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友
《紅樓夢》的藝術節奏有著明顯的舒緩性特征。也就是說,曹雪芹采用了一種慢節奏敘述藝術。盡管有時也會呈現出激昂、激烈的節奏場面,但總的來說是平緩的、平和的。
《紅樓夢》中,史湘云的《對菊》詩開首句寫道: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作者用“一叢淺淡一絲深”,來形容菊花園“長短、高低、大小不齊”的盛景,意在表達一種參差之美,即節奏美。
節奏一詞的涵義較為廣泛,一般事物勻整地交替進行都可稱為節奏。漢語是一種具有音樂美的語種,而音樂美的本質在于節奏。借鑒音樂節奏的表意特征,使文學語言具有鮮明強烈的節奏感。節奏體現了生活的秩序,生活也正是依據這種秩序加以發展,給人們提供了無限豐富的生動性。人們通過自已的感覺、知覺、聯想,來獲得不同的節奏之美。
藝術節奏屬于藝術美的范疇。藝術節奏不是孤零零的藝術處理和結構安排,不管是表層的還是內層的節奏,都顯示了人物情緒流瀉的漲與落、暢與塞、激與緩,傳達了人物內心深處的情趣和思想波動,是產生審美效應的重要來源。
節奏是有秩序的生動。云起云飛,花開花落,任何事物的運動都有其節奏,而事物的運動節奏又因各自矛盾內在特點決定的。節奏來源于勞動,來源于生活。寬廣的節奏遼闊壯麗,密集的節奏活躍緊張,規整的節奏莊重平穩,自由的節奏舒展悠長。
小說就是講故事。故事有一定的長度,敘述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敘事話語自然也有一個時間流程。小說敘事的語言,只能是一個句子接一個句子、一個詞語接一個詞語地按時間順序依次出現。而語言又是由語義和語音構成的,由于故事內容的需要,語義不斷變化,其結果是語音隨之而變化。
如果一部長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單線條的平直發展,沒有曲折,沒有變化,那么它不但破壞了生活的真實感,而且也破壞了藝術的美感。當然,也就無法和讀者的閱讀節奏產生共鳴,也就吸引不了讀者。
《紅樓夢》的藝術結構就象一個大觀園,亭臺樓閣,回環曲折,波瀾起伏,鋒回路轉。在這步步為營的轉折之中,呈現出千姿百態的舒緩性藝術節奏。《紅樓夢》之所以能使讀者手不釋卷,廢寢忘食,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其藝術節奏有著無可比擬的獨特性。這是由于曹雪芹對他所選取的生活題材的獨特認識、理解和處理所決定的。
《紅樓夢》的節奏藝術主要表現在,故事節奏、敘述節奏和語言節奏三個方面。
把握小說的故事節奏,張弛有序,從整體層面上謀面部局,不斷增強故事的可讀性、曲折性和趣味性效果
小說的故事節奏,指的是劇情發展的快與慢。故事節奏存在于故事層面,是指小說故事一波三折、起伏跌宕的變化。
具體地說,就是小說里每個事件的長短,或者說是每個事件所占據的篇幅。就本質而言,就是在整體和劇情發展層面上對節奏的定義。從而在疏密相間、張弛有序的情節進程中,顯示出游刃有余的大家筆力。
就講故事而言,劇情發展的快與慢不可能一概而論,快節奏有快節奏的好,慢節奏有慢節奏的妙。節奏的快與慢,是故事主題和敘述方式決定的。譬如說,《三國演義》《水滸傳》這類戰爭故事,大多是血流成河的場面,其故事發展必然是快節奏。而《紅樓夢》這類情感故事,大多是小橋流水的場面,其故事發展應該是慢節奏的。
(1)情節落差產生節奏
所謂情節落差,就是在情節上進行設置,形成情節的對比,起如騰飛,落似退潮。通過情節的對比變化,產生鮮明的節奏感。
《紅樓夢》習慣于把大小事件結合表述,小矛盾凝聚成大矛盾,小事件積累成大事件,一段平靜生活之后,必然有一個大的浪頭打來,雖然都是日常的生活,卻波瀾起伏、情趣盎然。
第十回寫“金寡婦貪利權受辱”。金榮的母親把“昨日賈家學房里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告訴給璜大奶奶。“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破口大罵秦鐘,深深埋怨寶玉,聲言“等我到東府里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她評評理!”盡管金榮的母親一再勸阻,但無法壓下璜大奶奶的心頭怒焰。
璜大奶奶很強硬:“那里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么樣!”也不容她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往寧府里來。
璜大奶奶不僅有聲明,而且有行動;不是慢慢行動,而且立刻行動,雄赳赳地打上門去,興師問罪。這段情節很是高潮,起勢突兀,來勢兇猛。璜大奶奶的陣勢,猶如雷聲轟隆、烏云滾滾,眼看就要大雨滂沱,令人膽顫心驚。
