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局

一讀者來信

憑直覺，耿風感到了某種威脅。

今天的《常箭日報》刊登了一封署名“肖力”的讀者來信，對普桐縣“縣域經濟民營化”提出了批評。

《常箭日報》是市委機關報，怎么登出這種讀者來信呢？

“縣域經濟民營化”，是常箭市委書記霍萬年提出的口號。按市委要求，全市要在兩年內采取“平穩破產、整體出售、剝離分立、無償轉讓、先售后改”等形式，使常箭十一個縣市區場的國有、集體企業整體消失。為了響應市委號召，普桐縣委、縣政府也隨之出臺了加快全縣國有、集體企業民營化進程的兩個“一號文件”，并且成立了有組織、人事、財政等部門一把手和鄉鎮企業局局長參加的“普桐縣國有、集體企業民營化改革領導小組”。按分工慣例，這個領導小組的組長，應由縣長南靖新擔任。但縣委書記耿風卻打破常規，親任組長。公開的理由是，“民營化”是“領導工程”，必須書記掛帥。而他真實的想法，是要以此表明他與市委一把手站在一條線上。

普桐是常箭市企業大縣。全縣國有、集體企業三百多家，是縣級財政的支柱。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普桐的國有、集體企業在全市就很有名。普桐因此成為常箭地區唯一的一個“全國百強縣”。因為企業規模大、效益好，普桐財政被周邊縣市譽為“富農財政”。

耿風沒有從事企業工作的經歷。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市政府機關工作，從辦事員、秘書科副科長、科長，一直干到市委副秘書長的位置。市委書記霍萬年上任后，他先是下到一個偏遠山區的貧困縣任副縣長，接著又調到市醫院任副書記。正當他感嘆仕途坎坷、對個人前途心灰意冷時，霍萬年因痔瘡發作住院。在霍萬年手術住院期間，他鞍前馬后不離左右，比侍候親娘老子還要孝順。前后只不過幾天時間，他與霍書記的感情距離就拉近了。這為他以后隔三差五地向霍書記“匯報工作”夯實了感情基礎。半年后，他成了普桐縣委書記。而在此之前，外界的傳言是，這一職務由普桐縣委副書記、縣長南靖新接任。

耿風上任前，霍萬年在自己的辦公室單獨找他談話。一個成熟的領導與下級談話，往往是一語雙關，意在言外。在短短的談話中，耿風就已準確地把握了霍萬年談話的真正內涵。因此，在霍萬年收住話頭，抬頭注視他時，他恰到好處地作了表態：“霍書記，請您放心。我上任后，堅決與市委、特別是與您保持高度一致，做到普桐的發展與全市發展一盤棋；首要的任務是保普桐的穩定。在此基礎上，全力以赴抓發展！”

“好！”霍萬年站起來，握著耿風的手說，“你有這種思路，很好！把穩定擺在首位，這是對的！”

“霍書記，感謝您對我的信任和栽培！”耿風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先不言謝！”霍萬年突然嚴肅起來。“小耿啊，好話我是說了不少，但我還有句不中聽的話，你也要聽。你任縣委書記，完全是組織的意圖，不是我霍某的個人意思！以后工作干好了，你不要只念著我；工作沒干好吶，甚至丟了頭上這頂烏紗帽，也不要怪我啊！”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這種結束談話的方式，在耿風看來是絕頂的藝術。一個高明的領導者建立自己的人事小圈子，總是強調“組織”的意圖。領導者越是這樣強調，被提拔者越是敬畏三分。霍萬年說“不中聽”的話，就是要耿風“聽中”，記在心坎上。尤其是末尾的一句，看似隨便的扯談，實則暗藏著玄機。那弦外之音是：別以為當上縣委書記了就可以過河拆橋，我想什么時候動你，就什么時候動你！

因此，耿風是帶著對霍萬年的感激和敬畏上任的。當時的表態，本是信口而出，沒想到霍書記給予了這高的評價。回到家里，他拿出紙筆想把當時的表態寫下來，但想了半天卻不知所云。最后，他只寫了兩個字：穩定。

問題是，普桐縣在最需要穩定的時候出現了不穩定，而且是關系到霍書記“重中之重”的不穩定！

耿風又拿起《常箭日報》看了起來。從“讀者來信”的落款上知道，作者肖力是普桐縣陰山鎮的人。

這個肖力到底何許人也？是個人行為，還是一幫人的集體行動？放下報紙，他恨恨地摁著辦公桌，半天沒有出氣。這是他的習慣。遇到突發事，他總是先凝神靜氣，待到靜下心來，才作處理。他很快平靜了情緒，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才不緊不慢地拿出手機，想給宣傳部長柴澤林打個電話。但轉念一想，又將手機迅速關上。他突然心里一動。這會不會是一個陰謀，一個有高人在幕后操縱的陰謀？

上周末，市委書記霍萬年率團赴法國考察，學習外企管理經驗，各縣市長和市直機關相關單位的負責人參加。書記考察期間，市里的日常工作，就由市長南德主持。從霍書記率團離開常箭，到報上刊登讀者來信攻擊民營化，時間不到一個星期。市井傳言縣長南靖新與市長南德攀上了同姓本家的親戚關系，交情甚篤，會不會是他們串通一氣，想搞掉霍萬年和自己，再取而代之？

想到這里，他又笑了。這年頭，決定一把手人事安排的，起作用的因素盡管很多，但有一點至關重要，那就是與頂頭上司的關系。僅憑一封讀者來信也想搞人？耿風無聲地笑了，笑得有些張狂。

但這不等于可以忽視問題的存在。這不是耿風的性格。尤其是這種有損“領導工程”的問題，就更不能等閑視之。必須徹底揭開寫稿人的廬山真面目，必須順藤摸瓜找到幕后策劃者！否則，如果霍萬年一旦追究起來，自己心里無底，那事情就大了。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來。耿風一驚。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件事，霍萬年可能已經知道了。提起電話一聽，果然印證了他的猜測。

“小耿啊，《常箭日報》的讀者來信看了嗎？”電話那頭聲音低沉。

“看到了，霍書記，這是我工作不力——”

“不要檢討！”霍萬年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聽著，我很忙，只講三點意見，你看著辦吧。第一，不要去查反映情況的同志，鬧得滿城風雨；第二，要反省自己的工作，落實市委的決定，不能搞教條主義；第三，要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把矛盾化解在基層。我等著你的匯報！”沒容耿風表態，電話里出現了“嘀嘀”的忙音。耿風握著電話，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這個電話，把耿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霍萬年說“不要去查反映情況的同志”，耿風卻認為這是領導的一個姿態。他相信霍萬年的真實意圖恰恰是要追查寫信人，只是不想公開地追查，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那么追查和處理“肖力”的工作，應該擺在首要位置，并且要悄悄進行。

想到這里，耿風提起電話，撥通了陰山鎮黨委書記童發冬的手機。

二發冬推論

童發冬正在帝王賓館康熙廳與幾位私營業主吆五喝六地打牌。這幾天，他的心情不錯。臺商童老板在陰山鎮投資建廠，目前意向性合同已經簽訂，首批八百萬元的基建款也已到位。

聽到縣委書記的聲音，他心里一喜。這幾天，外界風傳陽河鎮黨委書記王庚本要提“副縣”，交流到周邊縣市任職。如果消息屬實，誰來當這個城關鎮的黨委書記？在全縣十四個鄉鎮場黨委書記中，無論能力、資歷和政績，還是與縣委一把手的私人感情，童發冬應該是有優勢的。但由于學歷低、年齡偏大，他還一直處在貧困山區鄉鎮黨委書記的位置上。

