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星孩
這次元旦從省城回老家,說起來是回來搬家。
我們老家的村子要造水庫的消息已傳了一些年頭,一直沒有動靜,我都早以為不造了。元旦前,我娘卻打電話來說,這次是真的了,全村都要搬遷。我娘說,整個村莊都搬到鎮(zhèn)里,過年前要將房子搬走,墳墓統(tǒng)一遷移到茶山上面的新公墓。
我娘和繼父一家十多年前就搬到鎮(zhèn)里了,有用的家什也早搬到鎮(zhèn)里,老家那間房子早已空空蕩蕩。記得幾年前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鎖進去看過,門窗飄搖,屋頂漏光,樓板起翹,地上墻上都是灰塵,說不出的荒涼和壓抑,我很快就跑出來,之后再也沒進去過。一間房子拆了也就是無用的石頭和可以燒飯的木頭。我娘如果需要,可以拆些地板去燒飯。
墳墓倒是個嚴肅的問題。本想不搬的,讓我爹睡在水底,整個美麗的水庫就是我爹的墳,以后清明節(jié)上墳,就到水庫邊祭拜一下。但一個研究風水的朋友說,這絕對不行,這會對后代有損的。我不大相信,但我又不敢和不可知的事物作對。和幾個姐姐商量好了,老爹的墳由她們負責移,移到新公墓去,爺爺、奶奶的墳墓和太公、太婆的墳墓,幾個叔叔會移的。
這些事情在電話里都商量好了,但我還是回來了。
這次回來主要是再看一眼村莊,看一眼還沒有移走的墳墓。我出生在這個村莊,又在這個村里度過十幾年時光,它即將消失,總該去告別一下,村里人說是“送終”。
至于墳墓,本來好像是活著的,一移就死了。祖先們種在地上那么多年,已經(jīng)扎下根,一移動好像把多年前的悲傷、多年來的思念都移丟了。據(jù)說,村里的新公墓,一排排像麥行一樣整齊,你靠著我我擠著你,占地非常小,行距也很密。墓碑當然也窄窄的,原來的大墓碑都要扔掉。
這次回老家,我順便還要找一張照片,那是我的第一張照片,八歲的時候拍的,它是我童年最珍貴的東西。
每年春天,我家門前的梨花開得像一場懸在半空的雪,這個時候鎮(zhèn)里總有拍照片的人來到村里。
我家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拍照片了。掛在餐桌上面的照相框里,只有我爹在煤礦工作時拍的幾張,拍那些照相時,我和幾個姐姐都還沒出生呢。我多么希望有一張自己的照片啊。但爸爸臥病在床,我們家已經(jīng)是全村最窮的了,我哪好意思提出這個想法,即使提出來,我娘也是肯定不會答應的。拍不起照片,只好流著口水遠遠地看著有錢人家的孩子神氣活現(xiàn)地拍照片。
村里的小孩子里面,只有小軍才有坐在飛機上的照片,他每天可以看到自己坐在飛機上的樣子。那架飛機很漂亮,比天上飛的飛機要漂亮。據(jù)小軍說,他那張照片是在縣城的照相館里拍的,那飛機只是幾塊木板而已。
我們全村的小孩都很羨慕小軍,羨慕他的爸爸是工作人員,在縣城上班,羨慕他吃得好、穿得好,還可以不用干活,羨慕他有海軍衫,有照片。我們還羨慕他叫爹叫洋氣的“爸爸”,我們都叫土氣的“爹”。我們知道“爹”就是“爸爸”,“爸爸”就是“爹”,但我們又知道“爹”和“爸爸”的巨大差別。
小軍爸爸當過解放軍,現(xiàn)在城里鋼鐵廠當車間主任。他的發(fā)型,講話的聲調,即使走路的姿勢都與我們的爹有明顯不同。他身上好像藏著一個美麗的縣城,走過的地方,站過的地方都顯得比平時精神,好像晃動著一些神秘的光。這種光其實也不陌生,當我們想起小鎮(zhèn)和縣城的時候,想起電影的時候,想起汽車和電話的時候,想起天安門和毛主席的時候,它就會在腦袋里出現(xiàn)。
與村里的很多孩子一樣,我也很希望出生在小軍這樣的家庭,有小軍爸爸這樣神氣的爹。但這是注定的,沒法換的,可能的話,可以拜個像樣的干爹。在過年和生日的時候,干爹會給你買全套的新衣服,從頭到腳都要新的,過年的時候還要給很多的壓歲錢。
小軍有一個干爹,是鎮(zhèn)里食品站站長,每年過年都騎著三輪摩托車雄赳赳地來看小軍。我們里村的一個人想拜小軍他爸為干爹,但小軍他爸不答應,但那小孩還是每年來拜年,連我們小孩子都覺得這種硬扯的關系有點別扭。干爹也是富人家專有的,我奶奶說過,窮人攀富佬,一世攀不好。