然而,璜大奶奶“到了寧府,進了車門,到了東邊小角門前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這時,情節突然跌落。尤氏的一番搶白,使得“金氏聽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得丟在爪哇國去了。”至此,情節進一步下跌。
最后,“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說秦針欺負了他侄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說,亦且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轉怒為喜,又說了一會子話兒,方家去了。”到此,情節徹底跌落了。
璜大奶奶從盛怒不已,到心平氣和,情節從高到低,逐級滑落。這一起一伏、一漲一落,形成了情節發展的特有節奏。顯然,這種節奏是根據人物的特定身份、地位以及人物情緒在特定條件下的變化產生的。
(2)突發事件改變節奏
由于事件的突然爆發,改變了原來故事情節的發展過程,出現新的節奏旋律。好像就在風和日麗之時,驟然黑云壓城,一陣飛沙走石,讓人眼前一片茫然。
第七回“焦大罵賈府”事件。曹雪芹先前鋪墊了一個和諧平靜的環境和氣氛,“宴寧府寶玉會秦鐘”,掌燈時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眾小廝都在丹揮侍立。”好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焦大太爺”的怒罵之聲:“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話暇驚雷響,語如連珠炮,小說原本舒緩的節奏,驟然間快速挺進。“眾小廝見說出來的話有天沒口的,唬得魂飛魄喪。”
這種突然由慢變快的節奏旋律,在曹雪芹的筆下是很少見的。
我們知道,故事的平衡發展,是沒有節奏可言的。或永遠處于高潮,或一直低音環繞,這也就構成不了故事。必須錯落相間,大小起伏。在平靜中,設計橫穿,讓突發事件改變原有事件的節奏。
第十六回,描寫賈政過生日,“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這時,整個場景敘述都比較平和、平靜和平衡。但是,曹雪芹并沒有讓這種平衡持續多長時間,馬上就來了一起突發事件:“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招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這個突如其來的橫穿,如江河改道,從另一個渠道掀起波瀾,出現了新的節奏旋律。
尤二姐喪事過后,賈府氣氛凝重。第七十回中,曹雪芹不經意間來了兩個小插曲:“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李紈打發碧月來寶玉處找丟失的手帕。這兩個情節與主題毫無關系,就是為改變氣氛和節奏,大有四兩撥千斤之力。
(3)拖延術舒緩事件節奏
重大事件爆發前的寧靜,通常采用慢節奏的情節鋪墊。拉長時間跨度,意在積蓄力量,制造更多的懸疑性,迎接新的高潮。這不僅不會降低和沖淡氣氛,反而加重了讀者的緊張感。
第三十三回中的“寶玉挨打”事件。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如此緊張的氣氛,眼看一個重大事件即將爆發。賈府的人和讀者都等著熱鬧。曹雪芹卻一點不著急,采取慢節奏方式,對大事即將發生前的情景進行了鋪墊:寶玉著急地正在廳上干轉,盼望著有個人來往里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寶玉首先想到找跟班焙茗,可焙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正盼望時,好不容易來一個老姆姆。寶玉如獲至寶,便趕上來拉她,老婆子偏生又聾,盡跟他打叉,把“要緊”只聽作“跳井”。寶玉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
就這樣,寶玉一步一步走上了“刑場”。這種拖延術產生的慢節奏,十分具有戲劇效果,既讓人萬分著急,又讓人忍俊不禁。特別是用聾老婆子施展拖延術,更加加重了事件的緊張局面。
第六十七回中的賈璉“金屋藏嬌”事件。王熙鳳知道了,一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襲人為璉二奶奶擔心,想到去探望她。
