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軍
(鄭州大學,河南鄭州)
受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生成語言學的影響,以往語法研究大多重視對理性語言系統的描寫,希冀通過對大量句子的歸納總結或演繹構擬,發現隱藏在句子背后富有自主性、抽象性和邏輯性的構詞規則和句法規則。隨著語法研究的深入推進,語法研究的范圍從句子擴大到話語或語篇,特別是口語,即在較為完整的真實語篇環境(包括上下文和整個語篇)中尋找制約句子結構或成分的因素,研究者們發現了許多過去被句法研究忽視或“邊緣化”的成分或結構①呂叔湘先生(1979:61-62)在討論句子成分和結構層次時,把構成句子的詞語分為屬于“句子本身”的成分和“掛在句子身上的‘零碎’”。“零碎”包括連詞和其他關聯詞語,評注性的詞語、語氣助詞、嘆詞以及呼語等。在討論句子本身的結構層次時這些“零碎”是撇開不論的。,如話語標記(呃、那個、然后)、社交慣用語(你好、早安)、概念性插入語(坦率地講、據說、你想)、稱謂語(女士們先生們)、感嘆語(我天、我去、他媽的)等。這些成分或結構的作用過程伴隨著語言傳遞信息的過程,在人類互動交際和話語組織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用已有的以句子為基礎建構起來的自主句法系統來描寫這些成分的功能和解釋這些成分的形成過程令研究者們倍感圓鑿方枘,齟齬難入。本文嘗試從話語分層組織的角度來統一解釋這些所謂“零碎”或邊緣化成分的功能和生成。
文章共分四節。第一節回顧話語分層組織的歷史淵源,簡述神經科學大腦偏側化研究的最新成果,介紹Kaltenbck等(2011)、Heine等(2013)的“話語語法”框架,提出“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的假設;第二節和第三節將分別結合作為概念接入語的一個次類——話語標記的功能和生成來闡釋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的運作機制,以期突破現有話語標記的功能和生成的研究瓶頸和深化對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的認識;第四節是結論和余論。
2.1.1 話語分層組織的歷史淵源
世界是多維的,但語言的線條性決定了人們運用話語反映和建構世界時具有一定層級性。自現代語言學建立以來,語言學家們便對話語分層建構系統進行了不懈的努力。房德里耶斯(Joseph Vendryres, 2012/1921: 165)注意到邏輯語言和感性(表情)語言在句子構成方面的相互借貸和糾纏關系。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 2012/1942:28)明確指出,每個說話社團都具有兩個密切聯系的語言系統:一個是表達理性的系統,即社團成員彼此傳達信息或思想所必需的一組規約;另一個是表達感性的系統,即社團成員彼此表達感情所必不可少的規約。趙元任(2001/1955)也認識到當時的語言學家大多數偏重研究語言現象中更省力、更整齊、更清晰、更正規的方面,而把更有意義、更具體和更人性化的方面丟在了一邊。
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語言研究轉向多元范式。隨著語料庫技術的興起和認知、神經科學的進一步發展,語言學內部涌現出了功能語言學、話語分析、神經語言學、認知心理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等諸多分支學科。特別是社會環境下使用的自然發生的語言——口語語法或話語語法在這一階段得到了語言學家的重視,如趙元任(2005/1968)、韓禮德(2000/1994)。(詳見姚雙云,2012: 21-26)人們逐漸認識到語言是一個多層次的復雜符號系統。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特別是新世紀以來,許多漢語學者結合漢語語言本身的考察對語言的構建和分層系統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屈承熹(2006/1998)明確提出觀察語言現象的兩個層面:句子層面和篇章層面,認為同一個詞或結構可以放到不同層面上去考察和解釋;王玨(2010)提出三層語法假說,認為語篇或話語的基本構成單位——言語句或語篇句從內到外由三個不同質的成分層(句法成分層、情態成分層和語篇銜接成分層)依次構成;劉大為(2008, 2009, 2010)、劉丹青(2012)努力探尋語言的修辭層面和語法層面之間的互動關系,認為修辭和語法不是截然分明的兩個范疇,而是處于一個連續統之中;張洪明(2014)基于韻律(語音)和語法的界面提出韻律的三個層級(prosodic hierarchies):表征語音信息的語音學韻律層、表征形態句法信息的形態句法韻律層和表征語義-語用信息的話語韻律層。
前人和時賢對語言分層建構機制的不懈探究具有開拓性,其豐碩成果將為本文構建話語的共時雙層組織模型提供重要參考。
