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的養成
——園林畫中的古代女性教育

2019-04-16 03:37:48劉珊珊

中國園林 2019年3期

關鍵詞：教育

劉珊珊

黃曉*

園林作為一種獨特的居住空間，是古代女性成長、生活和接受教育的重要場所。古代女性的生活范圍通常被限制在居所內部，使其教育的易得性與全面性大受影響，而園林則是禁閉空間中的一個出口。園林大多附在住宅一側，有獨立的門戶通向外界，同時又囿于圍墻之內，是私密的居住空間，因而具有模糊內外的性質[1]。園林空間是女性與外界接觸的灰色地帶，對她們的教育具有特殊意義。崇尚曲折、隱逸和自然的園林，與女性婉約的天性契合，已有學者關注到園林空間所呈現的女性氣質對古代女性完善人格所具有的培育功能。吳若冰和杜春蘭等曾詳細分析女性與園林的互動關系[2-3]；邱巧玲和楊小樂探討了女性作為園林使用者對園林設計與建造產生的影響[4-5]。以往的研究還發現，古代女性理想人格和人文情操的塑造，常常與園林環境相呼應[6]。

本文主要借助詩文和圖像2類材料展開。古代女性留下了大量與園林相關的詩文，成為研究她們園林生活的重要素材[7]，此外，繪畫等圖像資料尤為重要[8]。以園林為背景，以女性為主體的繪畫通常被歸為“仕女畫”，或稱“庭院仕女畫”。明清時期還出現了所謂“行樂圖”，多表現主人的園林生活，其中也涉及女性的園林活動[9]。本文主要選擇詩文圖像中反映的與教育相關的活動，來探討園林空間對女性教育的作用。

1 園林畫反映的古代女性教育

1.1 自然常識教育

園林畫中有關女性的自然常識教育涉及孩童時期的啟蒙教育、植物的辨識教育和天文時令的認知教育等。

首先，園林對女性的啟蒙教育意義包括認識自然世界、了解道德習俗和學習生活技能等。人在自然環境中會依據天性對外界進行理解和思考。西方有以盧梭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教育思想，重視孩子在自然環境中的成長，主張教育應當“回歸自然”。在中國古代，自然教育通常作為啟蒙教育的一部分，在娛樂和游戲中潛移默化地進行。10歲之前，無論男女均在家中接受教育；10歲之后，男孩離家進入學校，女孩則留在家中學習。因此，古代的兒童在接受差異化的正式教育之前，多是在自家的庭園里通過游戲認識自然①。

描繪兒童在園林中游戲的繪畫，反映出園林對兒童自然教育的意義。宋代蘇漢臣的《秋庭嬰戲圖》描繪了姐弟二人在花園中游戲的場景(圖1)。畫中以山石花卉和2個圓凳勾勒出宅園的一角，姐姐身穿白衣，弟弟身穿紅衣，全神貫注地玩著“推棗磨”的游戲。這處原本為成人設計的園林環境，相對兒童顯得尺度巨大，坐凳被孩子當作桌子使用。而園林中的獨立置石，對兒童來說也變得宛如自然山體一般險峻[11]。“推棗磨”是具有時令特征的游戲，蘊含科學原理，這類游戲對兒童早期的智力開發具有積極作用。花園里的游戲是引導孩童認識世界的重要過程，從圖中姐弟二人的親密姿態可以看出，男女的早期教育并無分別，然而很快男孩就要離開花園進入學校，并有機會接觸到外部真實的自然；女孩的課堂則仍囿于自家園林內，因此園林的自然教育對女性的意義更為重大。

其次，園林是女性認識植物的場所。植物是中國傳統園林的四大要素之一，種類豐富，很多不僅是觀賞對象，還具有食用或藥用價值。園林為古代女性認識和辨別植物種類、熟悉植物習性，提供了天然的教科書。古代流行于女性間的一種特殊游戲——斗草，便是建立在對植物認知的基礎上。

斗草的起源悠久，可能始于原始社會的采集活動。后世流行的斗草游戲中，女性通常分別尋找奇花異草，然后聚集在一起進行比賽。署有仇英題款的《斗草圖》就描繪了這一閨中游戲(圖2)。畫面自下而上劃分為近、中、遠三部分。圖中近景由太湖石、樹叢和溪流圍成獨立空間，一群女子團坐在地上，手中各持花草比賽。中景河岸簡陋的欄桿和小橋等園林小品，提示正在尋找奇花異草的2名女子仍身處園林內部；遠景湍流的溪瀨向遠處延伸，似乎與荒野和山川聯系起來，將園內空間擴展到園外。這既是園林向園外自然借景的手法，同時也暗示著園中少女對自然的憧憬。

