿態進行著大刀闊斧的變革，推進城市向更現代的大都市發展的同時，對就業、創業也出臺了大量利好政策，鼓勵年輕人前往構建“新成都”。隨著城市建設的逐步推進，無論是社會保障還是人均收入，今天的成都足以媲美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一直以來，中國主要人口分布集中在東南沿海和中部地區，盡管成都人民的生活水平日漸上升，但整體消費成本和居成本卻不及一線城市的30%。

隨著成都南部天府新區的竣工，高新產業園也初具規模，越來越多的崗位空缺向大城市里迷茫的年輕人跑出了橄欖枝。在現有薪資稍許下降的基礎上，生活起居成本的大幅降低，讓不少年輕人的凈收入都有所增加。

這是一座讓人不再迷茫的城市，不需要酒精作為麻醉，也不需要電競作為情感依托，白手起家的年輕人在這里找到了新的目標。在共同建設“新成都”的同時，他們也被這座城市同化成了“新成都人”。

一千多年前，杜工部用墨香裝點草堂，錦官城遍地落花，萬紫千紅。

一千多年后，成都在新舊交替老少更迭之間煥然一新，從上到下都對各地的年輕人表現出了絕對包容的態度。盡管成都政府在政策方面都給予了電競各項利好，廠商也都對成都給予了很高的期待，但是單一卻并不枯燥的飲食娛樂模式足以使成都人民獲得絕對的幸福感，想將成都打造成像上海一樣的電競之都在現階段看來仍然很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