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赴速急就稱奇觚,鬼哭神驚運思初。隸草千年成絕業(yè),而今捉筆有傳書。
這是高二適先生在其力著《新定〈急就章〉及考證》一書完稿時所作的一首絕句,該書已于一九八二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詩中“隸草”即是章草,史傳“章草出于《急就章》”,《急就章》,又名《急就篇》,相傳為西漢史游撰。高二適先生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造詣,與他在章草書體上所下的深厚功夫密不可分,《新定〈急救章〉及考證》就是他研究章草的成果之一。
高二適先生五十歲以后,專攻章草,并致力于《急就章》的考證。先生認(rèn)為“章草不獨為吾國文字草法之權(quán)輿,即論今草書體亦罔不由此省變而出”,可是“章法墜失已有六百余年,若不及今整理,恐遂湮滅。” 為了做好這項存亡繼絕的工作,他廣搜各種《急就章》注校考異本,近代出土的竹木殘簡以及碑帖字書,排比審核,矯正前人之失誤。歷時十載,甘苦備嘗,終于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證》之問世,為我國書法史和文字學(xué)填補了一段空白。
先生晚年力倡學(xué)草書應(yīng)學(xué)章草,他認(rèn)為“章草為今草之祖,學(xué)之善則筆法亦與之變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而且,“若草法從章法來,則高古無失筆矣。”“古樸純厚,章草有焉。”他批評宋人筆法“無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軌范,故致此耳”。他在為一位學(xué)生所寫的《題〈懷素自敘帖〉》詩中寫道:“懷素自敘何足道,千年書人不識草,憐渠懸之酒肆間,即恐醉僧亦不曉。”“我本主草出于章,張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固如此,持之教汝休惶惶。”對章草藝術(shù)的愛好與推崇之情溢于言表。
在我國書壇上,章草一體,寂寞已久,堪稱“千年絕業(yè)”,高二適先生則力主“草出于章”,提倡整理和繼承。二適先生曾自述學(xué)書經(jīng)過:“余不敏,幼承先人余業(yè),篤嗜臨池。然草書無法,中心疚之。不得已,乃日取唐本十七帖、澄清堂、淳化閣及淳熙續(xù)帖之初本研摹。初臨鐘太傅,繼乃專攻王右軍,習(xí)之既久,遂得稍悟真草之書,非由草隸、隸、篆入門,不能得其正軌。”年逾五十時,“乃出舊藏松江石刻皇象《急就章》,暨元人宋克補本,朝夕臨摹。又久之,始稍解章草偏旁法則及由篆隸省變而為草之途徑。……”由“無法”,而“稍悟”,而“稍解”,探索之歷程何等艱辛。僅此一段,足證先生對于章草藝術(shù)的觀點,實乃長期從事書法實踐的經(jīng)驗之論。
在《新定〈急就章〉及考證》的《自序》中,二適先生寫道:“書既蕆事,輒用真行草書四體書之,并雜用竹木簡之筆法,借證我國文字書史,自漢魏以迄于近日,已揭破抱殘守缺之舊觀,而豁然成就一日新月異之局勢。”可見,二適先生之研究與提倡章草,絕非矜奇好古,而是為著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藝術(shù)的發(fā)展必然是承先啟后的,不能割斷歷史,憑空臆造。“正名定物殊瑣繁,看余落筆溯泉源。”溯流探源,才能接受前人的寶貴遺產(chǎn),從中汲取自己需要的營養(yǎng)。
