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秋娟：飛流在呂布身上的瀟灑和傲氣

◎文/李泉林

20年前因采訪呂秋娟，我去拜訪陳妙華。陳妙華以其清亮高揚的聲線讓她成為秦腔生角藝術中的一朵奇葩。呂秋娟何其有幸，偏偏地就成了陳妙華老師的親傳弟子。期間提到了《小宴》，陳妙華說，那是她最為得意的作品。對呂布的興趣，以及對陳妙華的拜賞，讓我饒有興致地把《小宴》看了再看。我于是記住了《小宴》。20年后的今天，呂秋娟送來了她的《小宴》，迫不及待地欣賞完后，小小地吃了一驚。

世間事無巧不成書。寫下這個題目，才驀然發現，這兩個奇男子偉丈夫居然都是呂姓之人。這樣說，有人必然質疑：秋娟分明是女嬌娥，卻怎得呼她偉丈夫？可在我的意識里，秋娟活脫脫一個挺拔洋氣的帥哥。20年的交往，感應在我大腦底片上的成像，多是一個陽光磊落的須眉才俊，了無婦人的嬌喘纖弱，木訥瑣碎。老藝術家李愛琴說過，女生角首先要在生活中去掉小女人的一切做派，才能在舞臺上具備大男人的氣概。說也湊巧，一度時間，秋娟留了男生的短發。留了短發也就罷了，還將顏色暈染成金黃的彩發。秋娟留短發不是為了迎合某一句話，而是其性情中的特立獨行、別具一格，讓她始終在生命中拒絕著平庸。

呂布就相當的不平庸。民間有“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之說。極言呂布乃人中極品。這種說法，我嚴重贊同。讀《三國演義》，讀到虎牢關三英戰呂布，不禁啞然失笑。張飛算得一員虎將，當陽橋頭，三聲喝退敵兵百萬。關羽更算得一位戰神，當日溫酒斬華雄，神勇傳四海。可是，就是在虎牢關前，劉關張三位當世的真英雄，聯手合圍，拼力鏖戰，硬是無法贏得了一個溫侯呂布。“三馬連環與某戰，三日三夜未曾眠。怒發沖冠氣炸膽，縱馬戰敗三桃園”，這幾句唱詞，毫不留面子地復原了戰況的原貌。順便補充一句，三英戰呂布，是在呂布戰敗了十八路諸侯的各位上將之后捎帶進行的。這樣想來，你會害怕起來。關二爺已然是戰無不勝的神了，那么又該怎樣評估這位三馬連環不能勝的呂布呢？青史上無法給予他一個科學準確的定位。不管他的名聲如何，單就神勇和神力，神技和神膽，就大大的有一河灘驕傲的資本。一切的英雄豪杰，所有的將星戰神，在他面前統統地黯然失色。秋娟要塑造的正是這樣的一位天神戰將。

秋娟身上有滿滿的自信。一次她到我所在的自樂班輔導，范唱時沒有話筒，她就笑著說，咱這嗓子不要話筒。一般的名家到一處就兩段戲，一板長的，一板短的，幾乎是約定俗成。秋娟唱了4板，尤覺不過癮，而且越唱嗓子越好。我當時不只是佩服，內心里還泛濫起波濤洶涌的驚訝。與讀三英戰呂布的驚詫如出一轍。真乃藝高人膽大，單就這一點，便與呂奉先異曲同工。只是秋娟一貫低調，其聲名并沒有在圈里浪得大紅大紫。比起其他所謂的大腕，秋娟人好，特別沒架子，其藝德先就高出了他人大半。而且坦誠率性，絕不為陳規陋俗所囿。當然，她的自信來源于她的實力。仔細分辨她們師徒的唱腔，陳妙華干凈清亮，是萬里晴空，鶴凌于云上，聲聞于九天，久久回蕩，不絕于耳。秋娟的嗓音，不僅干凈清亮，而且增補了寬度和厚實。我有時候閉著眼玩味不夠的是她的唱腔每一句最后一個字都高挑上去，一下子讓人物充滿了激揚的品質，而這恰恰是斗志昂揚的呂布所需要的。師傅是高山之上的一眼清泉，汩汩噴涌著她的清亮和悠遠，弟子是峭壁上懸掛的一簾瀑布，飛流直下著她的明麗、寬宏和氣勢。秋娟的自信，讓她比較順利地通向了呂布的精神家園。

