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的民族性象征：沈從文作品中“砍頭”敘事

摘要：沈從文作品中出現以“砍頭”情節為代表的死亡敘事性特征，在《我的教育》《黃昏》《新與舊》《從文自傳》等作品中均有呈現。和湘西的抒情模式相反，對疾病、復仇、砍頭等死亡意象的描寫體現出沈從文沖突性的湘西世界。海外學者王德威從西方理論出發給出沈從文和魯迅作品中砍頭情節的比較意義。本文因以作家特殊的湘西文化生命體驗和身份認同，通過文本細讀探究“砍頭”敘事的特征，并以魯迅的作品為對比參照，從中解讀出對死亡觀照態度、對傳統的解構、民族性批判等更廣闊的探討空間。

關鍵詞：沈從文；死亡敘事；魯迅

一、“砍頭”敘事的特點

沈從文涉及“砍頭”描寫的作品包括小說《我的教育》（1923）、《黃昏》（1934）、《新與舊》（1935）、《黔小景》（1931）、《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1930），散文傳記《從文自傳》（1934）和《湘西》（1938）等。這些作品大多以優美原始的湘西世界為背景，正面書寫砍頭場景，呈現出一種極致冷靜客觀、消解緊張的特征。

1.客觀地隱藏敘事感情。正面描寫砍頭景象是沈從文死亡敘事的一大特征。《新與舊》中“走近罪犯身后，稍稍估量，手拐子向犯人后頸窩一擦，發出個木然的鈍聲，那漢子頭便落了地。軍民人等齊聲喝彩”，“他便走到人犯身邊去，擦擦兩下，兩顆頭顱都落了地。”沒有將過多作者的情感介入其中，描述僅為小說中展現職業劊子手的技術嫻熟動作麻利服務，不大肆渲染劊子手心理情感和殺人場面。沈從文將殘酷砍頭場景的敘事感情隱于文字之下，以強烈的戲謔口吻表露出對人性中愚行的悲憫。

2.對血腥氛圍、緊張情緒的藝術性消解。“他用迭代語氣描寫砍頭的過程和看客們的反應，以至消解了行刑場面時間上和心理上原該有的緊張”[1]《新與舊》中職業劊子手被時代淘汰感到的自我失落，透露出一種黑色幽默。《黔小景》中男孩背著挎藍里父兄的頭顱往家走，流露出一種唯美的意境。

3.對傳統的解構。沈從文在極力歌頌湘西地區的人情美、人性美、風俗美、風景美的同時，卻又出人意料地用大量筆墨描寫“砍頭”這種殘忍的刑罰，這實際上是用“砍頭”這種形式對“湘西世界”進行解構。[2]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中，“砍頭”描寫本身是一種藝術。如《從文自傳》大批尸體被丟在河邊，一任成群餓狗你爭我搶，這是常見的生活景象。

二、“砍頭”敘事的文化心理溯源

沈從文一系列死亡敘事作品的創作都表現出他的審美情趣和獨特的心理溯源：湘西地域文化、童年生活、從軍經歷都為沈從文死亡敘事作品的書寫作了鋪墊。

一方面，野蠻尚武的湘西地域文化傳統影響著沈從文死亡敘事創作的歷史文化溯源，而另一方面，童年時親人去世對死亡潛意識理解，成為他死亡書寫的心理動機。沈從文在自傳體小說中寫到小時候親眼所見苗民“作亂”、官府鎮壓的殘酷事實。把從自然到人文環境的多種感官意象交織為一體，互為映襯形成抒情的節奏。對于讀者而言，當抒情語調運用于死亡敘事時，“必然驅使我們質疑使砍頭合法化的政治制度，讓我們感受到湘西人民的深重災難。”[2]

沈從文在從軍中親身經歷死亡、血腥、殺戮，他將這些見聞融入自己的寫作中，于是“砍頭”是他軍旅生活中慣常的生命體驗。這種真實的“砍頭”描寫，間接地表現出湘西世界惡劣的自然環境和人們的茍且偷生、不求進取的保守性。

三、與魯迅作品中砍頭敘事的比較

中國現代文學史最為典型描寫砍頭情節的，還有魯迅。魯迅與沈從文兩者之間的對比極為有意義，僅從“砍頭”出發，可以透視出兩者對于民族批判性的不通呈現。海外學者王德威在《從“頭”談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3]一文中，從西方理論出發給出沈從文和魯迅作品中砍頭情節的比較意義，流露出了明顯的貶魯揚沈傾向。王德威認為魯迅的“砍頭情結”為了反映人生，以文學來改造社會，而沈從文是以文學上的唯美心態寫“砍頭”這件事本身，因此具有更高的藝術價值。相反的，大陸學者王彬彬在《胡攪蠻纏的比較———駁王德威〈從“頭”談起〉》[4]從作品的選材敘述比例、寫作選擇初衷等方面上對王德威《談起》一文做出批駁，認為兩者不具有比較意義。在《藤野先生》中魯迅描述了一個中國人被日本人殺頭，而一群中國人圍觀的場景。王彬彬認為魯迅的著力點在于展現“砍頭”的被“看”以及奴性的看客心理，而沈從文的著力點則主要在于“砍頭”本身，這是兩者的根本區別。

“砍頭”符號意蘊多重，相較于魯迅的國民性思考，沈從文的視角帶有更多的同情，砍頭背后牽動著大大小小的人間悲喜，都包含著深廣的人生的憂患意蘊。[5]砍頭情節在魯迅的寫作中承擔中國全部的現代性問題的思考及批判，而沈從文對于砍頭這一意象的書寫平淡從容，無更大的意義，更像是生死流轉中的無常與如常。

四、總結

沈從文以冷靜不介入感情的手法，輕描淡寫地敘述“砍頭”這一發生在湘西習以為常的事，實質上是對緊張、死亡的藝術性消解，進而達到對傳統意識的解構。相較于魯迅民族性的批判與道德立場的思考，沈從文對砍頭的死亡敘事包含著對人生悲喜更深廣的悲憫之情，因此具有更廣闊的探討價值。

參考文獻：

[1]王德威.現代中國小說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2]肖建勛.愛之深 痛之切——析沈從文小說中砍頭描寫的批判意味[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09

[3]王德威.從“頭”談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想象中國的方法》[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4]王彬彬.胡攪蠻纏的比較——駁王德威《從“頭”談起》[J].南方文壇，2005

[5]陳雪，劉泰然.現代性、儀式與奇觀——從魯迅、沈從文到黃光耀的“砍頭”敘事[J].理論與創作，2011

作者簡介：蔡旭（1998—）女，漢族，江蘇揚州市人，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