2.1.2 話語分層組織的認知神經科學基礎
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大腦和心智之間的相互關系。語言是人類心智特有的,人類大腦在語言的理解和產生過程如何表征,或者說,語言的心理結構和神經機制是神經科學的重大課題。人類大腦由形狀相似但功能不對稱(functional asymmetries)的兩個半球組成。一般認為,人類(90%以上的右利手和大約2/3的左利手)的大腦左半球掌管語言的理解和生成,右半球基本不參與此加工過程。但最新關于大腦半球特異化(cerebral specialization)或偏側化(lateralization)的研究表明,語言理解和生成是一個復雜的認知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右半球與左半球存在既分工又合作的現象,即在語言的編碼(coding)和處理(processing)過程當中右半腦同樣會被激活。右半球在利用韻律傳遞或強調情感、構建聯結推理、理解笑話和某些修辭格如隱喻、整合新信息到已理解的話語或語篇、梳理故事或會話的主旨等語言編碼或處理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參見Xu et al.,2005; Beeman, 2011:719)。換句話說,右半球在編碼和處理涉及語言的情感交流、話語整合(元語言)方面和遠距離語義聯想(distant semantic associations)方面有優勢。Van Lancker Sidtis(2009)建構了“話語雙重處理模型”,認為大腦處理新創性話語(novel speech)和程式性話語(formulaic speech)存在不同處理模式,新創性話語的處理依賴分析模式(analytic mode),而程式性話語的處理則依賴整體模式(holistic mode)。“大腦左半球更擅長表征局部信息,而右半球更擅長表征整體信息”(見葛詹尼加等,2011: 404)。大量左半腦受損的布洛卡失語癥變異病人可以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說出單個詞、罵人的話以及能說出簡單的短語和缺少虛詞與語法標記的句子、或說出諸如“fit as a fiddle”此類的一些慣用語(葛詹尼加等,2011: 369),這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語言雙層處理模型的客觀心理現實性。左右半腦對話語的雙重處理模型啟發我們對話語的組織模式進行重新思考,同時這也為下文構建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提供了神經科學基礎。
2.2.1 “話語語法”框架
出于對引言中提到的那些韻律上獨立、句法位置靈活的“邊緣詞語或結構”系統與句子內的一般詞語或結構系統進行統一、連貫認知的目的,Kaltenbck等(2011)和Heine等(2013)提出了整合口語和書面語的語法框架——“話語語法”(Discourse Grammar)①Kaltenbck et al.(2011)和Heine et al.(2013)的“話語語法”與屈承熹(2006/1998)的“篇章語法”英文均為discourse grammar,而且內涵上也有一定的交疊。本文提到的“話語”均為Heine、Kuteva、Kaltenbck三人提出的“話語語法”框架下的話語。。
“話語語法”系統分兩個次系統:句子語法(sentence grammar)和接入語語法(thetical grammar)②用“接入語”譯“thetical”,一是遵循龍海平和王耿(2014)的譯法,二是區別于傳統漢語語法中的“插入語”,因為插入語預設存在插入、植入的過程或者存在一個供寄居或錨定的話語或話段(anchor utterance)。事實上,接入語和句子是并列的兩種話語形式,并非所有的接入語都可以插入或附綴到句子當中。。句子語法指通過命題或概念和小句表征世界,句子語法的核心是小句的動詞及其論元結構;接入語表征話語情景,接入語可以是詞、短語、小句甚至沒有形成任何句法結構的語塊(chuck),接入語語法關注的核心是話語情景要素。接入語不是一個詞匯層面上嚴格的具體范疇,而是表達或話語層面上具有一系列特征的信息單位(information unit)類。接入語的一般特征是:(a)句法獨立;(b)韻律與其他話語相分離③根據張洪明(2014)對韻律單位的劃分,短語形式的接入語屬于語調短語。語調短語的切分受語義、語用影響,“語調短語不是句法單位,跟調形相關的一段話語可能不是由句法結構構成的”。;(c)意義的非限制性(non-restrictive)或語境依賴性(context-dependence);(d)位置靈活;(e)其內部結構基于句子語法,通常伴有省略(見Kaltenbck et al. , 2011: 857;Heine, 2013;龍海平 王耿, 2014)。一個語言信息單位展現以上特征越多,越是典型的接入語。如(1):
(1)a. Bob is really a poet.