然而,這一路上,一向辦事干練的襲人,卻一點也不著急。四處張望,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她先是在沁芳橋畔看風景,眼下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著,沿堤看玩了一回。緊接著,看見老祝媽在葡萄架底拿著撣子趕蜜蜂兒,她便走了過去,與老祝媽拉起了家常,告訴她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老祝媽讓她嘗果子,襲人正色道:“這哪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就這樣,襲人與老祝媽慢慢地、兒長女短地聊著。
曹雪芹的這種拖延術,就是想改變敘事節奏,是高潮前的低洼。意在打壓讀者的欲望,以便激起更大的閱讀反彈。
(4)閑筆縱橫舒暢故事節奏
敘事中,適當巧妙地插入閑筆,可以活躍文勢,舒暢故事節奏。
中國傳統藝術最講究留白,小說亦如此,切忌把情節堆得太滿,敘述太過緊張,讓人讀得喘不過氣來。因此,在主線情節之外,適時地縱橫一些接引、過渡性的閑筆段落,蓄勢養氣,連綿起伏,讓故事的敘述閃射出新異的光彩。
第三十五回,寶玉因會面傅試家的兩個婆子分了神,把湯撞潑到手上。寶玉反問丫環玉釧:“燙了哪里了?疼不疼?”傅試、傅秋芳兄弟倆在小說中僅此一見,可知是個閑人。而兩個婆子回家的路上更有一大段閑議論,說及寶玉的種種呆氣可笑。這段閑文,在巧妙地傳遞寶玉呆情的同時,也舒緩了敘事節奏。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中,如果一味地題匾詠詩,就會使文字單調死板。曹雪芹用寶玉急得“拭汗”,寶釵細心指點他用“綠臘”代替“綠玉”,以迎合元妃的一段插曲。接下來,寶釵的一番戲謔,讓沉悶的場面立刻活躍起來。正如己卯本夾批曰:“一段忙中閑文,已是好看之極,出人意料。”
第二十八回也有類似的閑筆。賈母房里的丫環找寶玉、黛玉吃飯,二人正鬧別扭。黛玉“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而寶玉卻留在了王夫人處吃飯。飯后,“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他記掛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是走到鳳姐的院門前,卻被喊住,鳳姐讓他寫幾個字,寶玉只好跟了進去。寫完了字,鳳姐又向他要丫頭紅玉,寶玉爽快地答應了。說完便要走,鳳姐喊住道:“還有一句話呢。”寶玉回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甲戌本側批曰:“非也,林妹妹叫我。一笑。”很明顯,這里有關鳳姐的閑筆,明顯地減緩了寶黛二人鬧別扭的節奏,情節靈動,動勢活躍。
把握小說的敘述節奏,運用穿插技巧,拓展小說的敘事空間,不斷增強敘事的新鮮感、可信性和戲劇化效果
小說的敘述節奏表現于敘述層面,顯示出敘述過程起承轉合、錯落有致的運動曲線性。這種曲線性,穿插起著很重要的作用。穿插是一種編織。通過穿插,可以有意識地調整小說的敘述節奏。
穿插技巧,即在不影響敘事進程的情況下,插入看似偶然卻并非偶然的情節,用以變換敘事的節奏,造成弦外之音和意料之外的敘事效果。如改變敘事角度或人物對話等,讓小說節奏由快到慢,進行適度延緩,產生一種出奇不意的戲劇效果。
小說的敘事結構是作家的審美心理結構的對應物,是作家的情感與經驗節奏的表現形式。
從整體上來看,《紅樓夢》的敘事密度在同類作品中是最大的,敘事節奏也是最為緩慢的。曹雪芹并沒有就此為止,而是不斷地以穿插為手段,增加敘事的情調和意境,追求敘事過程的穩中有變,保持敘述的新鮮感。由此,讓敘事節奏舒緩而不沉悶,真實而不呆滯,瑣細而不凌亂,平凡而不單調,普通而富有詩意,追求高雅、高尚和高境界的藝術水準。
《紅樓夢》的主體故事是賈府的由“盛”至“衰”的過程,以及所依附的寶黛愛情。這兩者在故事情節上始終相依相伴,然而在藝術節奏上,則是大小穿插相結合,形成曲線發展效應。在每一個大波瀾之中,曹雪芹都十分注重濃淡疏密的協調配合,導致小說敘事節奏的跌宕反復、變化無窮。讓“盛”經過無數的量變,導致產生“衰”的質變,過渡得十分自然妥貼。
我們把與主題無直接關系的故事,稱之為大穿插。如“秦可卿之死”“薛蟠挨打”“紅樓二尤”等,這些故事顯然與賈府衰亡、寶黛愛情無直接關系。而把每個故事中的分枝和插曲,稱之為小穿插。這里談到的敘述節奏的穿插技巧,主要是指小穿插而言。
(1)運用穿插技巧,活躍小說的敘事環境
相對于事件的整體進程來看,穿插的內容也許是臨時動儀,它并不會因穿插而改變事件的發展方向,也不會改變事件的發展預期。這種小穿插意在活躍小說的敘事環境,或為主要人物的行為從側面提供展示機會,或暗示人物之間的關系,或為事件的發展提供一種懸疑和懸念。甚至也許僅僅是為了緩解讀者的閱讀疲勞,放慢敘事節奏,調節閱讀氛圍。