通過斗草，女性能夠加深對植物種類、生長規律和習性的認識。斗草時需要對植物進行釋名，植物名稱講究對仗工整并新奇有趣，如觀音柳對羅漢松，君子竹對美人蕉等。對植物的認識向來是儒家傳統教育的一部分，不少植物名稱來自文學經典，如孔子認為學習《詩經》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女性在園林中的游戲正可以提高她們對植物文化內涵的理解。

圖1 宋·蘇漢臣《秋庭嬰戲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仇英(款)《斗草圖》[1]

第三，園林還可作為女性了解天文時令的場所。《禮記》記載：“九年，教以數日。”9歲的孩子就需要了解時歲的更替。如七夕乞巧、中秋拜月、重陽登高等一系列節慶，都可以增添女性的時令知識。古代園林的起源之一是溝通天人的靈臺，園林向天空敞開，并通常建有樓臺，可供觀測星象和月相變化、辨認星座等，因而成為女性學習天文時令的場所。

以乞巧為例，這是女性特有的與天文現象相關的活動。南宋《乞巧圖》描繪了七夕時節女性在園中歡聚乞巧、慶祝時令變換的場景(圖3)。主要場景位于畫面中部的殿閣和角樓之間，一處露天平臺將2座亭閣銜接起來，形成適宜登高賞月的寬敞場所。右側角樓內擺放著用布包裹的樂器。中部平臺上設有一桌兩案：右側高桌擺放香爐，左邊2張矮案排有瓜果和乞巧用的水碗。左側樓閣內部也擺著桌案碗碟，有女子在調音奏樂。仕女在臺上對月穿針，向牽牛星和織女星祈愿，以求在女紅技能上的長進。古代乞巧還有在庭園中用青竹荷花做成承露盤的風俗，圖中2名藍衣侍女正手持荷花，作為宴會的裝飾。

自然常識教育是女性從幼年就開始接受的教育，園林在這方面的功能令女性終身受益。這類教育并未被有意識地構建進正規的女性教育體系內，很多時候是在游戲與節慶活動中潛移默化進行的。自然教育使女性具有了生活必備的常識，其中既有古人對自然界的樸素認識，也有蘊含浪漫色彩的民間風俗，成為以倫常規范為主體的傳統女性教育中珍貴的一環。

1.2 勞動技能教育

中國傳統女性教育的核心內容，是以倫理教導為主體的勞動技能培養。中國繪畫最早的創作目的即是其教化功能[12]。因此，庭園中女性的勞作是繪畫古已有之的主題。其中既有對普通婦人辛勤勞動的寫實描繪，也有對貴族“女德”禮儀的彰顯宣揚。就前者而言，男性在田地里耕耘播種，女性則在庭園里植桑養蠶，枝葉沃若的桑樹、槐樹和梓樹一起構成后世庭園的雛形。主婦紡織所得常常占普通家庭一半的收入，也是傳統女性獲得尊重與地位的重要保障。

圖3 南宋·佚名《乞巧圖軸》(局部)(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

圖4 仇英(款)《女織圖》[1]

圖5 仇英(款)《女紅圖》[1]

仕女畫里經常描繪女性坐在庭院或敞廳內紡紗織布的場景。如傳為仇英的《女織圖》，畫卷左側是高大的梧桐，搭配著玲瓏的湖石，右側是小巧的桂樹，共同營造出秋天的氛圍。主婦坐在敞軒內的織機前挑燈織布，2名侍女陪在身邊。畫面右側的桌上擺放著古董、書本、孔雀插瓶等，可知紡織的主婦并非為生活所迫而勞作。敞軒柱子間的大理石山水屏闌干，更表現出主婦優裕的生活環境。天子親耕，皇后親織，勸課農桑是朝廷的重要職能，這類耕織圖往往以優美的庭園景致傳遞教化之意(圖4)。