b. Bob is a poet, really!
c. Really, Bob is a poet!(Kaltenbck et al.制是本文提出的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的底層理論模型。
2.2.2 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
話語的組織過程就是運用語言工具來構建話語的過程。該過程一方面面向前符號態的交際者的意圖、話語的目的以及各種交際情景要素,另一方面面向符號化的在線言語的包裝。在線言語的包裝涉及信息管理和信息監控或調控(Brown &Yule, 2000: 4-5)。信息管理主要管理言聽雙方動態、實時互動中的信息流動,如以命題形式傳遞的元概念信息和表現態度、立場、情感的元交際功能與表現話語銜接連貫的元語篇功能的信息的流動;信息監控主要是說話人利用自己的話語理解系統適時監控自己的話語產出。
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包括句子層的組織和接入語層的組織。第一層是句子層,第二層是接入語層。接入語層主要編碼涉及話語情景的信息,如語篇組織、言者態度、言聽雙方的互動、話語場景(discourse setting)、世界知識等;而句子層主要編碼邏輯、概念、非程序性信息。關于句子層的組織和信息包裝,請參看石毓智(2005)、方梅(2008)、陸儉明(2017)。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句子層和接入語層間沒有一條明確的分界線,而且句子內部成分有時也可以實現主要由接入語表征的涉及話語情景的信息。句子層和接入語層的互動是接入語產生的基本機制。接入語通過瞬時征派句子成分或結構而來。一旦被征派為接入語,右半腦心理詞庫⑤大腦存在兩個心理詞庫,左右半球各一個。兩個詞庫在組織方式和信息提取方式上存在著明顯差異。(參考葛詹尼加等,2011:395)會自動吸收和存儲,并在之后的話語組織中被激活和直接編碼。接入語是信息有效傳遞過程中言者信息在線管理和監控的重要手段和策略。(見圖1)
句子可以直接組織為話語,或者說句子組織本身就是話語,它也可以通過征派為接入語再組織為話語。從圖1中還可以看到,屬于詞匯項(lexical items)的詞或短語(結構),是無法直接構2011:860用例)
當“really”作為句法修飾語時(1a),其位置受限,只能位于核心謂詞之前(當謂詞為一般動詞時)或之后(當謂詞為系動詞時),其轄域為句子內成分;而當“really”為接入語時(1b、1c),其位置靈活,既可以出現在整個話語(utterance)的末尾也可以出現在開頭,其轄域超出了句子。Kaltenbck et al.(2011)和Heine(2013)根據來源及功能將接入語大致分為五類:概念性接入語④概念性接入語異于其他四類,因為概念性接入語從根本上與韓禮德所稱的語言的概念元功能關系密切。、社交程式接入語、稱呼接入語、祈使接入語和感嘆接入語。
“話語語法”還認為,接入語是通過征派(coopt)常用于組合成句子中的詞匯項生成的(Kaltenbck et al. 2011; Heine, 2013)。本文基本認可此觀點。第三節將詳細闡述。
“話語語法”框架下的“句子語法”和“接入語語法”雙系統及二者之間的互動和征派機成話語,只有被組合為句子或征派為接入語才可以實現為話語。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對話語語法的深入刻畫與接入語的生成過程探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接下來的第二節和第三節將結合作為接入語之一的話語標記來的功能和生成具體闡釋我們提出的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的合理性和適用性。