童發冬知道，為了擺脫不利的區位環境，一些邊遠山區的鄉鎮黨委書記，都在暗中較勁，爭這個城關鎮黨委書記的位置。在這種不見硝煙的位置角逐中，童發冬是付出了一番努力的。這兩年，他實施“兩手抓”進城計劃，一方面，大搞小城鎮建設，實施“形象工程”，同時大刀闊斧抓改革，將鎮里幾家集體企業承包給私人。另一方面，他向內挖潛，利用普桐特色經濟對上進行感情投資。耿書記夫人身體不佳，他就適時送去小保姆；耿書記有伺養花木的愛好，他就依托陰山的地理優勢，組織村民上山采挖奇花異木，聘請養花專業戶辦花卉園，不時為耿書記送去一兩盆名貴花木。應該說，童發冬的這個“兩手抓”，是對準了點子。小城鎮建設是城關鎮委書記的工作重點之一，搞好了，就能顯示自己的特殊工作能力；抓企業改制，是縣委一把手的“領導工程”，最易出政績，引起領導重視。而他悄悄為書記送保姆、送花卉，都與錢字不沾邊，送的人送得體面，接的人接得自然，而且是投其所好，適其所需。

童發冬想到這些，就有一種預感：這耿書記的電話，也許就是自己出任城關鎮黨委書記的前奏。他連忙起身，抱拳向各位老板道了抱歉，興沖沖地趕到耿書記辦公室。

“坐吧。”耿風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起身與他握手客套，只是欠欠身子，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發冬，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耿書記，這幾天我全力以赴抓企業改制和招商引資，并且出了一些成果。”

耿風對童發冬的回答并不感興趣，突然轉換話題，冷冷地問：“今天的報紙看過了嗎？”

“報紙？”童發冬一愣，“什么報紙？”

“看吧，”耿風眉頭一揚，拿出《常箭日報》往童發冬面前一推，“這就是你的成果？”

童發冬一頭霧水。他誠惶誠恐地接過報紙，漫無目標地看起來。可是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么。“耿書記，這上面……沒有什么呀……”

“發冬啊發冬，你要我說你什么好呢！”耿風鐵著臉說，“平日里不讀書不看報，我看你都快成睜眼瞎了——看看第四版的讀者來信！”

耿風這一提醒，童發冬才看到那篇署名“肖力”的文章——《這種“改制”令人憂》。

“把一家本來效益不錯的集體企業，以低價甩賣給私人，這就是民營化嗎——”

“別念！”耿風皺了皺眉，說，“童發冬，這個肖力，你認識嗎？”

童發冬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作出思考狀說，“有是有，不好說……”

“你是早已知道告狀人是誰，只是不愿意說？”耿風譏諷地說，“看不出啊童發冬，你對我還留一手啊！”

“你誤會了耿書記，”童發冬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有這么個人，只是拿不定主意，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該不該說，還用我提示？”耿風沒拿正眼瞧對方。

“這個人確實不好說。”

“童發冬！”耿風突然拉下臉說，“你身為一把手，鎮里捅出這么大的婁子，按綜合治理責任狀，你頭上這頂烏紗帽應該拿掉！”

童發冬一聽，連聲陪不是，說：“耿書記，不是我不說，這事牽扯一個人。這個肖力，是陳備石同志的外甥。”

陳備石是陰山鎮鎮長，與童發冬共事已有兩年多了。

“你敢肯定？”耿風“嚯”地站起來，盯著童發冬問，“我怎么從來沒聽說他有這么個外甥？”

“您工作忙，這下面的人您那認得全啊。”童發冬說，“這個肖力是鎮中三年級的學生，有名的搗蛋大王，打架、喝酒、上網、偷東西，樣樣都干。上個月，他到陽河街偷自行車，被人扭到派出所里。當時陳鎮長到深圳出差，還是我到派出所保出來的。”

耿風一屁股坐下去，躺在沙發上半晌不吱聲。

童發冬以為耿風聽了這話，心里一定大感意外和生氣，就說：“這個肖力啊，真他媽的混蛋。當然，我有責任，備石同志有責任，學校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個肖力，有可能嗎？”耿風抬起頭問。

“我看有可能。”童發冬來了精神，話說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他開始表現出來的“顧慮”，實際是演戲。他是故意賣個關子，引著書記追問。這樣，一則可以避免自己落下在領導面前告黑狀的不佳印象，讓領導知道他對同志講感情。這年頭，重義氣、講感情，越來越被領導重視了。二則也可吊起對方的胃口，彰顯自己所提供信息的份量。領導重視了，才能真正用心去聽自己的講話，也才能顯示自己分析問題的能力和水平。

“你說說看。”果然，耿風聽了這話，就重新坐正身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第一，這個肖力與備石同志是親戚關系，有條件打聽到鎮上的事情。”童發冬搖頭晃腦地掰著指頭說，“第二，他因為偷盜被派出所抓獲，受到打擊，對黨和政府就會產生敵對情緒，就會找地方發泄；第三，他可能受備石同志的影響。”說到這里，童發冬偷偷看了耿風一眼，以謹慎的口吻接著說，“備石是個好同志，但這人思想有些保守。上次鎮里研究陶瓷廠轉讓承包的事，他竟然在黨委會上帶頭反對。這事，我本來打算向您匯報，又怕您知道了批評他，影響鎮委班子團結。”這里，童發冬即興撒了個謊。陳備石剛性不足，懷柔有余，工作中總是自覺地把自己擺在“第二小提琴手”的次要位置，從未與童發冬發生沖突。至于在黨委會上這種公開的場合，陳備石更是謹慎，那會公開與書記叫板？但即使這樣，也遭到了暗算。這就是官場。

“推斷不錯嘛，”耿風一字一板地說，“一條一條、有理有據的，發冬啊，你都可以當公安局長了。”

“耿書記過獎了。”童發冬謙虛道，“我別的能耐沒有，只是認真做事，在領導面前不玩假——”

“你給我閉嘴吧！”耿風突然變臉，生氣地說，“童發冬啊童發冬，你是稀泥糊不上墻吶！你也不想想，一個好賭好偷的小混混，還是個初中生，會干這種事？再說，如果他是受人指使，用得著大明大白地寫上自己的大名？今天幸好沒有外人，要是傳到備石同志耳朵里，我看你怎么解釋！”

童發冬腦門一炸，心里一涼：“嘿，又弄砸了！”

在愣了片刻之后，童發冬拍著腦袋說：“耿書記，我，我這腦子就是缺根筋啊。我以后一定加強學習，提高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你少哆嗦！”耿風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抖著報紙說，“這信上反映的問題，是你陰山鎮的，可是影響了全縣，影響了全市，影響了招商引資，影響了穩定大局，連霍書記也知道了！我看你這個位子，該挪挪了！”

童發冬傻了。他耷拉著圓圓的腦袋，彎著肥胖的身子，一雙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他在想，今天這是咋啦，早上出門撞上了喪門星？心里想著，只聽耿風沙啞的聲音又響起來：“童發冬，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想盡一切辦法，消除你所造成的惡劣影響！”

“完了，全完了！”童發冬心里暗自叫苦。縣委書記已經把刁民告狀的賬算我胡某的頭上了！他明知這賬算得霸道，可也得兜著。誰叫人家是管官的官呢？肖力啊肖力，你遲不捅早不捅，偏偏在這班子換屆的節骨眼上捅，我前世與你有血海深仇啊？

但怨歸怨，恨歸恨，還必須態度誠懇地認錯，而且不能流露半點勉強情緒。這個理，在官場摔打多年的童發冬還是懂的。耿風說完，他就立即顯出一副十分內疚的表情，痛心疾首地說：“耿書記，我鎮出了這大的事，這是我嚴重失職，我辜負了您對我的栽培！我一定以此為鑒，時刻繃緊穩定這根弦，盡一切力量維護全縣發展的大好局面！”

“希望你說到做到。”耿風緩和了一下語氣，又出其不意地問道，“發冬啊，現在，你回鎮上當務之急是什么吶？”

童發冬心里沒譜，見對方火辣辣地盯著自己，那張胖臉一下子紅得像熟透的萄葡。

“當務之急，是要把這個寫信人找出來！”耿風并沒有要對方回答的意思。他頓了頓，改變了一下坐著的姿態，壓低聲音說，“只有找到真正的寫信人，才能了解真相，也才有利于找到化解矛盾的有效辦法。這事不能憑猜，不要搞得滿城風雨，你懂嗎？”

三夫人占卜

童發冬愁眉不展地回到家里，正碰著老婆和小區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玩牌。

看到自己女人這般悠閑自在不知男人心事，童發冬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騰地躥起。他提起腳，準備將虛掩著的門踢開，可就在腳塵碰門的一剎那，他止住了。

