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線館

王印吉

老遠(yuǎn)望去，一個橢圓形的模糊不清的影子朝楊老板的好好過橋米線館緩緩地飄移過來，飄至門口就驟然不見了……

胖老太太又來拎過橋米線了！

正在廚房與餐廳相連的玻璃窗口處收費，給前來吃過橋米線的顧客放配料、打湯的楊老板，眼睛眨了眨，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卻又未吐露出一個字。他心里就像吃魚時不小心吞入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處一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在他一旁配合他抓米線打下手的婆娘像有人借她白米，卻還了她糟糠，剛才還晴朗無云的面容，剎那間陰霾密布。她瞟了一眼剛走進米線館像個大冬瓜的胖老太太，咬牙切齒努力壓低聲音嘟嚷了一句，老不死的糯米飯坨，前世欠她債了，到底欠多少？得還到什么時候？

楊老板是小城做云南過橋米線享有盛名的廚師，本名楊有德，因做得一手味美可口的過橋米線而被小城人譽為楊一勺。他以前在一家賓館從事專門制作過橋米線的職業(yè)，掙了些錢后，自己租了這間臨街的鋪面，另起爐灶，帶著婆娘開了個云南過橋米線館，起名“好好過橋米線館”。經(jīng)營幾年來，米線館生意談不上有多好，但也不算差。每天前來吃過橋米線的顧客稀稀拉拉，零零散散。每月收入除去鋪面租金、水電費用、小工工錢和成本，還有一筆小進賬。

在云南，小城的過橋米線，是多如螻蟻的過橋米線中的佼佼者，堪稱一絕。更有意思的是，小城是云南過橋米線的發(fā)源地。過橋米線館多如星辰，競爭十分激烈。往往街道東頭一家過橋米線館剛剛噼噼啪啪放鞭炮鳴鑼開張，西頭一家過橋米線館卻冷鍋冷灶宣告歇業(yè)倒閉。經(jīng)營過橋米線真不是個容易的行當(dāng)！小城賣過橋米線與其他城市和地區(qū)有所不同。8元、10元、15元、20元……一套過橋米線，雞湯和肉類等部分的配料由店家固定搭配給顧客，米線則是一碗一碗支在窗口處，由顧客根據(jù)肚量需要自己端，能吃一碗端一碗，能吃兩碗端兩碗。總之，米線可由顧客放開肚皮隨意吃。只是不允許剩，不允許浪費。窗口處亮出溫馨提示：吃多少，端多少，剩者罰款。紅紙黃字，醒目顯眼。此外，還有酸腌菜、剁細(xì)的新鮮小米辣等，一應(yīng)擺在窗口外一側(cè)的桌子上，也同樣免費由顧客各取所需，自由挑選，想吃多少放多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一般顧客，端一碗米線就能吃飽。少數(shù)食量大的，得端兩碗。

端三碗者，屬極個別現(xiàn)象。偶爾遇到，會讓在場食客瞪大眼睛，大吃一驚，甚至暗暗唏噓不已。

胖老太太第一次到好好過橋米線館來吃米線，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她吃了一套8元錢的過橋米線。在小城，8元一套的過橋米線，稱之為起步價。胖老太太只端了一碗米線，像她這樣一位七十掛零的老太太，普遍只有一碗米線的肚量。另外，她在米線湯里放了少許酸腌菜、油辣椒。至于小米辣，胖老太太嫌太辣了，吃后胃受不了，沒敢放。味精、鹽巴她也沒有放，因為湯里已經(jīng)有了。吃得清淡些的，僅湯里的就足夠了。

一套過橋米線舒舒服服咽下肚，胖老太太響亮地打了兩個嗝，用餐桌上的牙簽剔了剔牙，從塑料卷筒里扯了一截免費供顧客使用的衛(wèi)生紙揩過嘴，起身走了幾步，似乎忘帶了什么東西，又趕緊轉(zhuǎn)過身來，從餐桌上的塑料卷筒里哩哩啦啦扯出一米多長的一截衛(wèi)生紙，仔細(xì)挽成一疊揣進褲包里。又從牙簽瓶里倒出十多根牙簽，用手握著，才踏實地動身返回。