圖1 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
話語標記近些年來成為語法-語用界面研究的熱點課題。關于話語標記的研究成果也相當多,但話語標記在語言學中的地位依然沒有得以確定。如:話語標記到底是屬于句法學范疇還是屬于語用學范疇?其內部成員到底有哪些?其與按語法功能分類的詞如連詞、副詞、嘆詞等的關系是什么?話語標記的各種話語功能有沒有統一的解釋?話語標記的形成是語法化、語用化還是另有其他“化”的結果?本節和下節將立足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嘗試解答以上問題。Heine(2013)詳細論述了話語標記和接入語的關系,將話語標記歸為概念性接入語中的一個次類。我們認同Heine(2013)對話語標記的歸類,這對話語標記的明確定性和定位來講具有開創性意義。本節將立足此分類和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中接入語的組織功能來探究話語標記的功能。
話語標記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屬于接入語這一“龐大家族”中的一類成員。將話語標記功能放到更大的接入語功能系統中探究更容易看清其“廬山真面目”。
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認為,接入語和句子構成單位的潛在語義-語用轄域本質上存在差異。句子構成單位的轄域局限于小句的某些構成成分上,比較受限,而接入語的轄域更大,可以是話語片段,甚至可以擴展到整個話語交際情景。Grenoble(2004: 1955-1960)總結了俄語中兩類接入語——引導性接入語和插入性接入語,并將這兩類與程序性接入語和概念性接入語①概念性(conceptual)信息和程序性(procedural)信息的區別是:概念性信息指映射概念的語言形式,程序性信息指映射信息處理自身的語言形式。之間的對應關系進行了梳理,指出作為元交際操作語(metacommunicative devices)或元陳述(metastatements)的接入語主要功能是指示元交際因素。Kaltenbck等(2011: 865)進一步明確了元交際因素就是話語發生的場景,并將話語的場景分為六個基本組成部分:語篇組織、信息來源、言者態度、言聽雙方互動、話語情景和世界知識。因此,話語標記作為接入語的一個次類,其話語功能呈現出多指向性也就不足為奇了。下文將結合漢語中具體的話語標記“對不對”“對”從“話語語法”的角度來考察其話語功能。
3.2.1 案例一:話語標記“對不對”的話語功能
“對不對”是漢語中常見的疑問操作——正反重疊的個例。它可以作為小句的構成成分,主要用于向聽話人征詢問題的答案或表達說話人的是非對錯判斷,如(2)(3):
(2)((主持人與嘉賓討論微軟系統定時黑屏的問題))
主持人:我說我也納悶,我說微軟這么干到底對不對?②本文所用語料,若非特殊注明來源,皆來自筆者自建的口語對話語料庫,原始對話視頻為CCTV2《對話》、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江蘇衛視《非常了得》等談話節目。本文使用的轉寫符號:“ ,”表示語調單位,“=”表示拖音, “(())”表示對話的情景說明,“@”表示笑聲,“(·)”表示不到一秒停頓,“……”表示與分析無關的話語。
(3)((主持人與嘉賓討論原配和第三者的關系問題))
嘉賓:為什么你們兩個那么快樂,而我在受苦?所以原配其實有時候我會覺得說,其實感情是這樣,它不是對不對的問題……