童發冬的老婆莫莉娜，一米七幾的個頭，牛高馬大嗓門粗，脾氣火暴性子犟，好話沒半句，丑話一溜煙。她雖然上過高中，肚子里卻沒多少墨水，寫封信錯別字連篇，但在縣地稅局有模有樣地當了個辦公室副主任。能混到這個份上，誰都知道她沾了財政局長爸爸的光。但她偏不認這個理，自以為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在單位里同事讓她三分，在家里更是龍頭老大。因此，小區的一些好事之徒，就悄悄給她送了個“母夜叉”的綽號。

此時，童發冬輕輕推門進屋，湊到桌前笑瞇瞇地問了一句：“莉娜，手氣怎樣啊？”

“什么手氣手氣的，你以為我們是賭博啊？”莫莉娜的嗓門一下子就提高了八度，“我們姐妹玩玩，不順眼了不是？”

聽兩口子話不對味兒，牌友們紛紛起身，知趣地告辭而去。

待眾人散去，童發冬連忙賠著笑臉說：“莉娜啊，我又沒有責怪你，你生什么氣嘛！”

“你這窩囊廢，我生氣了嗎？”莫莉娜“撲哧”一笑，說，“我知道你這輩子就沒有吃過豹子膽。不過，今天我要你開開眼。來，我用撲克給你算個命。”

“撲克算命？”童發冬一愣，“你什么時候又玩起這玩藝兒？”

“我拜了名師。”莫莉娜得意地說，“剛才，我用撲克給她們幾個算，靈著吶！”

童發冬搖搖頭，苦笑著說：“好了好了，你找她們算去吧，我才不信這玩藝兒。”

“你憑什么不信啊？”莫莉娜一聽，真的不高興起來，“我就知道，你這皮囊里包著一肚子壞水，你瞧不起人！”

“你看你看，又上綱上線了不是？”童發冬立馬又換成一副笑臉，說，“好好，你算，你算！”

“不是我算，是我給你算！”莫莉娜更正說。

“對對，給我算，是給我算！”童發冬一副開心的樣子。

“給你算，你信不信？”莫莉娜不依不饒。

“信信，誆你是熊貓。”

“那好，”莫莉娜說，“你聽著：這撲克算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反正我信。”童發冬極力表現出一副莊重的表情。

“嗯，這還不錯，像我老公。”莫莉娜滿意地說，“說吧，你想算什么？”

“你能算什么？”

“想算什么就算什么！”

“那，”童發冬心里一動，說，“你給我算個人吧。”

“什么人？”

“一個告狀的人。”

“告狀的人？有人告你？”

“這個你別問。”

“我才懶得問！”莫莉娜撇著嘴說，“只要一算，這人的根底，我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莫莉娜麻利地把撲克分成幾組，又抽來插去地變換著位置，然后合在一起，摁在桌上說：“只能抽三次，一次抽一張。”

童發冬要抽，被莫莉娜制止。“你把想問的大聲說一遍，再抽牌。”

童發冬想了想，就大聲地說：“我想知道告狀人的身份，是官還是民？”說畢，就抽出一張牌。一看，是“紅桃2”。

莫莉娜接過牌，閉目作入定狀。一會兒睜開眼說： “這告狀人的身份出來了，是紅道上的主兒，要么是二把手，要么是二傳手，鐵定當官的。”

童發冬一聽，心中不由一驚。老婆并不知道他上午在縣委書記面前說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投書者告的就是陰山鎮。可她說的，句句擊中童發冬的要害。這“二把手”，不就是鎮長陳備石么？如果是“二傳手”，則更印證了他的推測。這個所謂的“肖力”，極有可能是受人指使的主兒。嘿呀，這撲克算命竟是這般靈驗！童發冬呆呆地望著莫莉娜，一時陷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心緒中。

看到童發冬呆呆的樣子，莫莉娜就知道自己算準了，不由得意地問：“怎么樣，領教了吧？”

“領教什么？”童發冬掩飾道，“抽完三張才算數嘛。”

“那好，”莫莉娜說，“提第二個問題吧！”

童發冬說：“這個告狀人現在什么地方？”言畢，他鄭重地抽出了第二張牌。一看，是“方塊9”。

莫莉娜接過牌，又閉目作入定狀，一會兒睜開眼說：“這個人八成在學校。”

“不會吧？”童發冬擺著手說，“你有什么根據？”

“這是方塊9啊！”莫莉娜一副神機妙算的樣子，舉著牌說，“方塊9就是臭老九。在我這地盤上，臭老九都是些什么人？是教師！當教師的不住學校住哪兒？難道住你的鎮政府？”

“啊——”

童發冬心里更覺奇了。且不說那個“肖力”——陳備石的外甥正在鎮中讀書，奇的是陳備石也住在學校。童發冬越來越感到自己當初懷疑陳鎮長是對的。“陳備石與讀者來信一定有牽連！”想到這里，他不由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夫人。這個看上去粗皮大肉、嘻嘻哈哈的女人，竟有神機妙算的本事。奇了，真是太奇了！

童發冬突然又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人生禍福，難道都是命中注定？想到縣委書記那嚴厲的目光，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如果陳鎮長真的與“肖力”有牽連，那就壞了。因為，耿風已經明白無誤地否定了他對陳鎮長的猜測。再說，有鎮長在中間作梗，追查肖力的工作就難辦了。難道自己奮斗十幾年的政治前程，就要毀在這個肖力手里？

想到這里，童發冬只覺膀胱一緊，有些尿急的感覺，便換個話題問道：“我想知道，我這今后的日子還順也不順？”說罷，抽出了第三張牌。

莫莉娜接過牌，高興地說：“皮球，你是憨人有憨福吶！”

“怎么講？”

“你抽了個大王！”莫莉娜舞著手中的牌，一驚一乍地說，“這是頭彩，是你步步登高的好兆頭！”

四鎮長疑點

兩年前，常箭市率先在全省推行鄉鎮改革，鄉鎮精簡一半。現在的陰山鎮，由陰山鄉和陳王鎮兩個鄉鎮合并而成。當時的陳王鎮黨委書記陳備石年僅二十七歲，是常箭地區最年輕和學歷最高的干部。加之其父陳湘當過縣委組織部長，在任時提拔過不少干部，這些人時下正當權。因為各方面的優勢都十分明顯，所以在全縣鄉鎮合并時，許多人都猜測陰山鎮黨委書記一職非陳備石莫屬。但是最終的結果卻出人意料，年齡偏大、學歷不高的童發冬，當上了陰山鎮黨委書記。因為有了這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委，童發冬與陳備石的關系就變得微妙起來。

陳備石是縣級后備干部人選，并且與縣長南靖興關系很鐵。據說南縣長就是陳父早年著意栽培的對象。投書新聞單位，利用傳媒制造輿論，以達到扳倒對手，進而取而代之，應是陳備石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這小子為什么要以外甥的實名向上反映問題呢？莫非這小子得到了南縣長晉升的確切消息，就迫不及待地登臺亮相？市井傳言中紀委正在調查市委書記霍萬年的經濟問題，莫非這是真事？

但童發冬轉而又想，即使發生了這種情況，也用不著心慌意亂。他相信命運。妻子不諳官場險惡，卻將他的心腹大患一語挑破，這不能不令人信服。既然抽了大王“中了頭彩”，就一定是吉人天相官運亨通。但他又想，好運就怕克星沖。時運是碰出來的，不是等出來的。只有爭分奪秒搶主動，才能是最后的贏家。

童發冬正想著心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來電話的是副鎮長馬黃。馬黃說有“急事”，要見書記。童發冬一聽，馬上想到“讀者來信”的事，就大聲地叫起來：“喂喂，我說老馬我在家里你快過來！”

一會兒，馬副鎮長汗流滿面地來了。

落座后，馬黃壓低聲音說：“童書記，老板的爹住院了。”

沒想到對方十萬火急地跑來，提供的竟是這種狗屁消息。童發冬有些不悅地說：“他老子病了與我何干？”