走出好好過橋米線館沒多遠(yuǎn)，胖老太太站在馬路上慢慢回眸，仔細(xì)地左端詳右端詳米線館門面和門頭上的招牌。似乎還沒看過癮，又慢慢行至米線館對面的馬路邊，穩(wěn)穩(wěn)坐在人行道與馬路的邊沿石上，盯著好好過橋米線館出神。

楊老板和婆娘覺得胖老太太眼神怪怪的，行為怪怪的。

小城人口少，做生意最看重回頭客。很多生意人都懷揣這個經(jīng)驗，沒有回頭客，生意就很難支撐下去，更不要說興旺發(fā)達。

好好過橋米線館也不例外，也盼著吃過一回的顧客，就變成常客，反復(fù)來光顧。

胖老太太也是回頭客。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好好過橋米線館才開門營業(yè)，她就第一個歪蹁歪蹁跨進了米線館。

多一個顧客，就多一線賺錢的希望;多一個顧客，就多一條賺錢的渠道。

這第二次光顧好好過橋米線館，胖老太太不打算四平八穩(wěn)坐在館子里品味，而是要把過橋米線拎回家去慢慢享用。她手里拎著一套不銹鋼飯盒，銀光閃爍，非常精制。這套飯盒，比較特別，在世面上屬稀罕物，難以買到。楊老板和婆娘在本地商店和超市從未見過。這套飯盒直徑大約十五六厘米，共有五層，約有四五十厘米高。最下面一層，約有二十厘米高。倒數(shù)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第五層，每層只有六七厘米高。

胖老太太和頭天第一次光顧好好過橋米線館吃米線時一樣，買一套8元的過橋米線。要楊老板直接把米線湯打在倒數(shù)第一層的飯盒里，把生鵪鶉蛋、生烏魚片、生豬肉片、生韭菜、生草芽、蔥花、豆腐皮、豆芽、豆坨等一應(yīng)配料、佐料放進湯里。然后，胖老太太把裝湯的飯盒拎去支在吃米線的餐桌上，再去窗口擺放米線處一口氣倒了四碗米線進自帶的食品袋里。本來米線館里在擺放米線處專門懸掛了一沓食品袋，專供提米線回家吃的顧客使用。不過，這些食品袋比較小，最多只能裝兩碗米線。鑒于這種情況，胖老太太早有準(zhǔn)備，選擇了自帶食品袋。

米線提到餐桌上放在湯的一旁，胖老太太又取出幾層較淺的飯盒，將餐桌上公用的一小碗油辣椒用筷子全部扒在一層飯盒里，又將餐桌上公用的一小碗味精扒了一半在另一層飯盒里，把幾層飯盒撂起來。胖老太太偏著腦袋一看，還有兩層飯盒閑著沒裝東西，她猶豫了一會，看看餐桌上還有一小碗公用鹽巴，又扒了半碗裝在一層飯盒里。再端著最后一層空飯盒到窗口處，將免費供大家食用的一大碗酸腌菜端起來，扒進飯盒，將飯盒塞得滿滿蕩蕩，還用筷子使勁壓了壓，生怕裝得空虛不實在，生怕裝少了。爾后，才心滿意足地把飯盒一層一層地碼起來整理好，欣喜而歸。

楊老板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胖老太太所忙碌的這一切，心里暗自嘀咕，賣給胖老太太這套8元錢的過橋米線，一分錢賺不到還得倒貼進幾個8元。可他反復(fù)瞅瞅胖老太太，看了看陸續(xù)進館子吃米線的顧客，左惦量右惦量，還是把胸中劇烈燃燒的怒火強行壓制住了。

楊老板的婆娘臉色一陣紅，一陣綠。她嘴里嘟嚷著，匆匆跑到胖老太太身旁，本來想大發(fā)雷霆的，丈夫見勢不妙，立即向她遞了個眼色，擠了擠眼睛，環(huán)顧米線館里暢快淋漓埋頭吃米線的顧客，暗示婆娘一定要忍，千萬別驚動和影響其他顧客吃米線的興致，防止顧客誤認(rèn)為店主人斤斤計較，顧客帶點佐料回家都大驚小怪，咋咋呼呼。