(2)中“對不對”作為小句的主要謂語表疑問,句法位置固定,可以受副詞“到底”修飾;(3)中“對不對”降格為“問題”的同位“修飾語”,受漢語“修飾語+中心語”的語法規約,句法位置也不可移動。(2)(3)中“對不對”屬于句子語法的范疇,轄域局限于小句之內;“對不對”也可以用于轄域大于小句的話語之中①方梅(2005)對話語標記“是不是”進行了考察,認為存在“VP是不是”和“VP,是不是”兩種轄域大于或等于命題的情形,前者屬于句子以內,后者屬于話語。我們把這兩種情形均看作是轄域大于小句或句子。,如:
(4)((主持人和嘉賓討論中國學生就業難時談到美國的市場壟斷))
嘉賓:平常你家里電器你買日本的,對不對,汽車你買德國的,衣服你買意大利、法國的,對不對,美國人造不好東西的,可它就是壟斷,他怎么壟斷,就是利用國際市場……
我們關注如(4)中轄域已超出小句的“對不對”的話語功能。(4)中的“對不對”從話語位置、韻律、語義上來看,完全屬于話語的雙層組織中的接入語層。
王志軍(2014: 18-39)定量分析了“對不對”的話語功能及其話輪位置的關系。“對不對”話輪位置靈活,可以處于話輪之尾(turn-final,如(5))和話輪之中(amidst turn,如(4)),也可以處于話輪之首(turn-initial,如(6))和獨立話輪位置。如:
(5)((主持人和嘉賓——作家王蒙討論其日常生活))
嘉賓:咱們生活都有生活,也是咱們的幸福,咱們的快樂,咱們的福氣,對不對。主持人:哎喲,到哪兒跟著太太一起去……(6)((主持人和嘉賓談論電影《海角七號》的成功))
嘉賓1:這個人(鎮代表)就是不臉譜化,這個人一出來的時候我們會有個印象,就是這種地方的貪官[地頭蛇]
嘉賓2:[他有這個印象](@@@)
嘉賓1:對不對,你在中國電影里邊,這個人就是很可怕的,很討厭的這個人,可是拍拍拍拍就拍過來了……
(7) ((主持人介紹嘉賓,嘉賓開場白))
嘉賓:……朋友告訴我一個訣竅,面對一個氣場非常強大的這樣一個人呢,我就要表現出,我非常嬌小可愛的一面,我相信他一定不舍得騙我這樣的小女生(雙手托下巴作可愛狀并面向主持人),對不對,那么面對一個非常弱勢的這樣一個人呢……
話語中的“對不對”可用于組織語篇、表達言者態度、言聽雙方互動和共同世界知識。會話是交際雙方交替說話共同編織的語篇,話輪是會話語篇的基本單位。開啟話輪、保持話輪、結束話輪、轉交話語權是話語語篇組織的有機部分。“對不對”作為話語標記,可以表征語篇組織的程序性信息,如(5)用于結束話輪和轉交話語權,(6)用于保持話輪;說話者說話時會將自己對命題的的主觀態度碼化(encoding)(沈家煊,2001),“對不對”可以用于話輪之中強化說話者個人(intrapersonal)或肯定或否定的主觀態度,如(7);口語會話是基于雙方的互動協商,言者在說話時會根據自己的理解系統來監控會話進程,在長時間占有話語權時要適時對聽話人予以激發,使其保持在線。使用“對不對”可以表征言者對聽者的關注(interpersonal)體現交互性的同時也激活了交際雙方的共同背景知識,如(4)(5)(7)。值得指出的是,話語標記的幾個功能并不是截然分明的,而是在特定語境中某種功能凸顯,其他功能相對隱含,并不是沒有。這也是話語標記異于句法成分的一個重要特征。
“對”在現代漢語中有動詞(對事不對人)、形容詞(你的話很對)、名詞(喜對)、量詞(一對夫妻)和介詞(你的話對我有啟發)六種詞性。與本節探討的話語標記相關的是形容詞性的“對”。有研究者(王志軍,2016;羅桂花,2016)結合“對”在會話中的序列位置考察了它的話語功能,王志軍(2016)認為“對”在會話當中不僅有肯定應答和認可應答的概念功能(信息指向),還具有信度加強、弱化拂意、應聲回執、自我思維外顯等人際功能(言者指向和聽者指向)以及標記話題找回和話輪結束的篇章功能(話語本身指向)。
“對”的肯定應答功能指通過“對”言者給交際對象提供不確定的命題信息的肯定積極的應答,認可應答功能指言者對交際對象所陳述的事實或觀點的認可贊同。應答功能是形容詞“對”的典型功能,其話語位置一般出現在話輪之首或作為獨立話輪。如:
(8)((主持人和嘉賓討論趨勢企業的早期業務))
主持人:不過真正讓你們這個趨勢企業聲名大噪的應該是梅麗莎病毒,對不對?