“嘿喲，我的好書記啊！”馬黃表現出一副十分貼心的樣子，說，“這是您的一個難得的機會啊。年底班子換屆，你要跟緊點，要趕上點子啊！”

童發冬突然心里一動，連忙問：“你說的是哪個老板？”

“耿書記啊！”馬黃有些詫異地說，“不是他還有誰？”

“你看你看，”童發冬一拍腦袋，“我都忙糊涂了！”他開始以為對方說的是上午陪著打牌的臺商童老板。童老板祖籍陰山，老家有個本房的叔公，已經八十多歲了。上個月，童發冬陪童老板去過一次。童老板按當地風俗，恭敬地稱叔公為“爹”。當時為了拉近感情，童發冬也學著童老板的樣子，上前拉著老人的手抖了又抖，“老爹老爹”地叫得好親。可如今遇上了麻煩事，那老人就是真的住了院，童發冬也沒心思去探望了。

但是縣委書記的爹就不同。尤其是這種時候，書記的爹就更重要了。有些時候，頂頭上司的爹比自己的爹重要多了。

童發冬立即來了精神，與馬黃一起直奔醫院。

因為常去“老板”耿風的家，童發冬對“書記爹”有些印象。老人看上去像個地道的農民，滿臉的慈祥，但一開口說話，就有種洞察秋毫的精明，而且還特別會聊，特愛較真，常提些古怪的問題與登門者“切磋”，弄得來訪者十分尷尬。后來他才知道，書記的爹是大集體時期的老干部，當過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八十年代中期在鄉黨委書記任上退休。

縣醫院在城區老街的北邊。不一會，童發冬在馬黃的引領下，來到醫院老干病區6號病房。

耿風坐在病床邊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正跟老人小聲說著什么。見童發冬和馬黃走了進來，有些意外。他說：“沒什么大礙的。昨天夜里頭暈，醫生說是血糖低了點，住兩天輸幾瓶就會沒事的。”話未說完，手機響了。接聽之后，他說縣里有個會，就出病房鉆進小車。剛坐下，又搖下擋風玻璃，對童發冬說：“你把那事趕快辦了，不要在這里浪費工夫！”隨即搖上玻璃，疾駛而去。

童發冬轉身回到病房，趨步上前，走到病床跟前，剛想對“書記爹”說幾句貼心話，沒想到老人先開口了：“童書記啊，鎮里工作這忙你還來看我，這是不應該的！”童發冬掏心窩地說：“老爹啊，看到您老人家，我就想起我爹來了。您們這代人，一心為公，忘我工作，一生到老都為公家著想。您老人家是我學習的榜樣啊！”

“書記爹”半瞇著眼說：“那是當然，我們這輩子人啊，生來就是給你們做榜樣的。”這話說得幽默，童發冬和馬黃都笑了起來。“書記爹”指著床邊的書問童發冬：“這書你看過嗎？”童發冬低頭一看，見是一本《鄧小平文選》，就說這是鎮里干部的必學書目。“書記爹”說：“好，那我請教你一個問題：社會主義的本質是什么？”童發冬其實只是偶爾看看，并沒有沉下身子細讀。這年頭，誰會為了仕途升遷去學理論經典？恐怕只有傻瓜才會作出那樣的選擇。這類說不清道不明的理論問題，在他看來怎么回答都一樣。但此時是“書記爹”在提問，而且當著自己下屬的面，童發冬就不好意思打馬虎眼了。他幾乎調動了自己全部的神經，搜刮了所有的理論詞匯，來應付眼前的問題。他謙虛道：“學生不才，不敢造次。但您老人家這樣重視，我不回答就不敬了。”他清清嗓子，繼續道，“這個社會主義本質嘛，我以為就是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最大限度地滿足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對這個回答，童發冬自我感覺良好。但是“書記爹”卻笑著搖了搖頭。這時一位護士過來想對“書記爹”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沒有出聲，轉身退出病房。“書記爹”轉而又問馬黃：“你能告訴我嗎？”馬黃連忙點頭哈腰地說：“啊啊，我才疏學淺，才疏學淺，真是慚愧……”“書記爹”將手中的文選遞給童發冬，說了一個頁碼，要童發冬自己打開尋找答案。童發冬臉上一陣發燒，只得硬著頭皮翻書。“念給我聽聽？”老人催道。童發冬本來就紅潤的圓臉越發紅潤起來。他上下細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書記爹”打破僵局，說：“算了吧，不為難你們。答案只有四個字：共同富裕。鄧小平的原話是：共同富裕，這是社會主義本質的一個東西。你們都是日理萬機的人，那有工夫研究這些！”童發冬和馬黃幾乎同時說道：“你老人家真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童發冬言不由衷地補充道：“我們這些干部，真應該向您老人家學習！”“書記爹”擺擺手說：“我老朽啦，凈給人家添麻煩——”他突然將話打住，盯著童發冬問，“陳備石同志是你的搭檔嗎？”童發冬一愣，連忙回答說：“是啊，他是鎮長，是我的好搭檔啊！”“書記爹”很高興的樣子，說：“這伢兒好啊，好啊。童書記啊，他可是個好苗子，有學問，有朝氣，又有實踐經驗。像我剛才提出的問題，他可是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啊！”

童發冬聽了這話，心中吃驚不小。但他臉上卻是一副高興的樣子，好像剛才對方夸獎的不是自己的對手，而是自己的兄弟。他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告辭離開。

出醫院后，在一個無人的地方，馬黃拉拉童發冬的衣角。童發冬會意，問馬黃有何感想。馬黃說，陳備石肯定是攀上耿書記了，不然的話，書記爹是決不會這樣袒護他的。童發冬這時藏在心里的一個想法是：陳備石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讀者來信的事看來會有很大的麻煩。

五志明獻策

童發冬心情復雜地連夜趕到陰山鎮。他要盡快找到讀者來信的作者肖力。只有找出這顆埋藏很深的地雷，才能化解仕途隱患。他是有信心找到這個人的。

秋后的鎮委大院，空蕩沉寂，落葉紛紛，顯得有些陰冷。因為合并后經費緊張，鎮委機關食堂早晚兩餐已經停火，鎮里干部如果住宿，只能自已弄飯吃。如今這年頭，誰愿受這份苦？于是鎮里的干部下班后各奔東西了。當地農民把這種現象比做“走讀”。童發冬曾有過剎剎“走讀風”的念頭，卻因為鎮里欠下的電費和水費大半年不能上交，只得睜只眼閉只眼，不再作硬性規定了。

走過鎮干單身宿舍時，他瞧見辦公室主任李志明正躬著身子洗臉。那洗臉的聲音老遠就能聽到。

李志明今年三十九歲。在鄉鎮，副局級干部到了這個年齡，可謂處在仕途的關鍵時期。要么搶抓機遇晉升一級，要么就老實呆著錯過提拔年齡挨到退休。應該說，李志明是有機會再上一把的。在鎮委委員中，他是除了鎮長陳備石之外擁有大本學歷的干部，算是“知識型”人才，而且工作勤奮。在所有的鄉干中，他的出勤率最高，是唯一常年住在鄉政府里的黨委委員。

但李志明“形象”太差。他脖子長，身子瘦，體重輕，一米八幾的個頭過磅不到六十公斤，身高與體重嚴重失調。這年頭雖然流行以瘦為美的審美標準，但在山區農村當干部，若是太瘦了，會被人瞧不起的。再就是他那細長的脖子上，又不協調地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偏偏那腦袋又過早地謝了頂。人一謝頂，年齡就顯大了，給領導留下“老”的印象。

李志明這般“窩囊”地活著，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窮。這年頭，窮不僅沒人同情，反而被人小瞧，是無能，是恥辱。在官場上混的，就更不能露窮餡兒。你要是窮了，出手小氣了，應酬寒酸了，就會在領導的心目中大打折扣。這些誰也沒有言明的官場奧妙，李志明何嘗不知？但“人能命不能”，誰叫自己生在分水嶺，落在窮山溝？他只能認命。能在辦公室主任這個崗位上干下去，他就心滿意足。按普桐干部管理的慣例，只要不犯錯誤，不結冤家對頭，認認真真做事，到退休時再提半格，享受“正局級”待遇，應該不成問題。