第六回中,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正向王熙鳳表明來意之時,賈蓉的突然來訪,打斷了二人談話,王熙鳳一面叫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又問下人:“你蓉大爺在哪里呢?”由于這個小穿插,劉姥姥與王熙鳳的交談被擱置起來,轉筆敘述賈蓉求助王熙鳳之事。
賈蓉突訪的小穿插,與主體事件之間似乎沒有必然聯系,插入情節具有相對獨立性。正因為如此,卻中斷了原有的敘事進程,拓展了敘事環境,加強了故事懸念。也就是說,以橫云斷山之法,豐富了人物及事件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使小說的敘事情節富有變化,滿足了讀者閱讀的好奇心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種橫斷式的穿插,也形成了一種對比。劉姥姥與賈蓉都是為“借”而來,一個是為錢,另一個是為物,但鳳姐的態度卻相去甚遠。這不僅著力表現了鳳姐性格的兩面性,也使讀者對當時社會的不同階層之間有一個深層次的分析和理解,從另外一個角度,展示了榮寧二府的社會背景。
其實,還有一種穿插叫“空場”。就是說,有穿插行動,但沒有穿插結果。這種沒有結果的穿插過程,客觀上也起到了放慢敘事節奏、活躍敘事環境的效果。
第三回中,林黛玉進賈府。在晚飯之前,曹雪芹穿插了林黛玉拜見賈赦、賈政的情節。但二位大人均未出場。賈政齋戒去了,不在家。賈赦人在家,卻以身體不適婉拒。這種場面上的缺省,表現了一個冷漠的環境,即親情的冷漠之感,以及這個百年望族家庭關系的復雜。同時,由于這個沒有結果的穿插,強化了“黛玉拜見”敘事節奏的曲折性。
《紅樓夢》中的類式穿插,都是信手拈來,不覺其突兀死僵,又是妙趣橫生。此后,若再拾舊話,適時勒筆,一點也不露痕跡也。
(2)運用穿插技巧,調節小說的悲喜節奏
由于小說題材的世情化,《紅樓夢》的大喜大悲場景挺多。
大喜之事,如“元春省親”“寶玉生日”“賈母壽辰”等;大悲之事,如“秦可卿之死”“賈敬之死”“賈母之死”等。大喜大悲,悲喜交織,是《紅樓夢》主要的表達方式之一。
曹雪芹為了渲染氣氛和緩解情緒,除采用明暗穿插、場面缺省之外,還以亦悲亦喜的筆法,調節敘事節奏和氣氛。或悲之以喜,或喜之以悲,或悲中含喜,或喜中寓悲,呈現出一種特有的悲喜節奏感。這使得小說的敘事節奏不拘一格,變幻多姿。
秦可卿之死是賈府表現十分隆重的大悲之事。秦可卿在《紅樓夢》所占篇幅不多,從第五回出場,到第十三回病死,但秦可卿成了許多紅樓愛好者繞不過去的永恒話題。在敘述秦可卿發喪過程中,曹雪芹有意放慢節奏,不惜筆墨。寫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時間之長,寧國府“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來官去”;寫一百零八位普通和尚外加五十位高僧,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外加五十位高道悉數到達,完全不同的佛道道教活動同臺演出,以及規模浩大的送葬隊伍等。
與此同時,還敘述了賈珍上躥下跳的“鬧劇”;寫賈府借秦可卿出喪,顯示的豪門氣派,如此等等。這種多角度的穿插,強化了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加藝術節奏,也對于化解悲痛、渲染情緒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3)運用穿插技巧,拓展小說的空間敘事節奏
敘事中不時穿插畫面,自然也就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
《紅樓夢》通過對空間的靈活調動,實現了不同空間的相互獨立,相互依存,相互轉換,促進了敘事時空的轉換與拓展。從而形成張弛有度的敘事節奏,有利于為讀者營造廣闊的思維空間。
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曹雪芹運用全知視角展開敘述,在此基礎上,借助林黛玉的視角,通過她的眼睛和感受來看賈府眾人。同時,又借助賈府眾人的眼睛和感受來看林黛玉,使之敘述視角在林黛玉和眾人之間頻繁地置換,形成不同空間不同的敘事節奏。