嘉賓:對,就是。當初大家覺得一只病毒從磁碟片進來的……
(8)中“對”作為嘉賓對主持人的應答語,是肯定回應主持人對趨勢企業出名的推測。提供了事實信息,不能刪除。
“對”的信度加強功能指通過“對”強化自己前述話語信息的確認程度。是言者指向的一種功能,體現了說話人自我陳述展示,并對陳述內容進行實時監控和反饋。此種功能的“對”一般位于話輪之中或話輪之末。如:
(9)((主持人讓嘉賓高群耀給職場新人提些建議))
主持人:您說,用人的標準上德要排在第一位,所以要開這門課。高先生,您打算開什么課?您的建議是?
嘉賓:一個呢,是,是抗壓的心理,(·)對,你一定會面對很多的問題,越優秀的學校、優秀的學生,在這方面越需要更多的一些……
(9)中的“對”位于話輪之中,明顯不同于(8)。在“對”之前稍有停頓,其語義指向說話人自己的觀點“一個是抗壓的心理”,起到強化自己觀點的作用。而且前面有不到一秒的停頓,這個停頓是言者留給聽者回聲或反饋的空位,是一種互動的留白(詳見王志軍,2016)。此話輪之中的“對”可刪除,刪除之后不影響命題的真值。故是一種話語標記。
“對”還可以用于找回話題,或前景化話題,起到篇章連貫的功能。會話是交際雙方共同建構的語篇,自然會話中經常會出現在聊一個話題的時候聊著聊著就逐漸偏離了先前的話題,此時,說話人會有意識地采用一個手段把談話重新拉回到原來的話題,典型的就是“言歸正傳”“好”。“對”在一定的情形下,也可以用于找回話題,如:
(10) B:還=還有窩頭沒有?
A:有窩頭,對。那窩頭就是=黃金塔啊。
B:哎呀!黃金塔!
A:是吧,這個=玉..棒子面兒,呃=做成一個呃圓錐形,
B:是。
A:底下拿大拇指往里穿一個洞,可能是蒸著讓它方便一點兒,氣從里面透過去,
B:是。
A:熟得快。
B:是。
A:所以,呃=這……對,窩頭,窩頭還有。(方梅,2000: 464用例)
(10)中一開始談論的話題是“還有窩頭沒有”,最后通過使用“所以”“對”“呃”“這”話語標記連用將話題拉回到“有窩頭”上。
結合接入語的元交際因素指示功能,我們可以把(8)(9)(10)以及王志軍(2016)、羅桂花(2016)概括的“對”的話語功能歸納為,表征或指示語篇組織(如(10)的話題找回功能)、言者態度(如(9)中的主觀態度或立場加強功能)、言聽雙方互動(如(9)中“對”的停頓)和話語情景(如趙元任(2005/1968: 42)所舉的“老師教學生做什么,學生依著做,老師不斷地說‘對’”)等四種作用。
關于接入語的生成,我們在2.2中已有論述,接入語①接入語分為原生接入語(primary theticals)和次生接入語(secondary theticals)。這里主要指次生接入語是通過征派過程而生成的。是通過征派詞語(包括詞和短語)或小句而生成的。接入語生成的征派過程有以下幾個特點(參見Kaltenbck et al., 2011: 879):
a. 構成句法的語法單位被用作接入語的征派過程是瞬時的;
b. 征派的結果是信息單位句法和韻律的獨立;
c. 征派單位的意義取決于其在話語中的功能。這就蘊含了征派單位起作用的范圍邊界的拓展,起作用的范圍不只是當前的話語或語篇還包括與之相關的整個話語的情景。換句話說,作用域從命題之內擴展到話語或話語之外;
d. 當語言單位被征派為接入語之后,本來在句子語法中句法和語義受限的單位變得相對自由,而且比起句子語法中的相應結構,語言單位在被征派為接入語之后會伴隨著形式上的省略;
e. 但是當語言單位作為省略片段被征派為接入語之后,語言單位仍然本質地殘存著自身的語法特征,這些特征可能與文本片段相關,也可能與一般的話語情景相關。