在普桐縣，像李志明這種干部，雖然成了“瀕危動物”，卻仍然難以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更難讓領導喜歡。悲哀的是，李志明分明知道自己的勤奮厚道得不到認可，卻仍然要堅持下去。他把自己的這種精神品質，理解為一種“共產黨員的修養”。

當然，這種“修養”也不盡是負面的效應。因為淡化了官欲，也就少了一些違心的奔走，少了許多官場中的爾虞我詐，因此也就少生了許多悶氣和煩惱；同時，也使他混了個好人緣。辦公室主任忙多閑少，苦多甜少，責多權少。得罪的人多了，就無法開展工作。

童發冬看到李志明，心中突然一亮，空蕩的鎮政府大院帶給他的那絲陰冷的感覺一掃而光。他轉身“好啊好啊”地走過來，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跨進門與李志明用力地握了握手。

在鎮里，平日里干部們見面是極少握手寒暄的。當然，出差幾天不見的例外。童發冬沒有出差，卻像剛從外國考察歸來的一樣。李志明心里明白，對方作出這種超常和親密的舉動，并不意味著自己得寵了。他猜想一定是書記有緊要事情交辦。

果然，童發冬寒暄過后，表情莊重地說：“志明啊，晚上請到我房里來一趟，我有要緊事與你商量。”

童發冬比李志明大幾歲，卻常常叫他“老李”。今天去姓相稱，是明顯不過的親近。但李志明沒有過多的表示，只是笑瞇瞇地點頭答應。因為他知道，這不等于書記承認他作為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能力和水平，用不著浪費感情作感動之狀了。

洗過臉，泡過腳，李志明先到鎮委辦公室，囑咐值班員孫小麗看好電話，遇到有人找就打他手機。安排妥當后，這才不慌不忙地來到機關二樓童發冬的宿舍。

“志明請坐，請隨便坐。”童發冬一邊打著招呼，一邊起身堅持著為李志明削了一個蘋果。

李志明越發感到書記有重要事情要說了。

果然，童發冬起身關上房門，回轉身神情嚴肅地對李志明說：“志明啊，我鎮有人捅婁子了！”

李志明“啊”了一聲，等著童發冬的下文。

童發冬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李志明說：“有個叫肖力的人，給《常箭日報》寫了封信，把普桐企業改制的事給告了，還點了陰山的名。耿書記對這事很惱火。據說市委霍書記也驚動了。這事可了不得。陰山的干部要等著挨處分呢！”

李志明接過報紙時并不以為然，只是掃了眼文章標題。但聽對方這么一說，他才感到事態嚴重，不由重新拿起報紙細看起來。

文章以陰山為例，對普桐縣企業改制過程中的“一刀切”、“一窩蜂”現象進行了批評。其實這些問題，李志明早就發現了，只是不說。作為黨委委員和辦公室主任，他是全鎮企業改制的決策者和參與者之一，并親自起草了全鎮企業改革方案，還與所有黨委委員一樣承擔了駐點督辦的任務。可以說，企業改制過程中的筋筋絆絆他都碰到過。要憑良心，他也會像肖力這么說。但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說了白說，還會惹火燒身。

讀罷“讀者來信”，李志明有種解氣解恨的痛快，但臉上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這種時候，出現在臉上的，應該是意外和氣憤的表情，應該表現出為一把手分憂的坦誠。想到這里，他字斟句酌地說：“童書記，我談幾點個人的看法，不對的話請你批評指正。”

“隨便談，隨便談。”童發冬連忙擺擺手說，“這是我倆私下交心，還講什么客氣嘛。志明你盡管說，盡管說。我知道你肚里的墨水多。”說畢，又忙起身為李志明沏了一杯茶。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李志明道了感謝，才正正身子說道，“第一，這封讀者來信不能說明我們陰山企業改制搞錯了。鎮黨委的決策是符合市委和縣委文件精神的。如果說存在問題，那也是枝節性的，是改革中的陣痛，是在所難免的。”

“對對，你說得對。”這話正合童發冬的胃口，“我倆想到一塊兒了！”

“第二，這封讀者來信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并不都是負面的。信中所反映的問題，陰山存在，普桐存在，全市也存在。總之只要是搞了企業改制的地方，都會存在。因此，這只是一個帶有共性的問題，不是我們的改革方案欠妥，更不是我們的工作不力。為什么本來是全縣全市的問題，卻由陰山的讀者向新聞單位反映呢？這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我們實施企業改制是陽光操作，社會參與，公開透明，不回避群眾的監督。這恰恰證明了陰山鎮的干部作風是務實的，群眾的政治覺悟是高的。從這點上說，這封信所產生的社會效果，我想恰恰與投書者的愿望相反，不是捅婁子，而是為我們查了漏，補了缺！”

“說得好啊！”童發冬興奮得一拍案頭，把墨水瓶震得蹦起老高，“志明你接著說！”

“第三，要把這件事看成一種機遇。”

“機遇？”童發冬沒聽明白。

“對，是機遇。”李志明一旦打開了話匣子，進入了良好的精神狀態，思維敏銳，妙語連珠。

“這當然是機遇。”李志明說，“首先是市縣主要領導已經重視了這件本來是全市都存在的共性問題。全市一百五十八個鄉鎮六千三百二十一個行政村都要解決這個問題，今后他們投入的精力可能比我們要大，出的經驗可能比我們要多，但市縣領導不一定關注他們，因為精力有限；即使有充分的精力和時間，對他們也不一定感興趣，因為領導的興奮點已經移到了陰山。因此，我們每干成一件事，都是成績；每糾一次錯，都是政績。因為我們的問題，說白了就是領導的問題；領導的問題由我們去解決了，難道他們不高興？即使我們不把這些當成自己的政績，領導也要算到我們頭上！”

“哎呀志明！”童發冬抬起巴掌一拍自己滾圓的腦袋，極興奮地說，“真沒想到，你看問題這樣透徹，這樣入木三分！來，我給你續水——”

李志明道了感謝，便接著剛才的思路說：“機遇之二，是這件事為我們明確了工作思路，提示了工作方法。鎮里應該建立新的信訪制度，形成新的信訪網絡，廣泛收集全鎮各村的信息，做到防患于未然。我建議設立書記信箱，鼓勵全鎮干部群眾有什么想法和問題，就直接向你寫信。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鎮里對提出了合理化建議的，對及時向你反映問題的，對鎮里經濟建設作出了貢獻的，可酌情給予一定的經濟獎勵。”

“志明你說得有道理，你我想到一塊兒了！”童發冬越發興奮起來，接著問道，“你現在說說，這個肖力怎么個找法？”

李志明一聽，不由心里一涼。自己說了這么多，本想改良一下肖力的形象，消消書記心中的怨氣，卻不曾想主意出了一籮筐，聽者還是揪住肖力不放。

好在李志明在辦公室崗位上磨煉多年，并沒有露出自己的失望。他稍一思索，便肯定地說：“依我之見，這個肖力用不著多久，就會自己現身。”

“為什么？”

“這《常箭日報》是市委的機關報，民營化方案又是市委定的，既然市委的報紙敢把這種問題稿件登出來，一定是事先經過了市委主要領導的點頭認可。不然的話，報社編輯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所以我想，這個寫信人，市領導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上頭領導都知道了，這個肖力還用躲嗎？”

“這——”童發冬還有些疑惑，就問，“要是市里領導知道了，那耿書記為什么還向我要人呢？”

“耿書記向你要人？”

“嗯。”

“是真要？”

“態度很堅決，一定要我們把肖力找出來。”

“一定要找出來？”

“只有找到這個人，我們才能了解真相，也才能找到化解矛盾的有效辦法……”

李志明一聽，倒吸了一口冷氣。耿書記真要是這么說，那這人的心胸就太狹窄，就太沒有主政者的風范了。但李志明只是作出思考狀，并沒有表示異議，更不敢發表反對意見。否則，就犯了官場大忌。

童發冬一心等著李志明發表看法，就催促道：“志明，你說這下一步的工作怎么搞？”

“那就想辦法把這個肖力找出來。”

“怎么找？”

“能不能開個諸葛亮會？”

“諸葛亮會？”