描寫林黛玉與寶玉的初次見面,曹雪芹竟然讓寶玉兩次出場。第一次是: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一個年輕的公子……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是黛玉眼中的寶玉。然而,這次出場,寶玉只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
寶玉第二次出場: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曹雪芹讓寶玉兩次出場穿插,顯然是在有意“隔斷”,不讓讀者順從地閱讀。延緩節奏,變換場景,形成一種懸念和隔斷效應。同時也讓林黛玉的視角變換有了一個緩沖過程,牢固了兩人心靈交融的“永恒一瞬”,實現了深刻表達的神秘性。
穿插講究自然,而不著痕跡,《紅樓夢》的故事和畫面之間的轉換做到了自然得體。
第七回中,周瑞家奉薛姨媽之命給各位小姐送宮花。一路上,不斷變空間和畫面。她見到寶釵,呈現寶釵不愛花兒粉兒的性格;見到香菱,交代葫蘆案里英蓮的下落;見到惜春與智能,伏筆惜春出家的結局;花送至黛玉處,黛玉多心而尖刻的性格躍然紙上。最后又寫到,周瑞家在去見賈母的路上,忽遇女兒,為丈夫冷子興打官司來求情。這些空間的變換穿插,不僅轉換自如,而且節奏得體適當。
把握小說的語言節奏,注重文句、語勢和字音的變化,不斷增強語言的形式美、節奏感和表現力效果
小說的語言節奏,是文句、語勢和字音在一定時間里,所呈現的長短、高低和輕重等起伏狀況。錯雜相間,節拍均勻,形成共鳴。由于文章聲勢有規律性的變化,而構成小說語言的節奏。這種節奏性,就是小說在敘述的時間流程中語音變化所形成的審美特征。
語言節奏存在于敘述層面,即敘事話語的節奏性。包括文句的長短、整散;語勢的疾徐、直曲;字音的響沉、抑揚等,體現在小說語言內部由朗讀停頓形成節拍。由此,產生一種疏密有致、和諧流暢、如詩如樂的表層韻律,與人物情緒同步推進或兩相呼應,表達出節奏變化的美感。一方面使小說敘述語言抑揚頓挫、和諧悅耳,形成了聲音層面的外形式美:另一方面不同節奏的語言豐富了審美意味和情緒色彩,增強了小說敘述語言的表現力。
殷孟倫在《略談〈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語言藝術的認識》一文中認為:“《紅樓夢》的語言,是‘血的語言的記錄。”一般來講,中國古典的五字或七字的詩歌中,可以明顯感受得到。《紅樓夢》雖然不是五言或七言的詩歌,但朗讀起來,同樣感受到強烈的節奏感。
曹雪芹很講究小說語言的節奏、色彩、空白、音律、象征意味等特點。如同音樂中不同的音符組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時重時輕、時快時慢,形成了小說敘述語言鮮明的節奏。《紅樓夢》許多章節的語言,文字鏗鏘,音節響亮,朗朗上口,余味無窮。這種語言的音節、旋律,直接傳達了生活的節奏,加強了文字的表達力。
(1)運用四字詞語,強化語言的節奏感
語言是故事的載體、敘述的依托,是敘事話語的物質形式。小說的語言節奏,實際上是通過小說敘述語言的輕重緩急來體現的。小說的敘述語言如果沒有節奏性,會使敘事話語呆板、沉悶、平淡,缺少活力,失去藝術性。
所謂四字詞語,通俗地講,就是四字短語或詞組。既指慣常使用的、約定俗成的四字短語,尤其是四字成語,又可指臨時根據語境需要組合而成的四字詞組。這是一種特殊的短語,最能體現漢語的民族特色,是漢語語庫里的一塊瑰寶,在文學體裁的運用極其廣泛。
就一般的寫作規律而言,小說采用慢節奏語言敘述,幾乎全都是陳述句。段落語音較長,語流停頓少、進展慢。而且長句子較多,句子字數一般在10個至20個之間。有的自然段落,竟然達到兩千字以上,句與句之間甚至沒有標點。而曹雪芹則不然,他的慢節奏語言的特點是,多為短句,停頓多,敘述慢。
《紅樓夢》成就之高,用詞精準,其中四字詞語俯拾皆是。節奏有力,韻味十足,雅俗共賞,其語言藝術閃爍著絢麗的異彩。第一回開頭,曹雪芹就采用了一連串的四字詞語,表達自己的寫作意圖: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紅樓夢》的主要人物賈政,出語永遠是四字詞語,連形容他發怒也是四字一句。三十三回中“寶玉挨打”: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淫辱母婢”,一連串的四字表達,用詞嚴厲,語氣惡狠。可見,寶玉在父親的眼中真乃罪大惡極也。
第三十回的夏日之景描寫:“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齡官面貌的描寫:“只見這女孩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
第六十八回,尤二姐第一次見到王熙鳳:至門前,鳳姐方下車進來。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
