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
一
印象中,法庫是農耕文明誕生的嬰孩。他啜飲著甘甜的遼河水,嚼著粗壯如手臂的玉米,把玩著沉睡了上千年的陶器,一點點長成健壯的青年。
如果沒有90年前的那個夜晚,法庫永遠遵從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訓。晨光熹微,男人在河套中置下魚梁,濺起清亮的水花;牛兒自由地漫步田間,打著響鼻搖著尾巴;女人將飯菜送到地頭,又急匆匆趕回家里,漿洗完衣物,蕩著悠車子,嘴里哼著不知名的眠歌。
暮色四合,飄香的炊煙早已散盡,整個縣城在玉米和玉米碰撞的沙沙聲中懨懨欲睡,偶爾還有一兩聲狗叫,刺破了煤油燈的昏黃。
這一切,從1927年開始,變成了歷史。
這一夜,從此成為法庫人的大事件,保存在厚重的縣志扉頁里,閃爍在老人們細碎的話語中。
那是1927年的春天,法庫人的春天。
二
20世紀初期的法庫,是老照片上的模糊影像。生長在軍閥割據的時代,即使涂抹上鮮亮油彩,也避不開內里的凋敝與蒼黃。
偏偏這時候,仿若平地一聲雷,將城市從沉睡中喚醒。法庫要建電燈廠(發電廠)了!久違的好消息像是生了翅膀,瞬間飛遍大街小巷。人們相互打探著傳聞的可能性,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也隱約有了笑意。盡管黑夜深沉依舊,卻不再令人恐懼,一枚光明的火種,已經在心中點燃。同時被照亮的,還有對未來的憧憬。
歷史上,法庫曾經有過兩次發電經歷。
第一次的發起人,已經無從得知他的姓名,廠房建在大東門外,卻因資金不足,半途而廢。
第二次的興辦人叫方中岳。他在天主教堂西院成立了電燈股份有限公司,盡管發電成功,但因鍋爐容量小,滿足不了機組需要。后來,他又斥資買了一臺鍋爐,從鐵嶺運到夏家樓時,終因資金不足無力為繼,發電廠隨之倒閉。
這個發電廠,又會是什么結局?人們猜度著,質疑著,期待著。
這時的法庫縣城,卻變得喧嘩起來。1925年冬天,寒風裹挾著雪花,沈陽到法庫的公路上,一輛輛農民大車滿載原木、電桿、水泥,往復不停。偶爾,人們還能看到少見的鍋爐、汽輪機、發電機和變壓器,它們填滿了庫房,也填滿了百姓的希望。
翌年春,法庫電燈廠工程正式啟動,縣城的街路旁,處處可見工人埋電桿、架電線的身影。他們來自奉天兵工廠,受命支援電燈廠的發電機和鍋爐安裝,以及內外線架設。電燈廠采用開放型交流發電機,裝機容量為350馬力;蒸汽機是英國飛利浦公司制造的雙筒立式拉桿引擎機,鍋爐為拔柏葛水管式鏈條爐床,每小時出力4噸燃煤量。除了300多盞路燈,3000多盞租、表燈,法庫地方政府機關及大部分商店、家庭都安裝了電燈,在當時的作業條件下,全部工程僅用時一年,速度可謂驚人。
三
1927年,在黑暗和嚴寒中苦熬了一冬的法庫百姓終于迎來了春天。法庫電燈廠正式建成,試車發電。隨著隆隆電機聲響徹天際,一盞盞電燈次第閃耀,照亮了蒼茫的夜空。這是法庫有史以來第一個光明之夜,興奮的人們走上街頭,額手相慶,曾經沉寂的縣城,處處流淌著歡樂的河。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人們聆聽著電燈廠內傳來的轟鳴聲,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聲聲鏗鏘,扣人心弦。高挑的路燈亮了,它散發著神奇的光暈,仿佛一簇簇暗夜中的焰火,又像是熊熊燃燒的火把,映射出街坊歡呼雀躍的身影。家里的電燈亮了,照見了婆婆細密而結實的針腳,照見了孩子作業本上的方塊字,照見了家家戶戶幸福的臉孔,敞亮的心房。
這次成功發電還使多數糧油加工廠、手工作坊受益,電機取代了笨重的畜力碾磨,老百姓的雙手得以充分解放,法庫自此掀開工業文明的嶄新一頁。
除了興建電燈廠,籌建平治學校,成立地方銀行,組建沈法汽車公司——一個個大手筆讓法庫一時風頭無兩,百姓在心懷感激的同時,當然不會忘記帶來福祉的人,他們的鄉親——時任奉軍總參議兼兵工廠督辦的楊宇霆。
