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

1931年5月1日,海南省樂會縣的一百多名婦女在一所小學的操場上莊嚴宣誓,中國工農紅軍第二獨立師第三團女子特務連宣告成立。作為中國革命史上少見的一支成建制女子連隊,這支特殊的部隊在成立500多天后卻神秘地消失了。20多年后,一個年輕的宣傳干事在一本小冊子里意外發現了這支部隊的存在,并給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紅色娘子軍。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十幾年后,這個名字在紅遍大江南北的同時,卻也給當年的女兵們帶來了無盡的厄運與磨難……
1956年,海南軍區年輕的宣傳干事劉文韶決定寫一篇關于瓊崖紅軍的文章,以參加廣州軍區發起的人民解放軍建軍30周年征文活動。有一天,他從一本關于瓊崖縱隊戰史的小冊子上讀到這樣一句話:“在中國工農紅軍瓊崖獨立師師部屬下有一個女兵連,全連總共有一百二十人。”這句話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因為成建制的女兵連,過去很少聽說。女兵連里肯定會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循著線索劉文韶來到了海南省樂會縣,當地領導證實這里確實存在過一個女兵連隊。并將婦聯主任馮增敏介紹給他——這是一位老紅軍,也許能從她身上找到線索。令劉文韶喜出望外的是,馮增敏就是當年女兵連的連長。這位參加革命多年的老紅軍精神矍鑠,但談及那段幾乎已經不為人知的往事,頓時不勝唏噓。在她的幫助下,劉文韶又先后采訪了當年的女兵連指導員王時香、龐學蓮,班長蔡親民,戰士馮錦英等十來個女兵連戰士,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一個月后,劉文韶寫出了一篇關于女兵連的報告文學……
1930年秋,海南省樂會縣蘇維埃政府門口,一張特殊的征兵布告引起了當地婦女的關注。,布告號召:“英雄的樂會縣婦女們,拿起槍來,和男子并肩作戰”。當地婦女的參軍熱情被點燃了,短短一個月,就有七百多名婦女報名參軍。紅軍對應征的女兵有著“嚴苛”的入選條件:年滿17歲、未婚、出身貧農、志愿參加、體能合格,還要經鄉、區蘇維埃政府推薦、最后由縣蘇維埃政府和紅三團批準。然而這擋不住當地婦女們空前高漲的參軍熱情。
王振梅、王振花姐妹倆,沒成年就先“嫁”了人,飽受男方家的虐待。聽說紅軍要成立女子軍,她們佯裝回娘家,翻山越嶺跑去報名。結果等了5個晝夜,還是因不足1米5的個頭被拒絕。不過,拗不住二人死纏爛打,紅軍最后還是留下了姐妹倆。
王運梅的參軍經歷更加特殊。她16歲就嫁了人,參軍那天是背著孩子來的。由于之前她學過打槍,又是進步女性,紅軍破例留下了她。在敵人圍剿最嚴峻的時候,孩子無法留在村子,她只好背著上了戰場。在敵軍的封鎖下,孩子因生病和饑寒交迫,死在了她的懷里,這成為她一生的最傷痛。后來謝晉拍電影《紅色娘子軍》,就特意刻畫了娘子軍行軍途中一個女戰士背著孩子的細節。
龐瓊花是紅色娘子軍連首任連長,1932年肅反時,她被懷疑為“托派分子”而被撒職審查,由馮增敏接任連長。幾十年后家喻戶曉的《紅色娘子軍》女主角吳瓊花,就是以她們倆為原形塑造的。吳瓊花的名字直接取自龐瓊花,而事跡更多借用了馮增敏的經歷。當年馮增敏報名參軍時,考官問她為什么參加紅軍,她把衣領一拉,露出條條傷痕說:“不要問為什么,就為這個!”這個細節,后來的電影和芭蕾舞都采用了,而且都使用了特寫手法。