與紡織相比，更能展示“女紅”技藝的是刺繡。紡織最好在光線充足的敞軒工作，刺繡更需要在自然光下進行，以求正確辨識絲線的色彩。光線明亮的后花園無疑是描花刺繡最理想的場所②。園林中的花鳥魚蟲，也是女子描樣寫生的最佳參照，如胡令能《詠繡幛》所稱：“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傳為仇英的《女紅圖》是少數幾幅描繪女孩在家中女性長輩教導下學習刺繡技藝的圖畫之一(圖5)。漢白玉闌干將畫面上下分割為內外兩部分，闌干外部留白，闌干內的湖石和桂樹則勾畫出貴族花園或宮苑的場景。圖中所表現的刺繡是女紅的高級階段，女孩自幼隨母輩學習女紅針黹，是閨中教育的第一要務，也是兩代女性間情感交流的重要方式。圖中女孩看上去已近將笄之年(15歲)，與2位長輩一起坐在花園的地席上，身前擺著刺繡架，架上繃著繡品，上面的蘭花蝴蝶圖樣已快完成。少女正在架前穿針引線，左邊的青衣仕女左手支頤，倚在繡架旁，望向花園，右邊的紅衣仕女則陪在少女身邊，望著繡品似在指點針法。最右側有侍女托來青色絲線，左側侍女則手持長柄儀扇，標識出席上女性矜貴的身份。

采桑、紡線、織布、搗衣，都是繪畫常見的主題，此外還有表現仕女在庭院中調酒烹茶、制作菜肴的場景。《禮記·內則》記載：“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纴組紃，學女事以供衣服。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10]”女子成年以前需要學習各種勞動技能，其中最主要的是女紅和烹飪，即衣與食2個方面。《耕織圖》《女孝經》等具有教化宣傳功能的仕女畫大多以庭園為背景，其創作者多為男性畫家，但觀賞者主要為女性，作為家中男性贈予女眷的禮物，在不同代際的女性之間流傳。對平民家庭來說，女性的勞動是家庭經濟的一個重要支柱，然而即使沒有經濟壓力，上層家庭的女性仍要接受勞動技能訓練。古代女性的勞作被賦予了道德價值，成為德行培養的主要內容。

1.3 文化藝術教育

更高層次的女性教育是文化藝術的教育。古代女性教育很早就將讀書學文納入體系，作為對中層以上家庭女眷的要求③。明清時期更是女子教育繁榮的高峰，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風氣的開放，士大夫教育的各藝術門類都成為上層女性修養的重要組成部分。

前引《女紅圖》中，畫面左上方的桌上放著書本和古琴，象征著刺繡之外，少女要學習的其他文化藝術內容(圖5)。庭園仕女畫則與女性文化教育的關系更加復雜。一方面，園林是女性與外來的閨塾師和女伴學習交游的重要場所，以園林為背景的文化活動成為古代女性生活的真實記錄。另一方面，園林背景所體現的精雅文化氛圍也成為女性確立自己文人身份的重要媒介。李蘊詩指出，對于明代江南女性文人來說，園林不僅僅作為物質空間，同時也作為身份的象征而存在[13]。無怪乎明清仕女畫中文化活動前所未有的豐富，琴棋書畫、吟詩雅集一類過去專屬于男性文人的活動，都成為園林畫中女性生活的一部分。

陳洪綬的《授徒圖》(圖6)表現了女性在園林中接受文化教育的場景。畫面中心是一位男性文士，下方是2位女弟子，一位在向瓶中插梅花，另一位手持紈扇，欣賞桌上擺放的竹石畫。《授徒圖》中延請男性文人作為女子的老師，與《女紅圖》由女性長輩親自教授刺繡形成有趣的對比。據辛琳琳研究，由男性教授女子，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青樓才女，都不罕見[14]，如《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老師就是賈雨村。盡管《授徒圖》未像《女紅圖》那樣詳細描繪庭院環境，但文士所坐的由樹根制成的椅子、身前太湖石的桌案，都點出學習的環境是在室外庭園中。同《女紅圖》一樣，圖中教師雖在教授學生插花和繪畫，但他面前的古琴和桌上的書本、香爐，則暗示了女子學習的其他科目。

閨秀們除了在園林中研習詩書才藝，還會在此切磋交流、唱和交游。黃冠儀的研究指出園林對于女性雅集活動的重要性[15]，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園林是現代女子學校的雛形。明清時期女性文風極盛，涌現出大量才華出眾的閨秀才媛，她們常常結社雅集，追求更高的學養，與文人雅士幾乎沒有區別。閨中女子有時通過血緣相互聯系，有時則突破家族藩籬，形成以地緣關系為主的社交網絡。清初江南閨秀曾結成蕉園詩社，名重一時。據吳晶考證，詩社成員多在西湖或西溪濕地的私家園林中雅集[16]。而開明的文人如袁枚，更是召集女弟子參與西湖寶石山莊的湖樓詩會，并繪制《湖樓請業圖》(圖7)，將自己和女弟子一同繪入圖中[17]。