細觀王熙鳳的著裝和面貌,清一色的四字句:“素白銀器”“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
角”等。
接下來,王熙鳳說道:“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
又是一串的四字句,而且還用了六個“同”,既表示了自己迫切心情,又強化了語言的節奏感。
從語言的角度看,四字句容易產生錯落有致、泉水叮咚的節奏韻味,成就小說最外層——話語層面的形式美。這種節奏感,讓小說閱讀起來給人以美的享受。
(2)運用音同、音近或仿音詞語素,強化語言的節奏感
語素是最小的語音、語義結體,是最小的有意義的語言單位。語素不是獨立運用的語言單位,它只是構成詞語的材料。運用同音或音近的語素組成句子,無疑有利于豐富語言節奏感。
曹雪芹對語素的組合十分講究,運用音同或音近的語素進行組合,推陳出新,別有洞天。
第十九回: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下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第四十五回: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哪里來的漁翁?”……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后悔不迭,羞得臉緋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第二十八回:黛玉道……今日得罪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
《紅樓夢》中,薛寶釵有“冷香丸”的“冷香”,從來也沒有什么“暖香”,可怎么會跑出個“暖香”來了呢?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像個“漁翁”,從來也沒有一位“漁婆兒”,可怎么會跑出一個“漁婆兒”來了呢?有個寶姑娘叫薛寶釵,從來沒有一個“貝姑娘”,可怎么會跑出個“貝姑娘”來了呢?這些都是曹雪芹利用相近音、仿音詞進行的組合,承接上文臨時仿造出的詞語。借音造詞,韻味十足。
第四十七回,賈母誤把鮑二家的說成趙二家,鴛鴦糾正,賈母說:“我那里記得什么抱著背著的……”抱背諧對且又雙關,隱含著對賈璉偷雞摸狗的不滿,又把因奸致命不當一回事。
(3)運用對偶、對仗句,加強語言的節奏感
對偶和對仗是兩種極為相象的語言形式。也可以理解為,一個概念的兩種稱謂。
這是一種字數相等、結構形式相同、意義對稱的成對短語或句子,是用以表達兩個相對或相近意思的修辭方式。其要求在于,兩面對稱,不能多字也不能少字。對偶句形式工整、勻稱并節奏鮮明;音調和諧,便于記憶和傳誦;對仗句前后呼應,互相映襯,對比鮮明,語言凝煉;意在增強語言的表現力,讓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之《巧姐》“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偶”和“巧”相對,“因”和“得”相對,“濟村婦”和“遇恩人”相對。
第五回的《枉凝眉》中:“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閬苑仙葩”與“美玉無暇”相對,結構相同。林黛玉和賈寶玉,一個是絕色佳人,聰明伶俐;一個是翩翩少年,博學多才。他整天為她,牽腸掛肚,她整天為他,哀惋哭嘆。他心里只有她,她心里只有他,真可謂是天生地造的一對。
第二十六回,薛蟠誤認唐寅作庚黃,念了白字還自我原諒說:“管他什么‘糖銀與‘果銀。”這種趣偶表達,寫了他的粗俗無知。
第二十九回,曹雪芹用了連續對偶,先是用“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與“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對偶,描寫賈寶玉、林黛玉的動態,接著又用“人居兩地”與“情發一心”對偶,抒發賈寶玉、林黛玉的心情。
曹雪芹特別注重追求具有異質審美風范詞語元素的對應組合,通過既相對又諧和的剛柔、動靜、頓續、疏密共構,實現了小說節奏動勢與秩序的統一。如“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等,這種對偶句表達,幾十個字就把林黛玉千嬌百媚形容出來了。“似蹙非蹙”與“似喜非喜”,“姣花照水”與“弱柳扶風”,“兩彎”與“一雙”,“嫻靜”與“行動”,都十分工整、對仗,精湛的語言藝術,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