高二適先生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既重視傳統(tǒng),又力求創(chuàng)新。多年來,他轉(zhuǎn)益多師,博涉諸家,沈潛涵泳,頗有心得。在二適先生的許多碑帖題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繼承傳統(tǒng)方面的努力。例如:“凡吾今日以前寫此均不得其法,今日始悟。”(題《屏風(fēng)帖》)“使一點矜氣不得,有一絲浮氣也不可。吾初見此,最難下筆,熟視三五年,臨字幾千遍,乃能書此數(shù)語。”(題《溫泉銘》)“甲辰大暑,臨此最勤,余年六二矣,右軍筆法于今始稍解矣。嗟,嗟,卅年功夫乃得此耳。”(跋《唐拓十七帖》)“昔年臨此帖逾五六寒暑而無功,轉(zhuǎn)習(xí)曹娥,下筆即似,此何故耶?”(題《樂毅論》)讀這些題跋,令人不禁想起王國維所論古今成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之三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高二適先生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躍然紙上。
二適先生在藝術(shù)追求上的可貴之處,不在于能從學(xué)習(xí)古人成法中,苦心孤詣,深入精微,而在于能夠從古人成法中大膽突破,跳出藩籬而另辟蹊徑。他在一則跋語中說:“凡詩古文辭,能講宗法,株株于流派者,均非佳致。要之能出入千數(shù)百年,縱橫于百數(shù)十家,取長舍短,自得其環(huán),而又超乎象外,斯為得之。”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二適先生也是求變求新的。他在臨習(xí)《溫泉銘》時曾說:“寫此銘,如不能得到一種新意,定是鈍根漢。”又說:“由此悟到新意,亦由此悟到妙意。新者新穎,妙者妙造天然也。”臨習(xí)《皇初碑》時,他說:“學(xué)此碑要能稍變其字法,力避方板,須參以石經(jīng)體。”臨習(xí)《晉祠銘》時,他說:“唐太宗書得力于右軍蘭亭而出以變化,筆法馳驟過之。今人要能變易太宗形模,才稱能手。”臨習(xí)《急就章》時,他說:“自來書法造詣,本以各臻妙趣為極則,本原尚同,體制稍別。”臨習(xí)《大唐紀(jì)功頌》時,他說:“作字如只恃一副本領(lǐng),而無隨時隨地隨人轉(zhuǎn)換之功,終非大家數(shù)也。”細(xì)觀高二適先生的書作,確實是既得前人筆法而又能自變其體,已將各家風(fēng)格揣摩消化,與自己的個性相融合。“書以百數(shù),莫有同者。”做到了面目多樣,無固定模式;縱橫變化,但極有法度。
先生原名錫璜,后更名二適,自號舒鳧。關(guān)于這名號的含義,二適先生解曰:“二適者,適吾所適也;舒鳧者,舒展自如也。”在書法藝術(shù)上,他追求的就是一種“無適而不可”的境界。先生喜用狼毫,然剛毫常能柔運之,筆力清勁秀拔,融章草、今草、狂草于一爐,流走自然,格調(diào)不凡。先生晚年常用閑章一方,文曰:“草圣平生。”一九七四年,二適先生在《湖州鹿毫筆歌》中云:“我茲潑墨滿江南,章今草狂夙所諳。”對自己的書法頗為自信。
一九六三年,章士釗先生見到高二適先生的一幀詩帖,“揮灑極工,頗類南宮名札”,于是“愛之重之,亟和詩一首。”詩中有句:“漫天惡札世爭奇,皇象工書人不知。”該詩當(dāng)年發(fā)表于香港《大公報》,章先生還有一段說明:“吾詩倉卒成之,無足齒數(shù),唯愿天下人知有獨學(xué)自成,不求人知之高二適其人,故鄭重以出之。高二適本無書名,唯無書名,是以獨絕。”