除了有錢人家的孩子,村里還要拍照片的是幾個快要出嫁的大姑娘。大姑娘們像一朵朵花,開在村子的角角落落,把村莊點綴得像一個美麗的花園。她們的香味吸引里外三村的后生們來我們村莊看電影、吃花生、干重活。每一個姑娘,沒有定下對象之前,都有好幾個男人希望能夠替她家干重活。如果女方不想嫁給他,那么他想干重活也是沒機會的。
村子都沿河流兩岸分布,越處于下游的,村子越大,生活條件也越好,這條河的最下游就叫海游,是我們的縣城,河流就在那里出海。人們都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跟水往下游走正好就是一條生活條件向上的道路。所以,沿岸的姑娘們都“順流而下”嫁到更下游的村子,而后生們則“逆流而上”,到相對上游的村子里討一個姑娘當老婆。那時候,我們村子里的人認為縣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所以,嫁到縣城去幾乎是這輩子難以思忖的夢想,嫁到鎮(zhèn)里倒是這輩子或許可以實現(xiàn)的希望。
很多陌生的外村人來到我們村子里,先是來我們村吃炒花生,再是到我們村來干農活、挑豬糞、挖番薯、插秧割稻。農忙時節(jié),好像事先約好了一樣,他們整批從下游來到村莊,整天忙碌得像一群勤勞的蜜蜂。
他們來村子勞動的時間多了,我們就和他們熟悉了。他們大部分都是比我們村里的后生見過世面的樣子,給我們不斷帶來外面的新鮮氣息。那時候村里也沒電視,晚上大家都到村口的大樟樹下瞎聊,而這些準女婿們不是吹牛的主角就是被取笑的對象。會吹牛的女婿帶著略微不同的口音講些好笑的大話,把邊上的大人小孩都逗樂得要死。讓我們也覺得誰家姑娘就該配這樣的男人,村里小毛呀、大頭呀、和尚呀、烏人呀,就不配娶誰家姑娘,他們只配到上游的村里去討山里人老婆。
為了把某男和某女一一撮合成夫妻,媒人這種古老的業(yè)余職業(yè)像一股暗流流淌在村子與村子之間。我爺爺就是一個做媒能手,他曾經(jīng)給一戶人家祖孫三代說媒,這是他做媒歷史上最驕傲的典故。
我八歲那年,我爺爺或許正處在他人生最風光的日子。除了種好田地,他主要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替人做媒。他種了很多生姜,除了自己用來煎茶、煮魚、煨肉,每到市日,一大早就挑到鎮(zhèn)里去趕市。那一天,他會穿上像樣點的衣服,一路上微笑著和人打招呼,到了鎮(zhèn)上,將擔子擺在熟人的家門口賣生姜。不知不覺間,就有一個其他村莊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老頭坐到他邊上,一起抽老煙,嘻嘻哈哈地聊天。
說著說著,兩老頭的頭就挨近了,聲音就壓低了,互相打聽對方親戚里或村里有沒有待嫁的姑娘或待娶的后生,就像在販賣人口。他們其實是在做媒。各自通知當事人以后,如果雙方有意向就安排見面,安排女方看男方的后生和家底。爺爺做媒比較負責任,要么在熟人中互相直銷,要么就親自去打聽清楚情況后再向女方匯報。由于爺爺說媒從不坑蒙拐騙,又善于傳達雙方的意愿,做媒的成功率超過百分之一百,經(jīng)常達到一拖二的效果——說好是撮合一對的,結果撮合成了兩對,所以,他做媒的名氣就越來越大。
七八個回合的較量,兩三個回合的起死回生以后,接著就是結婚了。我從小住在爺爺家,耳濡目染,很熟悉這一套。在婚禮上,捉弄媒人是一個保留節(jié)目,一般經(jīng)常說媒的人都是能說會道,必要時也會裝瘋賣傻。我爺爺那天穿著唯一像樣的新衣服,在婚禮上主動配合,讓大家玩高興。此時的他仿佛是獲得愛情世界杯冠軍隊的總教練,心里的得意顯露無遺。媒人不但是男女雙方的介紹人,讓陌生的人變熟悉。同時,愛情如果是一場主客場不斷交換的球賽,那么媒人又是裁判,如果事情搞砸了,不得不去公社調解或上法院,那么媒人又是最重要的證人,被逼上了兩邊不討好的境界。