關于話語標記的生成,以往觀點認為,話語標記的浮現(emergence)和產生是典型的語法化①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有兩層含義:一是指語言的慣例化,即一個形式或形式的組合在話語中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在做出或強化某個話語點時,從“罕見”的方式變為“常見的”或普遍的方式(轉引自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264)。我們稱之為“廣義語法化”;二是指詞匯項或結構進入某種語境以表示語法功能,或者語法項變得更具語法性。這是一種歷時視角下的語法化,也是語法化研究的主流,我們稱之為“狹義語法化”。此處的“語法化”指狹義語法化。的結果(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 264-266;又見吳福祥,2005; Neriko, 2011)。漸變性(graduality)和單向性(unidirectionality)是語法化的兩個重要特征(吳福祥, 2003)。漸變性指語法化涉及語言的歷史演變,單向性指語言演變遵循一定的路徑,即“特定語言環境中的詞匯項>句法>形態”。語法化的過程是符號簡單化的過程,詞匯項最終會經歷各種縮減,如語義淡化(抽象)、形態黏著和語音磨損(Hopper & Traugott, 2008/2003:124-122)。話語標記同樣遵循單向性和漸變性的語法化特征(參看吳福祥,2005;方梅,2005;李思旭,2012)。如:方梅(2005)建構了“是不是”的“虛化”路徑或不同階段:焦點疑問>命題疑問>交際疑問>話語-語用標記;李思旭(2012)在否定了董秀芳(2007)關于話語標記“別說”形成過程的同時建構了“別說”的“演變鏈條”:動詞短語→強調副詞→連詞→話語標記。
但是,根據第二節及以往文獻關于話語標記的論述,話語標記的話語位置靈活以及存在各種變體,明顯與單向性所表現的句法限制性和形態粘著性相悖。許多學者(Brinton , 2001;董秀芳,2007;李宗江,2010等)也注意到用語法化理論無法解釋話語標記的生成。董秀芳(2007)認為詞匯化(lexicalization)更能解釋話語標記的形成,李宗江(2010)指出話語標記的演變既不是語法化過程也不是詞匯化過程,到底是什么過程他并沒有明確說明。Heine(2013)也質疑話語標記形成的語法化或語用化(pragmaticalization)過程,認為話語標記屬于接入語,用接入語的征派過程來解釋話語標記的生成更能反映話語標記的本質。征派過程與語法化過程的最大差異在于:語法化是一個發生在特定語境下的歷時、漸變的過程,而征派則是一個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情景發生的、自發的(spontaneous)、瞬時的(instantaneous)過程。結合2.2.2中建構的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我們傾向于從共時甚至瞬時層面來闡釋話語標記的征派生成過程。2.2將結合話語標記“對不對”“對”來說明話語標記的征派過程。
4.2.1 案例一:話語標記“對不對”的征派生成
不同于書面語的寫作者有足夠的閑暇時間按照思想的邏輯對句子間關系的表達作深思熟慮的、復雜的、從心所欲的準備,口語的即時性和現場性迫使說話者經常采取某些高頻的符號來表達命題或邏輯之外的話語情景,引導聽話者去猜想和理解說話者的意圖和傳達的信息。這些標記即時性和現場性的話語情景的語言編碼就是我們所說的話語標記。這也決定了那些與現場性、對話性相關的人稱代詞、指示代詞、主觀感知動詞和主觀評價形容詞以及連貫性相關的連詞、副詞或者它們之間的組合形成的短語極其容易被征派為話語標記。它們伴隨著命題信息傳遞過程而出現,是說話人的一種程序性的、宏觀的修辭性輸出策略。

圖2 短語(結構)“對不對”的組合過程和征派過程