連隊指導員王時香曾上過3個月的夜校,在娘子軍中算是知識分子,這個現實中的女指導員在后來的文藝作品中,被演繹成男性黨代表“洪常青”。但實際上,整支娘子軍沒有一位男兵。
當時的條件相當艱苦,發給娘子軍的寬大軍裝,沒有一個人合身,甚至沒有配發腰帶。鞋子在當時是很奢侈的裝備,娘子軍幾乎清一色打赤腳、扛著槍械、轉戰在崇山峻嶺間。這群女戰士還有著一般人不知道的“麻煩”:打仗時月經來了怎么辦?王運梅回憶說,那時每名戰士隨身都有個兜包,里面是用破衣服裁剪的月經布。1932年深秋,她們被迫撤進母瑞山時,很多人的兜包都丟失了。更艱苦的時候,山里連用椰子內皮做的“椰布”都沒有了,戰士們只好扯下“雞蘿麻”的網狀樹葉……部隊轉移過程中,娘子軍不少人走散,后來帶有月經痕跡的“雞蘿麻”葉就成了一種暗號,表示隊伍曾在這里經過,再往前就能追上大家。
洗澡是另一個“麻煩”。有一次突圍途中,連長馮增敏身邊只有9名戰士,她們看到一條小水溝,便脫下衣服洗澡,不想后面跟著幾個團丁,貪色的團丁妄想活捉她們。但馮敏增很機警,她在石頭下藏了一把手槍,一邊洗一邊警戒。看到團丁偷偷靠近,舉手就是幾槍,當即打死了兩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其他戰士立刻投入戰斗,把幾個跟來的團丁都消滅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練兵,1931年6月26日,娘子軍迎來了第一場戰斗——沙帽嶺伏擊戰。這場戰斗是和國民黨民團正面交鋒。樂會縣“剿共”總指揮陳貴苑告訴手下幾百名團丁:“娘子軍個個漂亮,打起仗來并不怎么樣,誰抓到就是誰老婆,那個連長抓到后就是我老婆。”
敵人的輕敵正是娘子軍克敵制勝的法寶。當時,紅三團一營早就事先埋伏在兩邊的峽谷山林中,負責誘敵的娘子軍邊戰邊退,把敵人引入伏擊圈。這一戰,共打死了70個團丁,俘虜30人,繳了100多支槍,還有2000多發子彈,娘子軍無一傷亡。但在打掃戰場時卻沒有找到民團司令陳貴苑,馮增敏帶著幾個戰士一路搜入樹林,看到一個胖子正在脫軍裝,并自稱是火夫。頗有經驗的馮增敏絲毫不信,“沒見過這么白胖的火夫。”通過審問其他俘虜,證實此人就是陳貴苑。幾天后,經過公審,陳貴苑被蘇維埃政府槍決。
初戰告捷,娘子軍聲威大振,在敵人中漸漸流傳起一句話:“長槍短發的紅軍婆好厲害!”蘇區的婦女要求參軍的更多了。于是,瓊崖特委決定擴編女子軍特務連,成立女子軍特務連第二連。
不久,娘子軍連接到攻打文市炮樓的任務。文市炮樓是樂會縣敵軍的一個重要據點,駐有一個民團中隊。頭目馮朝天是當地的惡霸地主,荼毒鄉里,驕橫狂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惡霸地主“南霸天”就是以他為原型。
面對工事堅固,火力兇猛的文市炮樓,武器裝備簡陋的娘子軍無力硬攻,于是,她們決定挖地道穿過敵人的火力封鎖線,然后在炮樓下用柴草“火攻”。為了挖地道時不被敵人發覺,娘子軍故意打出旗子引逗敵人,并且朝炮樓喊話:“團丁們,投降吧!繳槍了就放你們回家去!”“不投降可就要燒豬窩,蒸豬頭了!”氣急敗壞的馮朝天命令開火,敵人機槍一響,機智的女戰士們立刻就把旗子收回來,槍一停就繼續喊話,這樣反反復復,使敵人消耗了不少子彈。直到地道挖到炮樓下時,馮朝天才發覺上當了。然而為時已晚,隨著馮增敏一聲令下,自發跟來的群眾配合戰士們迅速把柴火、稻草運到炮樓周圍,撒上辣椒倒上油、點著了火,剎那間夾著濃濃油煙、辣椒味的熊熊大火直沖炮樓而去,守軍頓時陣腳大亂。娘子軍戰士抓住戰機一擁而上,妄圖憑險死守的馮朝天逃跑不及,被當場活捉。