他替別人的女兒做媒總希望別人爽快一點,讓他這個老媒人省點口舌,少跑幾趟,嫁自己的女兒就不一樣了。我姑媽是村里待嫁姑娘的中心,她讀過中學,在學校里還當過團支書,能說會唱。里外三村的男人都知道她的美麗,但是真正有勇氣來求婚的人幾乎沒有,大家雖沒聽她親口說過自己的找對象標準,但覺得她就有資格眼光高,覺得很想與她找對象又最怕與她找對象,擔心思念和勞動都將白白付出。我爺爺則一心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吃工作飯的人,甚至想把她嫁到縣城去。
我天天盼望著唯一的姑媽嫁到縣城去。她成功嫁到縣城的話,我就有了縣城里的親戚,就可以到城里拜年了,可以回來向小朋友們炫耀幾天。我想她至少也要嫁到鎮(zhèn)里,而不是嫁給下游的隨便哪個村子,更不可能嫁給村子里的那些后生了。村子里哪個姑娘嫁的男人有出息,哪個姑娘嫁了個四不象,大家都是一清二楚的,即使暫時不清楚,很快也會水落石出的。村里的每個姑娘都希望能嫁個好男人,又生怕別的姑娘嫁得比自己好,不但不如別人幸福,也不如別人有面子。
村莊有村莊的形象和名聲,在婚禮唱歌比賽上要團結一致,每個村都想出這個風頭,搶這個贏頭。在婚禮上贏了唱歌比賽,新娘會覺得很有面子,為以后在新的村子里生活起了一個燦爛的頭。所以,村里的姑娘一有空就到我姑媽家里來練習唱歌。她有個漂亮的硬面筆記本和一本書,筆記本里記著流行歌曲的歌詞,那本書是《越劇戲考》。我姑媽還要教會她們唱一些歌,雖然她唱得好,一個人能唱幾十首歌,但一次集體比賽總不能由她一個人獨唱。另外,很多已經(jīng)唱得很好的姑娘出嫁了,一出嫁就不是村子里的人了,也沒有資格當伴娘了,所以,隨著姑娘們的不斷出嫁,伴娘就要不斷地補充,就要不斷地練習唱歌。除了練習好幾個傳統(tǒng)的曲目,還得了解最新的流行歌曲,如果一次婚禮的唱歌比賽下來,沒有唱一首新歌,那就讓人覺得很土,就會讓人看不起,就會覺得給自己村子倒了面子。
每次我看見一群姑娘在練習唱歌,我心里就有點悲欣交集,因為這意味著又有姑娘要嫁到下游去過好日子了,村莊總是每年將一朵朵成熟的花朵移到下游去。
其中有個叫小毛的后生也老雜在姑娘堆里,故意和人擠山堆,每天總要被姑娘們罵幾次他才過癮,我還經(jīng)常看到他被姑娘們合力推翻在地打屁股。
他住在我隔壁,沒有親人,父親死了,母親嫁人了,姐姐也嫁人了,哥哥倒插門到下游去了,所以,他是村子里的自由人,常說自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并且說自己的鑊灶打在腳上,走到哪就吃到哪。
我們都覺得他挺可憐的,以后有沒有人嫁給他還很難說呢,可他一定要這么窮開心我們也沒辦法。當他擠在姑娘堆里時,一些老太太總要唆使他唱越劇《紅樓夢》里的“哭靈”。他的腔調很好,他“哭靈”時,全場都屏聲傾聽,等他唱好后,一些老太太都已經(jīng)在擦眼淚了。這樣,他又要被老太太罵一頓:大毛的婊子兒子,又把我眼淚唱出來了。說真的,這是我對他唯一佩服的地方,我經(jīng)常整夜坐角落里聽她們唱歌,其實就是想聽他的“哭靈”,在沒人的時候,我也就偷偷地唱幾句。等我長大后,我一定要學會“哭靈”,學會“十八相送”,學會“盤夫索夫”。
很多事情都只能等長大后再說,等長大后,我要拍一張照片,像我姑媽一樣把照片放在鏡子的反面,甚至拍整整一照相框的照片,也像小軍一樣,讓照相館的人把我的照片填上些顏色,變成“彩色照片”。
長大有點像爬山,隨著高度不斷上升,視野也不斷開闊,但又不像爬山那么好懂,只是不斷地發(fā)覺去年的鞋子今年穿不進了,去年的衣服今年穿起來就欠長欠大顯得很好笑了,長大是那么地難以捉摸。我渴望上學,不管怎么說,上學的人比還沒有資格上學的人總更接近大人。我知道學校里有“一二三四五”五個年級,像爬臺階一樣地爬上去,爬完小學再爬中學,村里爬完中學的人就很少,爬上大學的更算是超級天才了。
八歲那年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終于背上我娘早就給我縫好的花書包,我上學了。每天上學、放學都有嚴格的時間,我再也不是整天在山里放牛、割草,河里鳧水、摸魚,操場上奔跑、打架的野孩子了,像我媽和我奶奶她們說的,我現(xiàn)在是讀書人了,要更懂道理了。她們說:書是從嘴里讀進去的,不是屁股孔里讀進去的,所以,讀書以后要識道理。