“就是由你或者陳鎮長出面，把各村和鎮直機關的黨風廉政建設監督員召集起來，發動大家給我鎮民營化工作提合理化建議。”李志明思索著說，“會議期間，主持人可以把肖力的觀點擺出來表示肯定，并當場宣布給予獎勵。這一方面是以此打消大家向鎮里提建議的顧慮，樹立標桿，激發興趣；另一方面吶，是引著肖力自己現身。主持人可以當場舉著紅包詢問肖力身在何處，并托與會者給肖力捎信到鎮委辦公室領獎……”

“好主意好主意！”童發冬連聲稱奇。

這時童發冬的手機突然響了。二人不約而同地一怔。

童發冬朝李志明擺擺手，示意別吱聲，然后若無其事地打開手機，一本正經地“喂”了一聲，臉皮立馬就放松了。“好啊，過來吧。”童發冬接完電話，對李志明說，“馬黃要來。沒事，你接著談。”接著又補充一句，“老馬就是一張臭嘴把不住門，其實人蠻好的，挺講義氣。”

六馬黃來了

陰山鎮的干部都知道，副鎮長馬黃是童發冬的心腹。這人開會時總是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呵欠連天，并且從不發言。可是在辦公室聊天卻口才出眾，說起“葷段子”能把死蛤蟆笑出活尿來。似乎他那顆又尖又細的腦袋，裝的全是世界上最骯臟的語言。但你千萬別以為他笑眼瞇瞇就是隨和。在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極端勢利的心。他對官場的領悟非常人可比，玩弄權術無人企及。在鎮干中，他文化程度最低。向上填報的是“中師”學歷，其實初中還沒畢業。他不看書讀報，卻異乎尋常地熱衷于記個人日記。鎮里哪年哪月哪日哪些干部做了哪些事情，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上至縣里下至鎮里的人事變動，他往往能夠提前幾天就把內幕抖落出來。平日里，除了不厭其煩向同事們推銷他的葷段子之外，就是大談他與某某領導的私人關系。為了證實這種關系的真實性，他常常用惡毒的語言賭咒發誓，似乎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聽者之中還有人表示疑惑，他往往會當場掏出手機打過去，大庭廣眾之下在電話里煞有介事地與“某某領導”開幾句玩笑，讓你真假莫辨，不分東西。遇到有異性同胞在場，他還能將某某領導的生活隱私包括養了幾個情人泡了幾個小妞甚至連下身那個部位有幾顆痣等等等等說得臊氣熏天有鼻子有眼，讓聽者臉紅心跳還得心悅誠服。

然而，馬黃卻是個對一把手百依百順的主兒。因為一把手能決定他的職務升遷，能給他帶來經濟效益。

李志明從心底厭惡這個人，但也不敢得罪。好在馬黃盯的是鎮委副書記的位子，對辦公室主任這個職位壓根兒就沒放在眼里。因此二人之間并無過節。

但此時李志明并不知道，他已經引起了馬黃的注意。就在他向童發冬發表他的看法時，總是提前下班的馬黃回家途中，突然想起日記本丟在辦公室的屜子里，便調轉摩托車頭返回鎮里拿日記本。在經過鎮干宿舍時，他隱約聽到二樓書記的宿舍有人說話，就習慣性地閃身躲進暗處，支起耳朵偷聽起來。聽著聽著，他就不自在了。這李志明書生一個，居然也與書記套起了近乎！莫非這小子是不出水的槳，想挪挪窩？于是就屏住呼吸細聽起來。憑著警犬一般的敏感，他從李童二人的對話中，知道《常箭日報》刊登了針對本鎮的批評稿件。想到這里，他便躡手躡腳地離開鎮干宿舍樓，急急地闖進鎮委辦公室。他要迅速找到那張報紙，否則就沒有合適的借口在這個時候走進書記的房間了。

辦公室小孫見馬黃呼哧呼哧地把報夾子翻得嘩嘩響，就小心翼翼地問：“馬鎮長，您找報紙？”

“啊啊，我想看看這兩天的報紙。”馬黃應付道。

“這兩天的報紙在李主任辦公桌上。”小孫說，“報夾上是前幾天的。”

孫小麗無意間幫了馬黃的忙。因為極少看報，馬黃找報紙根本沒注意日期。

在李志明的辦公桌上，馬黃很快找到了登有肖力文章的《常箭日報》。他不由心中一喜，略略看過之后，就連忙折起來塞進手提包里。

回轉身，他發現孫小麗正朝他點頭微笑。

孫小麗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下派到陰山任職才一個多月。她高挑個，瓜子臉， 丹鳳眼，模樣俊。因為辦公室內再沒別的人，馬黃心里一潮，便嘻嘻一笑，色迷迷地走過去，抬起手來，想摸摸小孫嬌嫩的臉蛋。

孫小麗不知馬黃的深淺。心想你這副鎮長好沒品位，本小姐才二十出頭，連男朋友都沒有談，也是你這大老爺們隨便動手動腳的嗎？便立馬變臉眉頭一揚，胳膊一抬擋開馬黃的手說：“放尊重點，馬副鎮長！”馬黃是邪慣了的主兒，摸摸女人的臉，在他看來是再也“正經”不過的事情。他今天是因為興奮，才春心萌動情不自禁地動了手腳。但他真的沒有更粗野的邪念。他現在最關心的是鎮干宿舍二樓童書記的房間，他急著要做的是去攪局，想方設法讓李志明這小子難堪一回。

見對方動了真格，馬黃就不急著走了。狂什么狂孫小麗？有朝一日讓豬咬奶子讓蛇鉆胯襠你她娘的不就是個選調生嗎？馬黃在心里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這個與他無冤無仇的年輕同事詛咒一番。然而在他臉上，卻迅速換上一副莊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慈祥的兄長，好像剛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他被對方擋開的手很自然地拿到自己的頭上，張開五指攏著頭發。好像剛才他只是抬手攏頭的一個動作，倒是對方多心了。他說：“小麗啊你也太急了，我是隨便跟你們年輕人亂開玩笑的人嗎？”

馬黃說這話時，面部表情是那樣的自然，語氣又是如此肯定，不由你不信。他即興撒謊的功夫爐火純青。孫小麗那見識過這般道行，一時竟被蒙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馬鎮長，請您別在意。”

“你說哪里的話，不在意，我不在意！”馬黃滿面善意地說，“小孫啊，我這人就是愛說愛笑愛開個玩笑，同事嘛走到一塊是前世的緣分，說說笑笑也是一種溝通嘛。只是你千萬別往心里去。我這人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沒有壞心。我要是背后害人小孫啊我現在就把話撂在這兒，我馬黃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哎呀馬鎮長您快別這么說了，”孫小麗越發難為情起來，自責道，“馬鎮長，我年輕沒見識真的不該錯怪您，您就罵我一句吧！”

“小麗啊，你這是要我往地逢兒鉆啊！”馬黃見對方已經完全消除了“誤會”，便抬腕看表一邊轉身一邊說，“你這好的伢兒我恭維還來不及那舍得罵你。啊啊時間不早了童書記還在房里等著與我商量工作吶……”

孫小麗由自責到心生感動。這個馬黃乍看沒個正經相，說出話來卻如此讓人熱心。她跟在馬黃身后搶著說：“馬鎮長我工作沒經驗以后還全仗您指點幫襯……”

馬黃再沒理會身后這個日后他決不會放過的丫頭。他昂著尖尖的腦袋走出辦公室，立在門前掏出手機旁若無人地給童發冬打電話，故意把“童書記”三個字說得很響。他想身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該曉得子丑寅卯了。

童發冬接到馬黃的電話，心里就想，馬黃鬼點子多，這事最好還是要與他商量商量。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

聽到腳步聲，他起身開門，將馬黃迎進房里。

“哎喲，李主任也在這？”馬黃走進房里，望望李志明，裝出一副詫異的樣子，隨即擺起譜來，“請你回避一下好嗎？我有事情單獨向童書記匯報……”

李志明一愣，隨即釋然一笑，沒說一句話起身就走。童發冬頗感意外，連忙起身追出門外，說，“志明志明你別走哇，老馬他不了解情況……”