老板娘明白了楊老板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用舒緩的口氣對胖老太太說，大媽呀，你帶這么多鹽巴、辣子、味精，一套米線怎么吃得完？

吃得完吃得完。胖老太太顯得十分尷尬，佯裝笑臉，大聲回答。她右手用力拎著裝得滿滿的、沉甸甸的一串飯盒，左手拎著一塑料袋米線，一扭一扭地挪出了米線館。

眼瞅著胖老太太像個冬瓜一般越滾越遠(yuǎn)的身子，老板娘牙齒咬得咯咯響。她恨不能幾個箭步?jīng)_出去，奮力追上胖老太太，把她多倒的米線、鹽巴、油辣椒、味精和酸腌菜……統(tǒng)統(tǒng)搶奪回來。老板娘自言自語道，開飯店遇到這種雁過拔毛的糯米飯坨，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她真心希望胖老太太不要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多有幾個顧客像胖老太太這樣的糯米飯坨，好好過橋米線館撐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在小城銷聲匿跡，成為歷史。

天底下竟然會有這樣的人！楊老板一邊給前來吃米線的顧客放配料、佐料、打湯，一邊情不自禁地嘮叨。

就是。張嫂一邊收碗，一邊附和著說。看她那身穿戴，不像是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還戴著一枚綠寶石戒指呢！

是啊。老板娘說，可她偏偏干出這種叫花子才會干的事情，不對，連叫花子都不會這么干。

楊老板和婆娘、小工張嫂不由自主地議論開了，使得在館子里埋頭吃米線的幾個顧客十分好奇地停了下來，豎起耳朵聽他們議論。

楊老板一看，立即將食指豎在嘴邊，噓——地一聲，暗示婆娘和收碗的小工張嫂別再吱聲，以免影響顧客吃米線。

事后的第二天，老板娘在忙碌中仍不忘過一會又將目光投向門口，她非常擔(dān)心那個討厭的像個大冬瓜一樣的身影再次晃動在眼前。

一切遂了她的心愿。從大清早米線館掀起卷簾門開始營業(yè)，至下午三點鐘米線館放下卷簾門歇業(yè)，也未看到她特別不想看到的身影。她總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老不死的糯米飯坨可能不會再來了。老板娘臉上流露出欣慰的微笑。

不一定喲。楊老板沒精打采地說，米線吃完了她肯定又歪蹁歪蹁地來了。

就是嘛。張嫂說，四碗米線，如果她是個孤寡老人，夠她吃兩天了，說不定呀，明天早上她就又來了。

好好過橋米線館的生意依然保持原樣，三三兩兩來一撥食客，剛吃完用餐桌上的衛(wèi)生紙揩揩嘴巴邁出米線館門檻，過不了幾分鐘，又三三兩兩進來一撥。

楊老板心里盤算著：不能得罪任何一個顧客。顧客是上帝。顧客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衣食父母。鑒于此，每天米線館的卷簾門一掀開，楊老板兩口子就會千方百計保持一副和善面容。有吃過橋米線的食客光顧時，夫妻倆笑臉相迎。顧客吃飽喝足起身返回時，夫妻倆又笑臉相送。連張嫂也態(tài)度溫和熱情，積極配合主人迎客送客。

這一切努力，所有裝扮出的這一副副笑臉，目的只有一個：爭取讓每一位食客再次光顧，多多“回頭”。

然而，像胖老太太這樣的顧客，楊老板夫妻倆一萬個不情愿讓她“回頭”。只是事與愿違，胖老太太還是隔三差五又“回頭”。

一個天氣格外寒冷的冬日早晨，楊老板兩口子凌晨五點三十分便從家里騎著電動三輪車冒著風(fēng)霜匆匆忙忙趕到米線館，生火、燒湯，洗、切和擺放各種佐料。湯燒沸，佐料全部擺放就序后，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才七點正。這時，小工張嫂也獨自騎電動車到了米線館。張嫂剛系上圍裙投入工作，便迎來了第一位食客。剛開始賣米線就來顧客，自然是小店的幸事，楊老板夫妻倆都尤為興奮。