我得到兩本書,一本語文,一本數(shù)學,就像一個是爹,一個是娘,一本是男孩,一個是女孩,一個是講故事,一個是算數(shù)字,一只是左鞋,一只是右鞋。兩本書都很香,而語文書仿佛更香,里面有很多圖畫,第一頁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和英明領袖華主席坐在一起聊天的照片,并且是涂了彩色的。在語文書里我還看到了天安門城樓,上面飄著紅旗和氣球。我一下子覺得自己也很富有了,這本書里可藏著整個世界哪。我喜歡語文書上畫的河流、青菜、蘿卜、黃牛、燕子和自行車,這些我非常熟悉的東西仿佛也跟我一樣開始上學了,所以書本里的東西并非我原來想象的一樣是完全陌生的,相反,這么一畫,倒使我對熟悉的一切產生了新鮮感。
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在路上就覺得今天有點異樣,難道村子晚上要放電影,難道村子里來了要飯的金貴或者理發(fā)的阿興,要不賣粽子糖的黃巖客來了?那時候就是一個要飯的也很有性格,要飯階層也有明星,金貴就是一個。據(jù)說他打小死了爹,大年夜逃走了娘,他講話聲音好像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他站到你的門口一句話不說,如果你不給他飯或者一分錢,他也就走了。如果你叫他唱唱他娘怎樣拋棄他的,他就閉著眼睛跳起舞唱起歌來。這是一首押韻的歌,短短的十幾句話生動地唱出了他娘在他爹死后發(fā)騷想男人最后在大雪紛飛的大年夜放棄還只有三歲的他逃奔到鄰縣的動人過程。
到了家門口,我看到隔壁小毛家坐著一個很有城里味道的人,頭發(fā)油亮,滿臉是洋氣的笑容,他的胸前掛著一臺嶄新嶄新的照相機,非常高級的黑色,晃動起來時閃著潔白的光。現(xiàn)在不是梨花開的時候,怎么也來了拍照片的?看他也不急著每家每戶兜攬生意,看來是小毛的朋友,他是來小毛家玩的,不是來做生意的。
村里還有很多小孩和大人也都來到了小毛家。看來,小毛家來了一個鎮(zhèn)里的客人并且?guī)е障鄼C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全村,全村人的心思都被集中到小毛家,全村的狗和雞的目光也似乎都朝照相機及拿著照相機的人看。抬頭看看天上的白云,好像也有點不同樣了。小毛向來游手好閑被大人們看不起,也被我看不起,但是這一回他出盡了風頭,大人們和我都對他刮目相看,羨慕得要死。
照相機及拍照相的人就在我隔壁,這太讓我興奮了,但我又沒錢拍照片,這讓我加倍的憂傷。我甚至想,在小毛拍照片的時候,我要想辦法偷偷地站在他后面,說不定就被拍到照片里去了。
小毛已經(jīng)把花生炒好,花生的香氣一直傳到我家。我們村里有個傳統(tǒng),一般親戚來了吃炒米面,貴客來了吃炒花生。上面講到的那些來求婚的男人,在正式定下來之前,雙方還只是朋友的關系,那就以招待朋友才用的炒花生招待,等關系正式定下來后,那么就以招待親戚用的炒米面招待,而一些整年賴在未來老丈人家不走的,就以自己人招待,什么熟了就吃什么,沒有特別的講究。
我聽小毛說:“衛(wèi)東,沒什么好招待的,這些花生是自己種的,我們是老同學,反正你也曉得我,我不客氣,你不用做客。”
這樣我知道,那個拍照片的人叫“衛(wèi)東”。這個衛(wèi)東長得很漂亮,比我們村里的衛(wèi)東更像衛(wèi)東一點。
吃飯的時候,我和姐姐、妹妹都捧著碗在院子里吃飯,這樣可以看到衛(wèi)東,生怕看丟了一個鏡頭。我們知道一吃了飯就可以看他拍照片了。
住在下只角的一個小孩,讀書讀了三年了還是一年級,整天吊著兩根大鼻涕,大家稱呼他們家里人都不叫大名,叫他老爺?shù)睿兴谴罄蠣數(shù)睿兴艿転樾±蠣數(shù)睢K粫x書,可趕熱鬧他總是站在最前面,這個時候我估計他連中飯都還沒去吃。他跟我說:“怎么還不開始拍呀?”