李志明立住，回轉身，淡然一笑說：“童書記，我還是走吧，這樣你可以兼聽。”

七深夜設計

這年頭，官場中人偏信的多，兼聽的少。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官員犯糊涂了。

但這并不妨礙官員們著意樹立自己的精明形象。因為誰都不愿意戴“昏官”的帽子，庸庸碌碌地被人擺弄。盡管他們之中許多人不乏小聰明，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了糊涂官，被人捉弄得不像樣子了。

童發冬就是這樣一個雖有心計，卻被人捉弄的角色。

李志明走后，他便將“讀者來信”的事和盤托出，并把李志明的觀點擺了出來，急不可耐地向馬黃討教對策。

這馬黃不學無術，卻一肚子的歪主意。他從童發冬的言語中，找到了報復李志明和孫小麗的計劃。

但他并沒有當場發表“高見”。他那顆尖尖的腦袋稍作思索，便計上心來。他一臉神秘地把頭伸過來，說童書記我帶您換個地方說話，就連夜將童發冬帶到縣城“夜來香酒家”，叫上兩杯毛峰，一盤瓜子，再親自關上包廂房門，并將門閂定上，就一驚一乍地說開了。

馬黃說，童書記啊，這個李志明真是別有用心。那篇肖力的稿子，明明捅到了市縣領導的痛處，還有什么正面的社會影響？還談什么難得的機遇？他是有意糊弄您，是要您放松警惕，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他連任兩屆辦公室主任，看到與他同期的干部官當大了，級別高了，他心里能靜得下來？對您沒有怨氣？人心難測啊！

馬黃說，童書記啊，今天真是老天有眼讓我撞上了這小子，不然，您就被他害了。他花言巧語蒙哄領導，說肖力不打自招會自個兒跳出來，是想我們放棄對肖力的追查。他說開諸葛亮會要您親自出面對肖力進行公開的表揚和獎勵，這是在利用您的善良和威信，變相發動全鎮不明真相的干部群眾攻擊市委和縣委的決定，一舉將您逼到耿書記和霍書記的對立面上，真是險惡之極啊！

馬黃說，童書記啊，您是福人自有天相，貴人自有天助吶。不瞞您說，我一看到報上登了那篇稿子，就著手尋找肖力的線索。我已經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這個肖力十有八九用的是化名。當然，是男是女嘛目前還難下定論。向上寫信告狀的人，大多用的是化名；凡是用化名的，又大都使用諧音。肖力肖力，不就是小力、小李、小麗嗎？對對，只要細念幾遍就有譜了。這個人，可能姓李，或者名中有與肖力同音的字，而且年齡不會太大；也可能是小麗，估計是個年輕的女人。總之，這人對鎮里的會議和文件一清二楚……

聽馬黃如此這般一說，童發冬就有些坐不住了。在他看來，馬黃當然比李志明更值得信賴。他的心理天平很快發生了傾斜，倒向馬黃一邊了。

他拍著馬黃的手說，真是老馬識途，老馬識途啊！

馬黃說，童書記啊我這人您是知道的，咬文嚼字我不會，一生說不了漂亮話，但服從大局維護領導我絕不含糊！

童發冬聽了這話，越發覺得熨帖，就對馬黃說，這追查肖力的工作，你要挑重擔子。這正是馬黃求之不得的。但他卻說，這擔子太重了，我只怕擔當不起辜負了您。童發冬說，哪里哪里，這事還真的非你莫屬。

于是，他們的話題就漸漸扯到追查的方式方法上。童發冬說，老馬啊要按諧音追查肖力的話，那辦公室的李志明和孫小麗不都挨上邊了？

馬黃說，我可沒點李志明和孫小麗的名。不過，我們應該把追查的思路放寬些，要大膽懷疑。否則的話，真正的亂事者就漏網了。

童發冬說，你是專家，怎么查我聽你的。

馬黃又笑了，說童書記您又高抬我了。這事當然是您親自掛帥，你指到哪，我打到哪，絕不含糊！

于是童發冬就按諧音追查肖力的思路，與馬黃一起磋商起來。

馬黃進一步說道，童書記啊，您決定按諧音追查肖力真是太英明了。我再仔細一想啊，這個李志明是全鎮企業改革方案的起草人，對市縣兩級民營化的會議精神了如指掌，是鎮里最熟悉情況的黨委委員，又是陶瓷廠改制的蹲點干部，具備向上舉報的基本條件，你說是不是？他做事多，吃苦多，卻又連續多年原地踏步，心里有怨氣情在理中，具備寫稿報復的思想動機，你說是不是？

童發冬大有豁然開朗之感。他醒悟道，對啊，這李志明他看到報上肖力的文章，表現平靜，好像早就知道市報會登這封讀者來信！

馬黃也越發興奮起來，把尖尖的腦袋送過去說，這李志明他身為辦公室主任，對報紙登出的惡意稿件居然不主動向您匯報，不主動追查，局外人一般，逍遙自在，夸夸其談，居然還說是好事，還說是機遇，還要您對告狀的家伙進行公開的表揚和獎勵，這不是有意為肖力打掩護嗎，您說是不是啊童書記？

童發冬不住地點頭說，是的是的就是的，老馬你看問題就是透徹，就是準確，就是一針見血！

他們就這樣分析著判斷著明白著興奮著，在夜來香的包房里耗到凌晨兩點。

然而馬黃卻睡意全無。眼瞅著到自己的報復計劃即將付諸實施的時候，沒想到童發冬又犯開了“糊涂”。童發冬說，老馬啊，我倒是覺得辦公室的孫小麗可能性不大。她到陰山任職時間短，與鎮里干部既無深交也無過節，企業改制與她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更何況她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最應該懂得組織原則，懂得與鎮委、縣委、市委保持高度一致，知道擅自向新聞單位投書的后果。再說，她為人單純、誠懇，辦事謹慎、認真，她敢捅婁子嗎？

馬黃心想，童老板凡塵未凈，對俊俏丫頭心生好感。不行，我一定要改變一把手對孫小麗的看法。否則，這臺好戲就白唱了。

于是他說，童書記，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不瞞您說，我在尋找嫌疑人的時候，開始也沒有把孫小麗列入其中。因為她剛剛參加工作，又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其實啊童書記，往往就是這種人最最危險啊！她剛剛參加工作，不懂政治，不知深淺，就極有可能亂放炮；因為單純，又自以為正直，就會對現實這也不滿那也看不慣，做出不顧后果的事情……

這種分析讓童發冬著實吃了一驚。有道理，老馬你有道理，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他這樣說。

于是馬黃就趁熱打鐵，開始了新的蠱惑。

馬黃說，童書記啊您當一把手的就應該抓大事抓關鍵。這追查肖力的事就是大事就是關鍵啊！我以為這是壓倒一切的大事關鍵事。如果這事抓好了，查出了肖力，我們就能抓住今年縣鄉班子換屆的主動權，就能挽回一切不良影響。我建議成立一個追查小組，這個小組的組長應由您直接掛帥；還要制訂切實可行的追查方案，明確追查任務，對貢獻突出的人員予以必要的精神和物質獎勵；對內部可疑對象應調虎離山，讓其離開關鍵崗位，為清查工作排除障礙。在總體策略上，我建議采取“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追查計劃……

聽到這里，童發冬忍不住握住馬黃的手，說老馬識途，老馬識途啊！

他們密談的氣氛達到了高潮。看著童發冬那張五官擁擠的臉興高采烈的樣子，馬黃不禁為自己精明的腦袋而自豪。他偷偷樂著，卻又不禁有些失落的感覺。他想自己如此聰明，卻過了提拔的年齡，無緣擁有一把手拍板定奪的權力。童發冬啊童發冬，你這個混蛋真是走運。他心里禁不住罵了一句。

八撒開羅網

與馬黃分手后，童發冬信心十足地回到家里。妻子睡眼惺忪地打個呵欠，又沉沉睡去。

童發冬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他似乎看到了追查肖力的希望，他為馬黃的忠心耿耿而自慰，也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他開始思考“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實施方案了。