王司徒在大英豪呂布的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就是這算不得什么的人物，此時此地正在算計一位英才的前程和命運。小人一味地算計，英雄一味地率真。小人用他的奸詐改寫著歷史，英雄用他的率真譜寫著豪情。呂布在王司徒的《小宴》中，放松地率真著。因為他壓根不懂得防人，也似乎壓根不需要防人。奸詐的王司徒，一女許二男，惹得父子反目，乾坤顛倒，江山易人。而呂布渾然不曉，沉迷在大英雄的氣氛里，神游八極。呂布在王司徒的《小宴》里，持久地興奮著，因為這里有羞花閉月的貂蟬。英雄配美人，是亙古慣例。英雄到呂布這個份上，當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矣，他的炫目的驍勇和璀璨的無敵，他的峭壁一樣的戰績，需要讓眼前的美人充分地認可和崇拜。他的廣袤的虛榮心，需要在這位美人面前足額地滿足。他活得磊落，絲毫不曾掩飾自己，當然也絲毫不想委屈自己。至于，是不是王司徒布下一局，驕傲的呂布，哪管得了許多。在整個《小宴》中，秋娟讓人物持續興奮著。眉毛興奮地跳舞，眼神興奮地歌唱。你看他此刻的步態，我要用怎樣的文字逼近呢？一走三搖，那是天地之間唯我獨大的步態，那是春風得意之時蔑視萬類的步態，那是身矗華山極峰一覽眾山小的步態。那步態搖晃著萬丈的驕傲，那步態丈量著千仞的輕狂。秋娟用一走三搖，搖出了呂布的狂傲和得志，恰恰與此刻的呂布同頻。

虎牢關是呂布人生凱歌的樂池，王司徒揣摩到他的內心，他討好呂布，就讓他講述虎牢關。傾聽他講述虎牢關，就是對溫侯最重的賄賂。一提虎牢關，呂布身上的每一條經絡都通上了電。“提起虎牢關，司徒、小姐請聽了---”此刻，秋娟的眼風插著兩面獵獵飄揚的旗幟，那旗幟上寫滿的都是金燦燦的得意。那頭顱，那戴著紫金冠的頭顱，那插著漂亮羽翎的頭顱，頑皮而又陶醉地搖擺著。那翎子，把他的得意一望無際地夸張。那翎子，將他的得意層林盡染地放大。一位蓋世英豪，在意中人面前竟像個孩童，說是放浪形骸，猶覺不夠。呂布的搖頭晃腦全然不似魏延，魏延的搖頭晃腦含有奸邪的底色，呂布的搖頭晃腦，噴薄的滿是自信和傲氣。魏延的搖頭晃腦，篩落的盡是心術不正。呂布的搖頭晃腦，彈奏的全是灑脫和傲氣。“虎牢關前一場戰，十八路諸侯心膽寒”，秋娟唱的時候，眼神斜鉤著貂蟬。可以說，呂布偶遇貂蟬，是奔著愛情去的。所以這種斜視，沒有邪惡的味道，有的盡是粉紅的暖色。這個壞壞的斜視，有打探，有勾引，有萬種風情，有千般憐愛，也泄露了人物心底的童真。魏延的斜視讓人害怕，因為涂抹了太多負面的陰暗。呂布的斜視，讓人嗔而又愛，因為涂抹了太多粉紅的溫情。“諸侯怯戰盡逃竄，只留下桃園弟兄三。三馬連環與某戰，三日三夜未曾眠。一時大意失防范，被張飛鞭墜紫金冠。怒發沖冠氣炸膽，縱馬戰敗三桃園。虎牢關前威名顯，為只為漢室錦江山。”這是毫不粉飾的客觀描述，也是給英雄不加一兩水分的頒獎詞。落腳點在漢室江山，這就有了廣袤的正能量，也讓人物境界剎那間升華。秋娟的搖頭晃腦，意味深長的眼風，翎子的妙不可言的舞動，一層一層雕刻出了呂布的瀟灑、偉岸和傲氣。