我姐姐就諷刺他:“老爺又不用拍照片,老爺?shù)罾锢蠣敹妓茉谀抢锏摹!?/p>
他聽了有點生氣的樣子,但他看這是在我家門口,也就沒說什么了。
正在這個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衛(wèi)東吃了幾夾炒花生以后,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他竟然走進了我的家,來到了我父親的床前。照相機還背在他的胸前,所以,他的照相機也進了我的家。自從我父親生病以后,小毛可從來沒進過我的家,但這回卻也跟著衛(wèi)東進了我家。
我和姐姐、妹妹當然馬上就跟進家。原來在家里的一群母雞卻急急忙忙地往外竄。
衛(wèi)東像電影里的將軍慰問傷員一樣,問我爹得了什么病,并且說要給我爹照一張照片。
小毛也在邊上慫恿:“某人哥,拍一張吧,不收錢的。”
不收錢的,我爹該拍一張了,我爹拍,我肯定要站到他邊上。沒想到我爹卻搖搖頭。
我娘對我爹說:“他爹,你要拍就拍一張吧,要拍的話我給你洗把臉。”
沒想到,我爹還是搖搖頭,并且他的臉像孩子一樣很快的紅了起來。
我就大著膽子說:“照片人,給我拍吧,給我拍一張吧。”
這時,衛(wèi)東才注意到我,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說:“好啊,你叫我一聲‘干爹我就給你拍。”
這時候,我注意到我爹、我娘,還有我姐姐妹妹,還有鄰居的小孩都在看我,我成了全村小孩的焦點。既可以拍照片,又可能有一個城里來的干爹,我有點被這突然來臨的幸福弄暈了頭。他為什么還要我叫他干爹才給我拍照片呢,我巴不得做他干兒子呀!
我娘說:“叫你干爹,他哪里有那么好福氣哦!”
衛(wèi)東說:“這小猢猻蠻可愛的。我給你去拍一張吧。”
真沒想到,我在城里人眼里是可愛的。
少我兩歲的妹妹馬上跟著說:“我也要拍,我也要一起拍。”
但是我娘沒同意她拍,而是讓我姐姐跟我拍。大概是因為我們倆已是學生的緣故吧。所以,當我正處于第一次拍照片的興奮之中時,我妹妹卻在傷心之中,她一定要跟我們一起拍照片,結果被我娘打了一頓后躺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娘拿起毛巾幫我擦了一把臉,我二姐對著她的小圓鏡梳了頭發(fā)。她帶上自己的紅領巾,我借了她同學的紅領巾帶上。我背起書包,她也背起了書包。我們來到院子里,想和自己的梨樹一起合影,但衛(wèi)東說到下面打谷場去拍,打谷場比較開闊。
我正對著太陽,我的眼有點張不開,但我努力撐著眼睛看著照相機,生怕自己被拍成一個瞎子。我母親笑瞇瞇地站在院子里朝我們看,衛(wèi)東后面圍了很多孩子,還有那個討厭的老爺?shù)罹谷还室庠谖仪懊媾軄砼苋ァ_@個時候整個村莊都安靜下來了,狗停止了跑動,樹停止了搖晃,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和照相人。
只聽似乎非常重又非常輕的一聲“咔嚓”,我又重新開始呼吸了,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呼吸的存在。過了好一會兒,我還站在那里發(fā)呆。就這樣,我也是拍過照片的人了,我也將是有自己照片的人了,我的樣子將會被很清晰地印在紙上了,等我長大后就不愁想不起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了。
然后我看見姑媽什么時候也和幾個姑娘站在打谷場邊了,并且衛(wèi)東和小毛就朝我姑媽那邊走過去,再一起朝山上的水庫走去。難道他是來和我姑媽找對象的?姑媽如果找這樣的對象我是很支持的。
下午放學回家,小毛正坐在露天茅坑上拉屎,他竟然破天荒的和我打招呼,他問我:“喂,你喜歡不喜歡你姑丈?”
我想他說的就是衛(wèi)東了,但我故意裝作不知道,我說:“什么姑丈?”