1932年8月,蔣介石派陳漢光警衛旅和空軍的一個分隊來“圍剿”節節勝利的瓊崖紅軍,斗爭形勢變得白熱化。為掩護瓊崖特委轉移,剛剛成立1年零3個月的女子特務連與紅軍一營奉命在馬鞍嶺進行阻擊,她們迎來了成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戰。
由于敵軍在人數和裝備上都占絕對優勢,阻擊的紅軍部隊傷亡很大,紅軍師長王文宇親自投入戰斗。在打退敵人三次進攻后,得知瓊崖特委已安全轉移的娘子軍決定撤退。這時需要留下一個班打掩護,每個娘子軍戰士都知道留下來意味著什么,但還是爭先恐后地要求留下。師長王文宇和娘子軍連長馮增敏商量后,決定留下二班的十個人。在向安全地區轉移的途中,聽著馬鞍嶺上漸漸變小的槍聲,娘子軍戰士們一個個淚流滿面。當晚,馮增敏帶著一個班返回陣地,看到留下來的十位娘子軍戰士倒在被炮火炸翻了幾次的土地上,仍保持著與敵人搏斗的姿勢,摔斷的槍橫七豎八地躺在她們身邊。


1933年春,瓊崖蘇區“反圍剿”斗爭失敗,為了保存革命力量,瓊崖特委決定紅二師所屬各團化整為零,疏散到各地轉入秘密活動。成立500多天的娘子軍就地解散,在突圍途中,娘子軍第一任連長龐瓊花、一連連長馮增敏、一連指導員王時香、二連連長黃墩英、二連指導員龐學連、二連二排排長王振梅等7名戰士被捕入獄。在敵人的監牢中,她們受盡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始終保持氣節,沒有變節動搖。陳漢光于是決定把她們分開關押,妄圖各個擊破。指導員王時香想方設法弄來了一包老鼠藥,每人分吃一點,由于劑量不足,中毒的娘子軍戰士僥幸未死。
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蔣介石被迫釋放了被關押的共產黨人及愛國人士,被捕的娘子軍戰士也恢復了自由。但經歷了三年牢獄生涯的她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接下來等待她們的命運將是如此坎坷與不堪。
因為被俘的經歷和敵人的刻意誣陷,這些女紅軍已經無法回到部隊了,她們當時的處境十分艱難。對娘子軍歷史深有研究的海南作家龐啟江解釋說,按照解放前的當地風俗,女人過了15不嫁,就很難找婆家了;過了20不嫁,可能就沒人要了;過了25歲再不結婚,就更沒人要了。而當時王時香她們,均已過了25,又都是“赤色”危險分子。她們不能嫁給共產黨,不然要被國民黨斬草除根;不能嫁給貧農,因為人家不敢要;有錢人家又嫌她們年紀大。所以當時最有條件娶她們的,就是當地的國民黨黨徒與民團士兵。
無奈之下,這些當年為了追求平等、自由而參加革命隊伍的女戰士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指導員王時香嫁給了一位國民黨中隊長,二連連長黃墩英嫁給了一個國民黨區長,這一無奈的選擇成了她們后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悲慘生活的開始。二連指導員龐學連參加娘子軍前已結婚,她被捕后,丈夫以為她已不在人世,又結了婚。龐學連出獄回到海口,丈夫趕到娘家看她,讓她回家一起過日子,龐學連謝絕了。之后,丈夫又一次次來勸說,找不到出路的龐學連終于無奈的答應了,和丈夫及另一位女子過起了一夫二妻的生活。
娘子軍一連連長馮增敏是唯一的例外,出獄后不久,她冒著被敵人清算的風險嫁給了一位紅軍戰士。新婚不久,丈夫就戰死疆場。解放后,馮增敏一直在樂會縣黨政機關工作,文化大革命前擔任縣婦聯主任。1960年她參加了全國民兵大會,毛主席親自贈予她一支半自動步槍。