然而，這股興奮勁，一眨眼工夫就在他們身上徹底灰飛煙滅了。

來得最早的顧客，衣服穿得厚實，戴了一頂毛線帽子，把頭和脖子全部遮住，臉也只露出三分之二，有三分之一被毛線帽子遮蔽。看到她手里提著的拎米線用的飯盒，再仔細(xì)觀察那暴露出來的半張臉面，楊老板、老板娘和小工張嫂，還是很快把她給辨認(rèn)出來。

胖老太太，的確是胖老太太！

大清早開門迎來的第一位顧客，竟然是他們最不歡迎的與眾不同的不速之客。楊老板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他笑笑的喜迎顧客的臉上，漸漸涌上了淡淡的愁云。同樣，老板娘晴空萬里的笑臉，也剎那間翻滾著濃濃的烏云。她不客氣地看著丈夫嘀咕，我還是直截了當(dāng)說她幾句，把事情挑明，免得她三天兩頭來提米線，還不把我們提成一架骨頭。

楊老板趕緊小聲制止，別別別，一個老人，她拎得了多少，管她呢。

因為是老人就可以這樣不要臉了？因為是老人就可以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了？老板娘嘴唇嘟得能掛油瓶。話是這么說，可她還是聽從了丈夫的勸告，小聲發(fā)了幾句牢騷，就沒有再說什么，也未再做什么。她知道，丈夫一輩子行善，是個大善人。

胖老太太站在米線館一張餐桌旁，把拎米線的飯盒支在餐桌上，在懷里窸窸窣窣地摸索半天才掏出一塊臟兮兮的白手帕一折一折打開取錢。然后，吃力地歪蹁歪蹁地挪到楊老板賣米線的窗口，向楊老板遞去一張10元面額的人民幣，說，要一套8塊錢的過橋米線。

好的。楊老板伸手接過錢，給她找補了2元零錢。

胖老太太趕忙把最深的一層飯盒遞給楊老板說，湯裝在飯盒里，我要提回家吃。

楊老板內(nèi)心雖然非常不樂意賣米線給胖老太太，但他還是像對待其他顧客一樣對待這位不速之客，將過橋米線的配料和有關(guān)佐料一樣不少放入胖老太太飯盒內(nèi)，再將滾燙的雞湯舀在飯盒內(nèi)的配料和佐料上。

胖老太太把高高一串飯盒拿來支在公眾吃米線的餐桌上，再端著另外幾層空飯盒，分別仔細(xì)地裝鹽巴、油辣椒、味精、酸腌菜……一切準(zhǔn)備就序，又從餐桌上的卷筒里抽出一米多長的一段衛(wèi)生紙，挽挽攏揣進褲包里。在牙簽瓶里倒了一小把牙簽，用米線館里的小食品袋包裹起來，揣進褲包里。動作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自然，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楊老板呆呆地看著胖老太太做這一切，臉上一直保持平常自然的表情。老板娘黑喪著臉，瞅著胖老太太，她想沖胖老太太發(fā)火，但丈夫不讓她這么做，她只好忍氣吞聲。張嫂也在不遠(yuǎn)處看著胖老太太，她“唉”地輕輕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又輕輕地?fù)u了搖頭。

那串高高的閃著銀光的飯盒，沉沉地墜在胖老太太微微顫抖的右手上。她慢騰騰地邁開步子出了米線館，獨自緩緩而去。誰也猜不透她究竟是什么人？更不可預(yù)知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的子女是干什么的？