他說:“那個給你拍照片的人就是你姑丈,他在鎮(zhèn)里開照相館的,等你姑媽嫁給他以后,他就是你的姑丈。”
我一聽就臉紅了,其實我巴不得是這樣。回到家里就跟我娘說。我娘壓低聲音跟我說:“小孩子別亂說。”
我說:“難怪他給我拍照片不收錢,原來是這樣。不過,我蠻喜歡他的,姑媽就應該嫁給鎮(zhèn)里的人。”
我娘就在我臉上擰了一把,并且威脅我:“你再說,我就把你嘴巴撕碎。”我只好含著眼淚開始做作業(yè)。
幾天后,姑媽到鎮(zhèn)上趕集回來,給我?guī)砹宋业恼掌N蚁裥”鴱埜乱粯诱驹诋嬅娈斨校槇A圓的像南瓜,眼睛細得像一根頭發(fā)絲,看上去有點陌生,但媽媽說照得跟我很像。姐姐照得很漂亮,比她自己漂亮,她的眼睛故意瞇了起來,平時的表情沒那么洋氣的。果然像我那天拍照時候感覺到的一樣,照片里,我背后的樹一動不動、路上的狗提著腿就靜止在那里一動不動、路上走的人也一動不動,但太遠了,看不清楚是誰。
這張照片一模一樣地洗了三張,我一張,姐姐一張,還有一張放在家里的照相框里。
我在屬于我的那張照相反面寫了自己的名字,放在鉛筆盒里,隨時可以拿出來欣賞。班里同學要看我的照相,關系好的,我免費給他看一下,關系一般的,那要給我一張沒寫過的白紙,關系不好的,就是給我白紙我也不給他看,當然他們會說,即使我倒貼給他白紙,他也不要看,得意呢,沒見過呢。
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照片,我終于看見了我自己。
第一次看到我自己應該是在二姐的小圓鏡里。一天下午,我趁她不在家,將她的鏡子從她的書包里偷偷拿出來。我拿著鏡子看看自己,我白眼,鏡子里的我也白眼,我流鼻涕,鏡子里的我也流鼻涕,我把鏡子對著院子里的梨樹,梨樹就跑進鏡子,我把鏡子對準整個村莊,整個村莊就進入我的鏡子,真是太好玩了。我把鏡子對著陽光,把一塊圓圓的陽光照到鄰居家的墻壁上,圓圓的一塊光亮跟隨我的轉動而飛快地奔跑,真是太好玩了。
我忽然在鏡子里看見我二姐正在朝我追來,我就跑。在平地上我跑不過她,我就往梨樹上爬,她不會爬樹。她在后面不斷地罵我這個強盜坯,說要告訴娘,說要把我千刀萬剮,說要把我扔進制碗窯燒掉。我不肯下來,還用鏡子把陽光照到她的眼睛上,她就去拿長竹桿來打我。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床上,頭上包了白紗布,像是電影里的傷員,窗外已經(jīng)是黑夜了。我大概是從梨樹上掉下去了。我爺爺和奶奶都坐在我床前。
我二姐也站在我前面,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大概在傷心她的鏡子,我說:“鏡子打破了嗎?”
她含著眼淚說:“鏡子破了沒關系,我剛才還以為你死了呢,你死了的話,娘就會把我打死!”
我奶奶白了她一眼說:“小孩子不要亂講。”
我說:“二姐,我會賠你的,我會捉蛇,我改天去捉一條大蛇賣了給你買鏡子。”
奶奶說:“小孩子不能去捉大蛇,以后不要爬樹。”
沒幾天,我的傷就好了。要到多年以后,我開始注意研究自己長相的時候,才會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巴上原來留下了好幾個小傷疤,我僅有的幾根胡子就是長在這些傷疤上,我還發(fā)現(xiàn)我的一根眉毛是有斷縫的。我后來也沒賠她鏡子,她的第二面鏡子又是她自己到山上采草藥賣來的錢買的,后來我再也不敢去碰它了。
看著照片我就想起衛(wèi)東,我很希望他真的成為我的姑丈,我覺得他和我姑媽是相配的。如果姑媽不要他,那么做我干爹也好的,我就經(jīng)常可以見到他,他可以經(jīng)常給我拍照片,當然,意義遠遠不止于此,如果我真的有了他這樣的一個干爹,那么我在村子里簡直可以和小軍平起平坐了。
別以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恰恰相反,小孩子往往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姑媽不肯嫁給衛(wèi)東是因為爺爺?shù)芥?zhèn)里去打聽過了,得知衛(wèi)東不是一個好人,他已經(jīng)找過對象了,把人家大姑娘肚子都搞大了,最后又拋棄了。我爺爺說,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嫁。
奶奶說,如果真的要找對象,哪里會拿個照片機,搞得全村沸沸揚揚的,拍照片只是游戲,不能當飯吃,而我們嫁人要吃飯,要過日子,不能整天拍照片。
聽他們這么說,我姑媽就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姑媽哭。我姑媽平時似乎很有本事,但在這件事上顯得很脆弱,她只是哭,而沒有像另外的姑娘鬧著要上吊要跳水庫要喝敵敵畏。
他們在輕輕地談話時,我都聽見了,并且聽懂了。我知道衛(wèi)東那天來村里是想追我姑媽的,我姑媽是他初中時候的同學。他到我家來問候我爹是因為小毛跟他說過,我爹爹是我姑媽的哥哥。他給我免費拍了一張照片,這其實是我姑媽的功勞。