高二適先生和章士釗先生結(jié)識四十余載,誼兼師友,相知極深。“獨學(xué)自成,不求人知”確乎是二適先生本色。二適先生生于一九〇三年,江蘇東臺人,自幼長于鄉(xiāng)間,刻苦自勵,十八歲即任本鄉(xiāng)小學(xué)校長,文筆過人,常為鄉(xiāng)里稱道。但先生不以為足,仍廣求師友,研討學(xué)問。早歲曾受鄉(xiāng)先輩戈公振與韓紫石二先生賞識,為學(xué)日益;中年又見知于陳樹人、于右任、章士釗諸名士,許為忘年交,彼此唱酬甚密。二適先生以詩書為性命,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于唐之杜韓劉柳、宋之江西詩派尤有較深之研究,其墨跡以詩作為多,書卷氣更覺濃郁。二適先生治經(jīng)史,尤有獨擅之功。一九六三年,章士釗先生《柳文指要》一書將定稿時,曾寄詩二適先生共勉:“冰冷東淘俊少年,重提退筆邁無前。中山集紀(jì)開新樣,火急河?xùn)|二妙緣。”“中山集紀(jì)”即指二適先生所撰《劉賓客文集校錄》一書。二適先生校錄劉集凡二十年,用力可謂勤矣。章先生在撰寫《柳文指要》時,于《與劉禹錫論易》等文難以下筆,曾致函二適先生:“吾學(xué)易較淺,而足下于此則心得最深,至希闡述玄奧,惠著鴻篇寄下。”二適先生連撰《柳子厚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論書后題》,《跋劉賓客天論》,《劉賓客辯易九六疏記》(上中下三篇)等論文寄去,前兩文后被收錄于《柳文指要》中。章先生閱后驚嘆地說:“二適近年猛進(jìn),多所發(fā)明,吾忝長歲年,彌深企望。”而此時高先生已年過花甲,可見其勇猛精進(jìn)的精神至老不衰。
一九六五年,在《蘭亭序》真?zhèn)沃疇幹校m先生聲名大振。當(dāng)時,郭沫若同志的《蘭亭序》為后世依托之論一出,二適先生不隨流俗,獨持己見,率先表示異議,立即撰寫《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一文。當(dāng)年七月,該文兩見報刊,令人驚詫,至今乃知,實是毛主席“筆墨官司,有比無好”一言助成。在《毛澤東書信選集》致章士釗和郭沫若兩封信里,已經(jīng)記下這段公案。當(dāng)時,二適先生的老友蘇淵雷教授曾有詩壯之曰:“公案蘭亭駁豈遲?高文一出萬人知。”
可是不久,“文革”事起,百花凋零;書壇寂寥,自屬難免。二適先生的數(shù)千冊圖書碑帖也被一群“文攻武衛(wèi)”者絕載而去,這對一位“一日無書則不能生”的老學(xué)者來說,打擊之大,可想而知。但是,在一冊《淳化閣帖》(卷七)中,二適先生留下這樣一段跋語:“六六文運,僅存此冊,夜便狂書十紙。不死適老子題。”對祖國書法之酷愛,已達(dá)癲狂的地步,這就是一位書法家大難“不死”、頑強生活的精神支柱。
“四兇”終于覆滅,陰霾盡掃,中國書壇,又現(xiàn)融融春光。高二適先生雖于一九七七年初去世,但是,一九七八年,“高二適墨跡展覽”即在南京莫愁湖畔隆重開幕,之后,先生的遺作遺墨亦不斷出版和發(fā)表,先生的生平和成就屢為海內(nèi)外報刊所介紹。凡此種種,均可證明:工書的“皇象”,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不會被埋沒的。北宋黃伯思是一位對章草下過功夫的古人,他在其所著《東觀余論》中說:“(章草)至唐絕罕為之,近世遂窈然無聞。蓋去古既遠(yuǎn),妙指不傳,幾至泯絕矣!然世豈無茲人,顧俗未之識耳。”“茲人”當(dāng)然是隱示自己。《宋史》本傳說他“篆隸、正行草、章草、飛白皆至妙絕”,然其書跡并未見流傳,正是“俗未之識耳。”世易時移,黃伯思的悲劇已經(jīng)隨著那個時代過去了,《高二適書法選集》的出版就是有力的證據(jù)。如果二適先生泉下有知,也定會以此言為是而含笑瞑目的。
(本文乃尹樹人為《高二適書法選集》所做的序言,題目為編者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