圖6 明·陳洪綬《授徒圖》 (美國加州大學美術館藏)

圖7 清·汪恭、尤詔《湖樓請業圖》(局部)(2010年香港佳士得春季拍賣會)

圖8 佚名(有虞沅印)《闈中雅會圖》[1]

明清有大量描繪女子園林雅集的畫作，《闈中雅會圖》即為其中較精彩的一幅(圖8)。此圖也由漢白玉闌干劃分園林內外，園外僅繪有幾叢矮樹。園林中人物分作2處，主景位于梧桐樹下，4名閨秀圍坐在云石桌前展看古玩，桌上擺著商彝周鼎、秦銅漢玉等奇珍異寶。配景位于右下角的長條幾案邊，2名侍女正在挑選有待品賞的器物，而賞玩后的畫卷法帖也會擺放在這里。這幅畫展現了明清閨秀所具有的高超的文化修養，博古賞鑒不僅需要藝術審美，還要精通經史考據、金石研究，而對實物進行鑒別也是證經補史的過程。賞鑒書畫忌粗浮之氣，清雅的園林正是閨秀聚會博古的理想場所。

此圖與以男性為主角的《西園雅集圖》《杏園雅集圖》幾乎沒有區別，只是人物全部換成了女子。集會時社中擅長丹青的才女也常鋪紙揮毫，將相聚的情景繪入畫中，以作留念。在這種情景下，女性已不再僅僅是畫作描繪的客體，而且成為仕女畫的創作者。園林也不僅僅為各種活動提供場所，更是作為女性情操志趣的體現，成為畫中女性雅集的理想背景。

2 園林空間作為女性教育場所的特殊性

從園林繪畫中可以窺見古代女性教育的不同層面。女性在園林中接觸、認識自然，了解基本的生活常識，進而學習各種勞動技能，并在優雅精致的庭園中不斷提高學術和藝術修養，追求人格的立體與完善。這些繪畫豐富了我們對古代園居生活的認識，進而對古代園林的功能有了更為全面的理解。

首先，園林為女性認識自然提供了場所。盡管園林是局部模擬自然的環境，它仍是古代女性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能夠與自然直接接觸的場所。作為住宅的一部分，女性可以安全地在其中觀察世界，獲取自然常識。

其次，園林的經濟功能對女性勞動技能的培養至關重要。中國園林多具備經濟功能，在庭園內種植果蔬、飼養家禽，是女性從小學習的日常勞動。在庭園內種植桑樹、采集桑葉則是紡織的重要步驟。女子采桑等勞動場面自公元前5世紀就在畫像銅壺上出現，后世更是在歷代官方的鼓勵下大量創作，廣為流傳[18]。這類圖像揭示出園林對于古代女性勞動技能教育的重要意義。

再次，在缺少人工照明的古代，園林環境中的自然光線對于女性勞動技能和文化藝術的學習非常重要。精細的女紅刺繡與繪畫相似，需要明亮的自然光，以正確辨識絲線的色彩。女性學習鑒賞書法和繪畫等藝術技能，也都需要在充足的光照下進行。大量園林繪畫表現了女性在園林中學習刺繡、研習書法或鑒賞書畫的場景，表明自然照明充足的庭園，或光線明亮的敞軒是古代女性學習的最佳場所。

最后，園林是囿于深閨的女性與外界交流學習的窗口。根據古代“前堂后室”的布局原則，宅院被劃分為開放的外部會客空間和封閉的內部居住空間，對應傳統社會“男子居外，女子居內”的禮儀習俗[10]。園林作為一種特殊的生活空間，以其特有的模糊內外的性質，成為古代女性與外界交流的重要場所。表現女性在園林中學習和雅集的繪畫，正是對古代女性教育的忠實記錄。

園林畫中所描繪的女性教育活動，是中國古代園林性別教育功能的重要旁證，對今天的風景園林規劃設計仍具有參考價值。

注釋：

① 《禮記·內則》：“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戶及即席飲食，必后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學書計，衣不帛襦褲，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10]”

② 感謝刺繡大師孫燕云和吳澄告知關于刺繡的技術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