這次求婚未成事件是村里的一次戀愛風波,是我爺爺家的秘密,可全村的人都知道,全村的人很興奮地互相傳說了一段時間。之后,小毛被我奶奶罵了一頓,我奶奶說他在村子里亂攪舌頭,這次事件本身就是小毛無中生有的。從此后,小毛就不再來我姑媽家,我再也沒聽到他“哭靈”了。
但我還是喜歡衛(wèi)東,真想請他做我的干爹。我向我娘要求了,我娘跟我說:“拜干爹不是說拜就拜,得要辦酒席的,每年過年還要送給他一只豬腳。”
我家不用說辦酒席沒錢,就是豬腳也沒有多余的。我家每年養(yǎng)一頭豬,一頭豬共四只豬腳,有兩只要賣給國家,一只要送給外公,剩下一只大年夜要吃。看來,拜一個干爹對我來說真是太奢侈了,一個就要到手的干爹就這樣雞飛蛋打了。
每次去鎮(zhèn)里,我都在留意著他,希望突然就看見他,但他就像已經(jīng)溶化了一樣。我甚至希望等長大了,自己有能力辦酒席,自己有能力送豬腳時再請他做我的干爹。
那年秋天,干爹沒拜成,親爹卻死了。就在我拍了照片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我爹終于病死了。但死了親爹也比不上沒有拜上干爹難過,那時候總以為爹是別人的好,日子是未來的好。
三年后,我十一歲。也是一個秋天,鎮(zhèn)里一個跟我爹差不多年紀的男人來到我家,成了我的繼父,土話也是叫“老繼爺”——當“爺”字讀上聲時,“老繼爺”就是“繼父”的意思,當“爺”字讀去聲時,“老繼爺”就是“干爹”的意思。
根據(jù)我奶奶的吩咐,他剛到我家時我不理他。他見到我第一面就遞給我的兩毛錢,也被我拒絕了,奶奶因此表揚了我。他也遞給我妹妹兩毛錢,我妹妹高興地接受了,奶奶因此批評了她。我妹妹還要求他帶她到鎮(zhèn)里去拍照片,他也答應了。
趕集的日子到了,繼父和我妹妹手牽手去鎮(zhèn)里拍照片,我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跟我說:“你回去吧,你到了鎮(zhèn)里我也不給你拍照片的。”
我沒走,就一直默默地跟著他們。我想,真的到了照相館,說不定他就會讓我拍,在我家里,我畢竟從來都是想怎么著就怎么著的。再說,拍照片的或許就是衛(wèi)東,我認識的,說不定他會給我再免費拍一張照片,畢竟他說過要做我干爹的。
到了鎮(zhèn)上以后,他們果然直奔照相館。拍照相的就是那個衛(wèi)東,我朝他看了幾眼,他沒注意我,我也不好意思自我介紹。繼父果真不給我拍,單單給我妹妹拍。衛(wèi)東讓我妹妹坐在一張桌子旁,桌子上還有一只插了塑料花的花瓶。很多燈光朝向我妹妹,她顯得很幸福,也比平時美麗好幾倍。衛(wèi)東的頭撲在一塊紅布里面,右手懸在外面,捏著一根繩子的一頭。他右手大拇指一彎,表示照片已經(jīng)拍好了。他認識繼父,沒收繼父的錢。我的老繼爺(念去聲)沒有收我的老繼爺(念上聲)的錢啊。
我第二次拍照片離第一次拍照片時已經(jīng)相隔了五年,在我小學畢業(yè)的時候,為了做畢業(yè)證書,拍了一張一寸照。
又過了三年,我初中畢業(yè),為了做畢業(yè)證書,也拍了一張一寸照,同時拍了一張班級合影照,已經(jīng)是彩色的了。
第四次拍照片是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為了做畢業(yè)證書,拍了一張一寸照,同時拍了一張班級合影照。
第五次拍照片是讀高復班的時候,為了做身份證,也拍了一張一寸照。
第六次拍照片是考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做學生證,也拍了一張一寸照。
在大學里,我經(jīng)常租來照相機,買來膠卷,一卷一卷地拍,并且是彩色照片。到了畢業(yè)的時候,我成為班里照片最多的人,足足裝了十本相冊。
工作以后,我買過傻瓜相機、手調相機和好幾只數(shù)碼相機,在省城舉辦過好幾次個人攝影展覽,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很多照片。
但我最喜歡的照片還是衛(wèi)東給我拍的那張照片——我的第一張照片,那是我最幸福的拍照經(jīng)歷。幾十年來,我一直想找到衛(wèi)東,告訴他,我一直希望他能做我的干爹。
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又見到了衛(wèi)東。當時我還在縣城工作。一天我去看我表妹,就是我那漂亮的姑媽的女兒,當時她在讀高中,暑假期間在一家礦泉水廠打工。我到了她所在的礦泉水廠,沒想到,這家礦泉水廠就是衛(wèi)東開的,沒想到他認識我的名字。
他說:“難得難得,真是難得,今天能夠碰到你。我看過你很多攝影作品,非常崇拜你的才華,早就想認識認識你這個大師了。”
他并不是說客套話的樣子,說著,他還從抽屜里翻出一個本子,上面貼滿了我發(fā)在報紙上的照片。
我也沒想到他說話怎么有點娘娘腔的,臉上的皮膚白得有些慘淡,我不欣賞他身上的女人味。被人贊賞本來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但我當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傷心,他就是我想了那么多年的那個“干爹”嗎?親爹那么早就離我而去,而衛(wèi)東他怎么也騙了我那么多年呢?