短語(結構)“對不對”既可以與其他詞語組合用于傳遞命題信息,也可以被征派后表征話語情景信息(見3.2.1中相關論述)。從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出發,我們可以建構話語標記“對不對”的生成過程(見圖2)。短語(結構)“對不對”可以按照句子語法的組合規則組成疑問句(有疑而問)或作為中心語的定語,同樣,短語(結構)“對不對”可以遵照接入語語法的征派過程被征派為表征句子之外信息的話語標記。事實上,“對不對”被征派為話語標記的情形,屬于修辭性疑問(rhetorical question)的一種語用操作。修辭性疑問的本質是無疑而問。修辭性疑問只是策略性運用了“有疑而問”部分之形(形式上一般會節省,如語音的弱化等)意欲達到激活解疑欲望、互動或表達情態等修辭效果(劉大為,2008、2009)。一般情況下,一旦離開了特定的修辭場景,“對不對”的意義仍舊回歸到有疑而問的默認解讀。
4.2.2 案例二:話語標記“對”的征派生成
短語(結構)可以征派為話語標記,詞也可以征派為話語標記。話語標記“對”就是征派形容詞“對”生成的。形容詞“對”在命題信息傳遞時的意義為“正確、相合、正常”。在會話當中,“對”經常作為獨立項呈現,部分是因為說話人承前省造成的,一般“對”之前可添加“你說的”“你做的”“你的觀點”等。獨立項的形容詞“對”可重疊連用。當被征派為話語標記之后,它便承擔提示話語情景信息這種輔助信息的功能(陸儉明,2017),所以在語音或句法形式上會出現一定的縮減或簡化,如語音弱化為輕聲。當然,這也是語言經濟性的一種表現,即非主要關注信息盡量用最少的力氣或形式來傳達。會話序列特別是會話三分結構交際模式(陳述-反饋-反饋的反饋)在“對”話語標記生成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參看王志軍,2016)。當三分結構中聽話人“反饋”以非言語形式呈現時,如點頭、掌聲、注視甚至沉默,作為“反饋的反饋”的形容詞“對”就與“陳述”者的話語產生了線性聯系,隨著“反饋”項的弱化甚至省略,在話語層面就出現了說話人話輪之中使用“對”的情景。“對”的話語序列位置相對擴大了,同時“對”的意義也變得相對模糊①到底是詞語位置的靈活或轄域的擴大引起語義的弱化或虛化,還是語義的弱化或虛化引起位置或轄域的變化,目前看來,依然是一個富有爭議性的問題。,可以表征言者態度的加強、主我(I)與賓我(me)對話、話語場景的切換(如從聽話者的鼓掌情景切換到當前話語情景)等。同樣,“對”的語境意義并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規約化為一個單獨的詞性,其表征話語場景信息永遠需要通過臨時征派形容詞的“對”來實現。
本文提出了即時在線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句子層組織和接入層組織。認為句子層組織主要依靠人的左半腦遵循句法規則來編碼或表征邏輯、命題、思想等概念性基礎信息,而接入語則依靠左右半腦互助或單獨右半腦來編碼情感、態度、立場或表征話語情景要素,包括語篇的組織、雙方互動、世界知識等輔助程序性信息。接入語的表征手段取決于相應的句子的表征手段。次生接入語通過征派句子的信息單位(詞、短語甚至小句)生成。
運用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可以突破當前話語標記功能及生成研究的瓶頸。話語標記屬于典型的接入語,它不是“句子的建筑材料”(如詞、短語),或者說,詞、短語與話語標記處于不同的層面上,話語標記像句子一樣是話語表達的單位,屬于表達層面。“建筑材料”的組合生成句子,“建筑材料”的征派生成話語標記。其征派過程是瞬時的,本身是說話者為了確保信息傳遞的清晰性、連貫性、順暢性、有效性、互動性而采用的一種修辭性輸出策略。
話語的雙層組織模型是將超句(beyond-thesentence)或話語語法納入整體語法或大語法體系的一次嘗試。囿于學識和科研條件,本文仍有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和實驗證明,如:接入語內部如原生接入語和次生接入語生成的神經機制是否一致?哪些接入語可以直接從右半腦心理詞庫中提取?哪些需要通過征派左半腦心理詞庫先組合成小句再生成接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