羽翎是英雄的愛物，也可以是英雄的標簽。紫金冠上配翎子，才算的天神戰將。柔軟修長挺拔飄逸的翎子是呂布身上渾然天成的一部分，正像方天畫戟是呂布身上重要組成部分一樣。只是，在王司徒的《小宴》上，那柄取過無數戰將首級的方天畫戟不便再出現，唯有這隨時書寫英雄戰歌的長翎，捍衛著主人的鰲頭地位和霸氣傲骨。秋娟把翎子玩到了極致。她會讓翎子跳舞，那彩色的長可及身的羽翎，一會兒在空中如鷹盤旋，搜獵著主人的輝煌，一會兒在手中翻轉，構架著戰神的霸氣，一會兒在佳人的粉面玉頸上悱惻纏綿地撩撥。她能讓翎子操琴，你聽，一會兒是排山倒海萬馬奔騰的戰地交響曲，一會兒是柳蔭樹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愛情樂。翎子插在主人的心里，也隨著主人的心海蕩漾；翎子長在主人的魂里，也隨著主人的魂魄搖曳。這翎子有秋的殺氣，夏的火熱，冬的嚴酷，春的暖意。這翎子四季里唱著主人狂傲不羈的長歌。英雄真的是醉了。醉在得意的戰績里，醉在美人的脂粉里，醉在粉紅的春夢里。英雄失態了，王司徒拽回呂布的眼神，說將軍喝酒。呂布的失態并沒有羞澀和扭捏。回過神來，秋娟豪邁地朗笑起來。這世界是我的，這乾坤是我的，天地之間，站著一位蓋世英雄。只少許的尷尬之后，秋娟在桌案之后高高地站起來，夸張地仰起脖子，嘩啦啦一傾而盡。英雄的豪邁爽快，便是在飲酒當中，也彰顯二三。

歷史太沉重了。神州這么大，歷史這么長，多一個政治上幼稚、感情上真摯、武藝上嫻熟的呂布有什么不好？至少給戰亂的天空抹上了一縷輕松活潑鮮艷可愛的亮色。呂布愛貂蟬，愛得毫不掩飾，毫不表演。試問天下男人，誰又不愛美？誰又不愛青春？誰又不愛花容月貌？比起那些偽君子，呂布雖然稍嫌直接露骨，卻也磊落坦誠。不論在戰場還是在情場，都不失大英雄本色。這不是一般人的愛，不能偷偷摸摸，畏畏縮縮，扭扭捏捏。大英雄的愛，愛得直接、率真、霸氣、豪邁。這個火候，秋娟準確地掌握住了。呂布不好演。演過了，輕薄浪子，油腔滑調，似有色中禽獸之嫌。演不足，偷偷摸摸，畏葸扭捏，便缺失了蓋世英豪的氣概和正氣。

女生角演呂布，秋娟并沒有失之陽剛和硬朗。更何況她身材高挑修長，掛上蟒袍，蹬上朝靴，插上金翎子更是景象偉岸，恍若天人。欣賞完秋娟的《小宴》，仰觀宇宙，俯察品類，竟情不能已。“三馬連環與某戰，三日三夜未曾眠。一時大意失防范，被張飛鞭墜紫金冠。怒發沖冠氣炸膽，縱馬戰敗三桃園。虎牢關前威名顯，為只為漢室錦江山”。秋娟高亢清麗、明澈寬厚、不時上挑的唱腔，像一掛瀑布，久久在我耳畔喧囂奔涌著。那長且柔軟的翎毛，也一直在我眼前神秘得意地舞蹈著。一生做過這樣的英雄，與日月同輝。一生演過這樣的豪杰，處天地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