1957年,劉文韶的報告文學《紅色娘子軍》刊登在了8月號的《解放軍文藝》上,立即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八一電影制片廠決定將娘子軍的事跡搬上大銀幕。當導演謝晉帶著劇組來到海南拍片時,馮增敏被請來做特別顧問,隨組拍攝了幾個月。1961年,電影《紅色娘子軍》公映,頓時好評如潮,扮演吳瓊花的祝希娟和扮演洪常青的王心剛成為當時的大眾偶像,一曲“向前進,向前進”的娘子軍戰歌也風靡全國。三年后,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問世,成為文革期間“八大樣板戲”之一,在全國輪番上映。彼時的中國,無人不知紅色娘子軍的大名。
然而,令馮增敏這些幸存的娘子軍戰士始料不及的是,多年前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歷史一朝被挖掘出來,不僅沒有給她們帶來榮耀,相反,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折磨與厄運。
早在1951年土改時期,黃墩英與王時香的丈夫就被鎮壓,她們也被戴上了“地主婆”、 “叛徒”的帽子,當年的娘子軍事跡不僅于事無補,甚至成了污點。“文革”開始后,黃墩英又被加了一條藏槍的罪名,因為當年在她家里沒有搜出槍,批斗她的人便宣布:黃墩英當過連長,會打槍,肯定是把槍私藏下來,以后要報復無產階級。于是將她抓去嚴刑拷打,吊起來使用車輪戰術,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王時香在文革中遭到多次批斗后,心生死意。一次批斗完回到家,看到留在家里的兩個孩子餓得軟癱在地,心如死灰的王時香將一根繩子吊在房上,隨即踢倒了椅子。快要懂事的大兒子掙扎著過來抱住她的腿,撐著她,一邊大喊大叫,周圍的鄰居聽到呼救聲趕來,才救了她一命。
一直沒有脫離隊伍的馮增敏也沒能幸免,造反派的理由是:“你如果不叛變,國民黨為何會釋放你?”于是,馮增敏被戴上“叛徒”的帽子,后又被開除公職,回老家務農。肉體上的折磨,加上精神上的摧殘,讓她的身體迅速垮了下來。1970年,馮增敏患腸梗阻,拉不出大便,痛得滿地打滾。她家地處偏僻的陽江江南村,到公社衛生院得過一道河。當時,天下大雨,河水猛漲,無人抬送又找不到渡船。這位曾經的娘子軍連長就在撕心裂肺的劇痛中呼號良久,凄然死去。就在她死去的當晚,縣里又一次放映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劇里的女主角吳清華(電影版叫吳瓊花)英姿颯爽,博得人們的陣陣掌聲……
終于、風浪過去,一切歸為平靜。歷史的車輪走過了一個世紀,當年那些為中國革命、為婦女解放不屈不撓斗爭的女戰士,如今大多已經逝去。
1998年,調查健在的娘子軍戰士有47人。
2002年,僅剩下15人。
2006年時,還剩下12人。
2009年,只有6人了,她們分別是:陳宗琪(94歲)、潘先英(95歲)、符月雅(98歲)、盧業香(95歲)、王運梅(99歲)、陳振梅(96歲)。
2014年4月19日,最后一位紅色娘子軍戰士——曾任紅色娘子軍二連二排班長的盧業香去世,享年100歲。自此,紅色娘子軍的故事徹底落下了帷幕,只存在于歷史深處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