胖老太太每隔兩三天來拎一套過橋米線，楊老板一直忍著，什么也不說。他也不讓婆娘指責(zé)，更不允許張嫂亂嚷什么。漸漸地，他們也就都習(xí)以為常了。他們都非常痛恨胖老太太，非常不情愿看到她來拎過橋米線。但是，他們都不肯用強硬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他們都只好任其自然，或者說自認(rèn)倒霉。楊老板有時想，就算是行善積德吧！因為，楊老板夫妻倆雖然一年苦不了多少錢，算不上富有。楊一勺也稱不上大老板，但本市和其他地區(qū)遇到自然災(zāi)害需要捐款捐物賑災(zāi)，一百元兩百元，一千元兩千元，一雙鞋兩雙鞋，一套衣服兩套衣服，楊一勺老板從不說個“不”字，都會慷慨解囊，伸出援手，奉獻一片愛心。

這天清晨，胖老太太從好好過橋米線館拎著一套過橋米線出了門沒走多遠(yuǎn)，就跌倒在馬路上不省人事。雞湯、雞肉、豬肉片、烏魚片、鵪鶉蛋、米線、油辣椒、鹽巴、味精、酸腌菜……潑灑了一地。馬路上很快涌過來一群行人，他們看著睡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胖老太太，誰也不敢上前去扶，都怕扶了以后說不清，甚至惹火燒身——被胖老太太和她的親人當(dāng)肇事者揪住不放。不時有車輛經(jīng)過，遠(yuǎn)遠(yuǎn)就繞開躺在地上的胖老太太匆匆逃離。有人大聲喊，誰救救地上的老人？時間長了會出大事的！

可是，人們只是在一旁圍觀，沒有一人敢上前去攙扶、施救。就連呼喊救人的人，也只是光玩嘴，沒見具體行動。有人又提議撥打120，可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出事地點離好好過橋米線館十多米遠(yuǎn)。嘰里呱啦的吵嚷聲，陸續(xù)涌上去圍觀的人群，鬧騰得好好過橋米線館里吃米線的顧客不得安寧，有的顧客米線也顧不上吃了，沖出門去看熱鬧。

老板娘得知是來他們米線館拎米線的胖老太太摔倒了，臉露笑容，幸災(zāi)樂禍，老不死的，活該，報應(yīng)啊！老天爺終于開眼了！

是啊，活該，省得她隔三差五來白拿東西，米線館倒像她自己開的一樣。張嫂滿臉欣喜。

這是什么屁話嘛！楊老板眼睛兇狠地瞪了婆娘一眼，走，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他丟下手頭的事，沖出米線館，奔向不遠(yuǎn)處的人群，并拼命擠了進去。只見剛才來他們米線館拎過橋米線的胖老太太側(cè)著胖嘟嘟的身子躺在地上，沒有一點反應(yīng)。楊老板剛要去扶，有人馬上提醒說，當(dāng)心被訛！緊跟其后的老板娘也馬上勸阻說，別碰，老楊，被訛上了咋辦？

張嫂也跟來了。見此情景，她也忍不住說，楊老板，萬一招來麻煩咋辦？

楊老板急了，腦門上霎時堆起一堆蚯蚓似的溝溝埂埂，身上也在不覺間滲出虛汗，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個勁搖頭，嘆氣。看著胖老太太沒有一點動靜，楊老板忍不住了，對圍觀的人說，大家好，我是好好過橋米線館的老板，姓楊，叫楊有德，請大家?guī)臀易鰝€見證，胖老太太是自己摔倒的，跟我們好好過橋米線館沒有任何關(guān)系，得趕緊送醫(yī)院搶救，再拖下去就一切都晚了！

老板娘嗔怪道，你還真想學(xué)雷鋒呀？救人被訛的事例你在新聞上看得還少嗎？

少啰嗦，救人要緊，快拿錢去！楊老板橫下心了，惡狠狠地對婆娘說。

老板娘見丈夫鐵了心要救胖老太太，嘟嚷道，光嚕嚕的頭，偏要去找刺棵掛。邊嘟嚷邊邁開步子朝自家米線館奔去，很快將賣米線的錢悉數(shù)拿來，幫著丈夫把胖老太太扶上一輛出租車，直奔市人民醫(yī)院。楊老板吩附張嫂先照管著米線館。