據說,當時的籌建資金和物資,都由沈陽和省內各地的法庫籍官員贊助,楊宇霆本人也慷慨解囊,還以個人名義向省內名商大賈募集。其中,電燈廠投資銀幣32萬元,成立股份有限公司,實行董事會制。1929年1月10日,楊宇霆不幸死于“楊常事件”,法庫電燈廠受到影響,但正常業務并未中斷。九一八事變后,這里改名為滿電鐵嶺營業所法庫所。1948年2月,遼北電業局接管法庫電燈廠,改名為電業局。1956年,電業局又改為發電廠。1959年,沈陽市熔斷器廠在這里成立,直到1995年停產。
至此,這枚曾經給法庫百姓帶來希望的火種,給無數家庭帶來光明和美好的信使,使法庫正式步入民族工業之林的標識,在歷史的舞臺上匆匆謝幕,曾經的熠熠風華歸于沉寂。
四
來到法庫縣城時,正值仲夏,我們驅車前往小鎮,試圖尋找電燈廠的蹤跡。剛剛一場急雨,消減了空氣中的燥熱,讓呼吸變得暢快淋漓。順著曉東街向西南方向走,經過一些店鋪,我看到一個陳舊的水泥柱,上掛白色門牌,寫著沈陽市法庫熔斷器廠。
應該就是這里了。
幾棟青磚平房分布在院內。再往里走,一棟高大的廠房矗立眼前,雖然常年風吹雨蝕,早已斑駁不堪,但還是能看出曾經的大氣和莊重。墻壁上四處扯著明線,勒在老房子的筋骨上,像是一條條吐著紅信的蛇。窗戶上玻璃殘破不全,大門也已不知所蹤,角落里野草瘋長,懷著吞沒這座建筑的野心。走進廠房,里面廢品與舊物堆積如山,難道這里就是點亮過法庫城市夜空的動力之源?望著這些,我的心被生生揪扯著,沉入谷底。
窗外有風吹過,夾雜著淡淡水氣,卷起地上的碎屑,穿透碎裂的門窗,耳邊響起嗚咽之聲,仿佛老房子在默默啜泣。在院里,我們看到一些忙碌的工人,原來,這里已經被再生資源回收中心租用,再問細節,都低眉順眼,明顯不愿多談。說起電燈廠,他們也知道房屋的重要性,但對于保護,卻明顯無能為力。
廠房身后,曾經吞云吐霧的煙囪已被摧毀,鋼筋水泥裸露在軀體之外,默默經受著人間風雨。院落里,幾棵參天柳樹綠意正濃,聽說,它們是電燈廠初建時栽下的,算一算也近百年了。光陰流轉,世事更迭,那些見證過電燈廠輝煌的人已經消逝,唯有它們還不離不棄,像故園的原住民,護佑著一方土地。隔壁傳來太陽升小學的瑯瑯讀書聲,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他們知道老房子的存在嗎?他們知道法庫的發電史嗎?若干年后,他們還能找到這枚遺失在城市角落的火種嗎?
五
蠻荒之年,那簇從木器中擷取的火苗,照亮了暗夜,也照亮了祖先的面龐。多少年來,我們是那么熱切的渴望光明,又是那么熱情地擁抱光明,1927年的那個不眠之夜,現在想起來仍然讓人血脈賁張。可是百年以后,當東湖中學城亮如白晝,白鶴樓流光溢彩的時候,我們卻忽略了比光明更重要的東西——文明。
光明和文明,都是崇高、美好的代名詞,都有令人向往、催人奮進的屬性,但相對而言,文明比光明更能彪炳史冊,照耀千秋。當一縷縷城市之光,使法庫的夜和白天變得不那么分明,我們在享用著光明帶來的便利,沉醉于夜色中的光影時,有誰會想到,尊長一般的老房子,還在與蚊蠅為伍,受鼠蟻嚙咬?目睹著電燈廠的淪落,又有多少人會心懷憂傷?如果每個受到蔭庇的人,都是如此對待曾經扶助過我們的長輩,文明之路該走向何方?
2011年,法庫電燈廠就被列入遼寧省160余處工業遺產名錄之一。保護好風干的遺跡,使它重新煥發生機,我們永遠都走在路上。
若干年后的法庫電燈廠,應該是個什么模樣?全面整飭,修舊如舊,800平方米的建筑再展風姿。楊宇霆將軍一生戎馬,心系家鄉,應該為他設立一個展堂,里面有他光頭、粗眉、大眼,身著黃色禮服,頭帶青色禮帽的肖像。從在法庫縣城東15里蛇山溝村出生,到命絕老虎廳,事無巨細,文圖并茂,盡述其44載生平,以供后人紀念瞻仰。
其他的廠房,則可依據電燈廠原樣,打造現代化工業遺址。當時的發電機、鍋爐、變壓器,不知這些老物件還能否找到?昔日的廠領導是否健在,和電燈廠有過瓜葛的民眾,他們又在哪里?可以去館藏找尋線索,可以到民間發掘故事,這一頁不該被輕輕翻過的歷史,永遠留在法庫人民的記憶深處。
遺址開館那天,應該是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人們輕啟開關,看著這枚火種,再次在法庫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