要“敲山震虎”，就得調整鎮企改領導小組。鎮企改領導小組的組成人員，是經過鎮黨委集體研究確定的，并且已經上報到縣“企改辦”備了案。按慣例，要調整領導小組，黨政“一把手”應該先通氣。

他突然想起后天是鎮長陳備石學習結束的日子。這事應該及早與鎮長通氣。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他擔心打了招呼反而會引起對方的懷疑。他想最好的辦法，是開會前在電話里簡單地與對方交換一下意見，造成木已成舟的既成事實。按陳鎮長處事懷柔的個性，即使心里不快，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

然而到了第二天上午，童發冬采納馬黃的意見：不打招呼，待陳備石回鎮后再說明情況。

這樣，他在鎮政府四樓主持召開了黨委擴大會，鎮直機關負責人全部列席了會議。

會議進行了三項議程：一、由宣傳委員王大錘重新宣讀縣委、縣政府加快民營化的兩個“一號文件”；二、由組織委員江鎮南宣布新的企業改制領導小組成員名單：組長童發冬，副組長馬黃，組員江鎮南、王大錘和派出所長夏朋、計生辦主任梅思華、教育組長蘭雪姣；三、由副鎮長馬黃宣讀企業改制紀律：不準越級上訪，不準傳播小道消息，不準拖延改制時間。蹲點鎮干年度考核實行“企業改制一票否決”，誰掛點單位出了問題，就追究誰的領導責任。

馬黃宣布完畢，與會者就交頭接耳起來。顯然，大家不明白鎮委決定的真實意圖。

童發冬抖抖身子，拿起老板杯呷了口茶，然后亮開嗓門作了動員講話。他先是總結了前段時間企業改制的“輝煌成就”和“寶貴經驗”，對“有功之臣”進行了表揚，然后話鋒一轉，說：“當然，我們的改革也難免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和錯誤。但這是前進中的缺點，是必要的學費，因為我們是摸著石頭過河！從企業改制到現在，沒有人找我提過一次意見。是真的沒有意見嗎？不！在我鎮，有人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向《常箭日報》告了惡狀，對陰山企業改制進行攻擊！”

會場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童發冬接著說：“所以，我們今天召開這次黨委擴大會議，對企業改制領導小組進行調整。當然，這不是說原企改小組的工作有什么問題，主要是想換一種工作思路。再說，年終工作頭緒多，如果不集中力量，就難打殲滅戰，就難以在較短的時間內取得效果。所以近半個月，新的企改領導專班人員，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全力以赴抓企改，把剩下的兩家集體企業改制工作做好。有不同意見，可以直接找我談。我希望有人找我，尤其希望有人給我提意見……”

下午，童發冬又主持召開了新的企改領導小組的第一次會議。人員到齊后，又把會場從辦公室轉移到馬黃的宿舍，并要求與會者全部關閉手機。這樣折騰一陣子，會議才算正式開始。

童發冬作過動員之后，馬黃就以“常務副組長”的身份下達清查任務：宣傳委員王大錘負責清查各地的文印部，尤其是要重點清查陽河鎮和陰山鎮政府所在地的文印部，并對全鎮各村的業余通訊員近一個時期的寫稿和投稿情況，進行拉網式排查，從中尋找線索；派出所長夏朋負責通過戶籍管理系統清查“肖力”，不管男女老少都要逐一登記；教育組長蘭雪姣和計生辦主任梅思華，負責對全鎮所有名叫“小麗”、“曉麗”或“肖麗”的年輕女性進行排查，并提供詳細名單；組織委員江鎮南負責對全鎮家里有電腦的家庭進行調查，并對年齡在十五至六十五歲以內的李姓公民進行登記。

馬黃宣布完畢，大家就嚷開了。

王大錘說，全鎮各村的業余通訊員倒是好查，但要查陽河和陰山的文印部，就有些難了。

馬黃說，如果有意見，現在就向老板撂擔子。

這是明顯的威脅。于是大家各懷心思，魚貫而出。

第二天上午，按照方案的要求，清查專班人員參加了由“馬副組長”主持的首次“碰頭會”。

宣傳委員王大錘昨天見識了馬黃的厲害，這回匯報就搶了先。他說，昨天散會之后，他立即組織了四個秘密清查小組，對縣城陽河鎮一百四十八家文印部進行了拉網式排查，對本鎮十二家的文印部進行了仔細摸底，沒有發現線索。昨天下午，他又親自主持召開了有全鎮五十八個行政村七十二名業余通訊員參加的宣傳工作會議，對每位通訊員近三個月的寫投稿和發稿情況進行了登記，也沒有發現線索。

派出所長夏朋接著發言。他說，通過派出所戶籍管理系統的排查，全鎮名叫“肖力”的人有十八個，最小的一歲半，最大的八十八。

教育組長蘭雪姣與計生辦主任梅思華坐在一起。她倆一嘀咕，梅思華就說，我們按照鎮黨委的統一部署，在馬鎮長的具體領導下，昨天對全鎮所有名叫小麗、曉麗和肖麗的女性進行了排查，結果全鎮有十五個小麗，二十一個曉麗，四個肖麗。

馬黃一聽，立馬來了精神。他意味深長地問道：“在名叫小麗的人中，有沒有人是鎮干的家屬？有沒有人在縣里或是在鎮里工作？”

“有。”梅思華說。

“誰？”馬黃明知故問。

“您自已看吧。”梅思華將名單遞給了馬黃。

會場再次出現了騷動。

組織委員江鎮南最后發言。他說，全鎮家有電腦的共有八家，其中七個是村干部，一個是個體戶。全鎮年齡在十五至六十五歲以內的李姓公民共有七千九百二十一人。說畢，也將名單交給了馬黃。

看到平日里排名在先的鎮領導，此時一個個服服帖帖，馬黃心里快活極了。他真切地體驗到了權力的滋味。

然而，就在會議即將“圓滿”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未完待續）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網友評論：

歡樂一生：這篇《攪局》，看點在于抓住了當今社會在企業改制中的一種偏激的思路，它的起因雖是一封讀者來信，但卻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力量，展示了這些力量在這一具體事件上的博弈，正反兩方面力量的一些較量，塑造了一些鮮活的人物形象，給我們以深深的啟示。

山東北河：故事情節曲折引人，使人必須一口氣讀完；結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全文涉及幾十個人物，大多個性鮮明。故事的展開，處處揭示著官場的潛規則，是近年寫官場少見的佳作。

山東劉亮：吉方君的這個中篇，人物形象刻畫得生動逼真，入木三分，情節曲折，結尾卻又出乎了意料。讀起來妙趣橫生，有現場感和透析感，折射出了官場的丑陋現象和官場所遵循的那種游戲規則。

恨鐵：盡管好久不看官場小說了，大概是看多了的原因吧。但此作卻讓我一口氣讀完了。語言樸實，行文流暢，情節更是撲朔迷離，如走進迷宮，讓你一邊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一邊又在拼命尋找出口。當然，最后的\"出口\"讓人神清氣爽。

海東升：在語言上，作者恰當地把握不同身份人的語言和語態，更多的心理描寫準確地勾勒出說話人的心態。官場小說我看過不少，《攪局》應該說是出色的一篇。為什么我們的一些官員不去看看百姓的生活，不去微服私訪，而是坐在辦公室里勾畫藍圖，抑或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去琢磨上司的心理，唯上級馬首是瞻，吉方君的小說可以說為我們找到了答案。

博士點評:

《攪局》無疑是一篇官場題材的佳作。表面上，攪亂普桐官場的是一封普通的\"讀者來信\"，而事實上，官員們明為揭穿陰謀，實則竊取私利，真正\"攪局\"的卻是他們自己。小說以洗練的語言、精妙的敘事，極致化地揭露了普桐官場上形色人等由腐敗而滋生出的過度詮釋與荒謬邏輯，及其盤根錯節、爾虞我詐的復雜人物關系。優秀的小說往往即使懸念迭出，也要使讀者成為知情人，這篇小說即是如此，尤其以\"肖力\"的另一封\"讀者來信\"作為收束，呼應前文，讓人攬獲一種盡在情理之中的奇崛快意，亦使小說在辛辣的濃墨重彩中透出一脈執著而有力的亮色。

點評人：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羅四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