胖老太太被楊老板背進急診室，醫(yī)生馬不停蹄實施搶救。通過CT拍片檢查，確診為腦溢血。

此時，一輛豪華寶馬車風(fēng)馳電掣般疾馳進市人民醫(yī)院大院，車子一停穩(wěn)，就從車?yán)镢@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他身著一套筆挺搶眼的“阿瑪尼”西服，足蹬一雙閃閃發(fā)亮、一塵不染的“普拉達”皮鞋。他身后有三個年輕隨從，其中一個是有幾分像某著名影視演員的美貌女郎，說是中年漢子的私人秘書。他們都管中年漢子叫高總。中年漢子急匆匆地跑到胖老太太病床前，邊哭邊數(shù)落：叫你不要單獨出門你偏不聽，找人服侍你你又堅決不肯要，你真是我的親媽呀，真拿你沒辦法……

被稱為高總的中年漢子是本市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胖老太太是他的母親，患高血壓和心臟病，獨自一人生活。胖老太太的丈夫二十年前就患肝癌去世了。多年來，胖老太太一直守著丈夫留下的老房子，守著丈夫的遺像獨自一人過日子。兒子搞房地產(chǎn)腰包鼓脹起來后，在城里的最佳地段買了一塊宅基地，蓋了小別墅，接她去住，她死活不愿離開丈夫留下的又破又爛的老屋，也不讓兒子翻新裝修老屋。她說看到老房子就想起丈夫，就等于看到丈夫。住在老房子里，就覺得和丈夫住在一起。兒子請保姆來服侍她，上午請來，下午就被她攆走了。她花錢謹(jǐn)小慎微，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兒子給她錢，她也不肯要。她說退休工資夠花了。

胖老太太這次突發(fā)腦溢血，因搶救及時，治療幾個小時后，終于睜開了眼睛，撿回了一條命。醫(yī)生說時間不等人，要是再晚送來二十分鐘，人就沒希望了。胖老太太出院后，再也沒有來好好過橋米線館拎過橋米線。據(jù)她兒子高總說，老太太命是保住了，但行動已經(jīng)不方便，連自己的生活都得要人照顧。

高總用紅布包了一萬元嶄新的一百元面額的人民幣，訂做了一塊上書“好人有好報”五個金色大字、散發(fā)著千年古樹馨香的黑紅色木牌匾，用紅綢子扎了一朵大紅花系在牌匾上方正中央，由四個披紅授帶的美女帥哥抬著，一路放著鞭炮前來好好過橋米線館感謝楊老板夫婦。楊老板把牌匾收下了，端端正正懸掛在米線館進門右邊顯眼的位置上，顧客一進門就能瞅見金光閃閃的牌匾，都會不由自主地默念“好人有好報”幾個大字。而一萬元酬金，卻任高總說破嘴皮，反反復(fù)復(fù)推來讓去，楊老板也堅決不肯收下。對于救人這件事，楊老板輕描淡寫地說，送老太太去醫(yī)院搶救不是為了錢，憑的是良心。楊老板用一只手輕輕拍拍自己的胸脯。

不知什么時候，高總的眼睛濕潤了。他給楊老板來了個開放式的摻雜著西方禮儀的熱情擁抱，嘴里喃喃道，楊老板，好人吶，像你這樣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見了！等我忙完這陣子，我做東，皇朝大酒店，請你和嫂子吃頓便飯，到KTV里坐坐，吼幾聲，樂一樂……

高總帶著一幫隨從一步一回頭離開了好好過橋米線館。眼里涌動著百感交集的淚花。走出幾步，高總站住了，從西裝口袋里掏出“蘋果”手機，對著好好過橋米線館，不斷變換角度，拍攝了一幅幅照片。

不知不覺中，楊老板的好好過橋米線館的生意漸漸興旺起來，而且越來越紅火，每天慕名前來品嘗過橋米線的食客都排著長長的隊伍……這其中，來得最多的是衣服上印有“高遠(yuǎn)房地產(chǎn)”字樣的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