后來,我們一直像朋友一樣交往著。我離開縣城到省城開影樓時,衛(wèi)東還特地送我一只手機,是可以拍照片的。
小時候就是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我竟然可以有自己的小轎車,我竟然可以隨身帶一個數(shù)碼相機,輕輕的,薄薄的,不用底片,甚至不用洗,直接儲存在電腦里,發(fā)布到網(wǎng)絡上,全地球的人都可以坐在家里看到我拍的照片(如果他們愿意)。
到了鎮(zhèn)里,我將汽車停在媽媽家門口,我要走進去。走這條路,我也是最后一次機會了,這條路也將被水庫覆沒。在鎮(zhèn)上讀初中那三年,我每天早晨走這條路來鎮(zhèn)里,每天黃昏走這條路回村子。
路上不斷有拖拉機來往,有我們村的,也有我們附近村莊的,他們載著一車車的老木料和新樹。路上見到村里一些認識的人,他們的臉上好像也有了不一樣的光彩,是以前趕集的時候才能看到的光彩。
路邊的稻田荒蕪著,濕潤的地方長了些碧綠的青草。路邊的河流依然清澈,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我突然想起死了幾年的爺爺和奶奶,我想起來的是他們還很健康的時候的臉孔和身影。我想起奶奶家的鍋灶后面的火龍?zhí)茫肫鹉静裨谠羁桌镄苄苋紵穆曇簟?/p>
到了村里的時候,村莊好像被抽去了筋骨,整個癱瘓在那里。有些房子只剩下半截石頭墻立著,樹料已經(jīng)被拆走,房子里都是瓦礫。那些水泥結構的新式房子已經(jīng)被卸了門窗,看上去也很尷尬。村里的石子路也不大看得見光滑的鵝卵石了,亂七八糟地堆滿了雜物,有破被絮、破鐵鍋、鋤頭、木柜以及酒瓶、日光燈管碎片等。
村里已經(jīng)沒有一只雞,一只狗。陽光顯得肆無忌憚,我感覺自己處在荒野里,又似乎聽到了那些斷墻殘壁在喋喋不休嘮嘮叨叨。這即將被湖水淹沒的村莊,似乎從來沒那么多嘴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讓人感覺到它是活著的,我仿佛聽到了它艱難的哮喘聲,看到了不忍離去的目光。
我家所在的長排屋已經(jīng)快拆光了,只剩下與我家相連的幾家還立在那里,站在路上可以直接看到房子后面的一塊塊菜地,山頂上的那排大楓樹也不見了。
我讀過小學的學校卻完好地留著。我從包里取出我的小相機,站在我拍第一張照片的地方,伸出手,自己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這也是我這次回老家拍的唯一的照片。
我好不容易走到了我自己的家,門不知道被誰拆走了,照相框倒還掛在原來的地方。
我取下相框,擦去玻璃上的灰塵,我爸爸和我的照片竟然都還很清晰,我像終于找到了兩個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高興。我那么小,只有我現(xiàn)在那六歲的女兒那么高,我爹那么帥,他年輕的時候比我?guī)浂嗔恕?/p>
我扭開照相框后面的扣子,將擋板拉出來,當年我寫在我照片背后的名字還在。我試圖將我的照片揭起來,但照片和玻璃好像生在一起了,我一用力,我揭起來的只是一張泛黃的照相紙,照片上的圖像卻還絲絲縷縷地留在玻璃上。
我沒有再揭我爸爸的照片。我將擋板重新蓋上去,重新將照相框掛到原來的地方。我突然決定不再去看我爸爸的墳墓,而是在我爸爸的照片前鞠了一躬。
到了村口那座拱橋的時候,三十年前的那個孩子突然從我身上跑了出來,他頭也不回地朝著村莊飛奔而去。記憶里的河流和眼前的河流重疊在一起,一路陪著我離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