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

（接上期）

去二取琴于桌，練了半曲《良宵引》，雙手便凍得曲不能直。先生道：“今日天氣大寒，你還不忘練琴，甚是難得。數月來，你能博覽群書，孜孜以求，堅持不懈。日后在琴藝上定有所成的，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是否考慮過，得有張自己的琴了？”去二道：“此事我正想與先生說呢！半月前我就去過曲江那的揚州民族樂器廠看了。那廠長姓盧，人甚好，知我師從于您，惠價一百五即售。因不能辨得優劣，未敢擅求，待日請先生參謀。”先生道：“他家琴固然不錯，但非為長久之計，我有一琴本當作衣缽傳承與你的，怎奈手中極其不寬，今索一千元轉讓，你意下如何？”

去二心中暗自吃了一驚，口內支支吾吾的問道：“是什么琴啊，今在何處？”先生道：“你把這大衣櫥挪開點，將后面用蠟紙裹著的取出來。”去二用力挪開衣櫥，伸手入內，取出物件，見滿是灰塵，知道先生好潔，便拿到房門外，用雞毛撣拂凈灰塵，把這物件放于桌上，打開了蠟紙，又打了層被單，見是一張紅黑相雜，黯淡無光，裂紋苘布的伏羲式古琴，再細看還少了數顆琴徽，反面也缺了只護軫，去二撥了撥殘存的數根琴弦，見音色沉悶，便又包將起來，放于櫥后。先生道：“這琴是大唐天寶年舊物，后來，被四爺認了回來。今后若能尋得良工，予以修復。便可隨你一生。”

去二默默不語，若有所思，突然地打了個寒顫，借故天氣寒冷，便匆匆而離。回到家中，躺在被里，輾轉難安。心想世上之物都是以新為貴，新衣服、新房子、新手表、新自行車，那琴已破爛不堪，怎的先生卻說得那么名貴？與樂器廠那些漆水光亮、閃閃爍爍，耀人眼目，音色宏大亮麗的琴相比，其價又因何高出那么許多？莫非先生？想到此處去二伸手打了自己一記耳光。便自言自語道：“去二你休得胡思亂想，學琴數月來，先生對我勝似親人。她性情文靜，待人和善，心胸寬廣，生活雖然十分窘迫，但處處還是與人作想，至今也不曾收取我半分學費，有此想法實大為不敬。多年來，雖省吃儉用，卻只積攢了七百元，還差三百元去哪里尋呢？向媽媽要，斷然不許，向朋友借更難以啟齒。”從此之后，去二行走在街頭巷尾，或曠野之處，必四處張望尋，拾得些破銅爛鐵可賣之物。

又到了周日，下午三點便準時來到先生處，見文君正在學彈《仙翁操》，先生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著，文君不是記前忘后，就是學后忘前，四爺嘆息著對先生道：“你去辦事吧，讓去二先教她彈吧！”說也奇怪，不到一小時，文君便熟練地彈奏出來。四爺喜道：“學琴要心無旁騖才能有進，若心不在焉，則累己累人。”話音剛落，只見蔭乾拎了一大包禮物進來。四爺打開看了看道：“今天又不在節日，怎的起了孝心來啦？”蔭乾呵呵笑道：“上午替人算了命，未曾收錢，他說給算得很準，過意不去，所以特意買了送來的，我留了一份給媽，這一份就送給四爺您和姑媽吧！”

文君驚詫道：“想不到蔭乾叔還會給人算命啊！那給我算算可好？”蔭乾道：“那就報上生辰八字來吧！”“什么是生辰八字啊？”“也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時。”“我啊，是陰歷1961年7月20號，夜里3點多生。”蔭乾盤坐于椅子上，掐指算道：“你是辛丑、己未、甲寅、丙寅時生，屬金牛命，上無兄姐，下無弟妹，你父母只生你一人。”文君笑道：“這都是你知道的，不足為奇！”蔭乾笑道：“好好，就算我知道不為奇，你十八歲那年秋天可曾開過一次刀？”文君大笑道：“這更不足為奇，記得那年我因闌尾炎開刀，你還買了禮物去蘇北醫院看過我呢！”蔭乾道：“這也不為奇，那你肚臍左上方一寸許是否有一顆芝麻大的紅痣？”文君頓時驚訝得羞紅了臉道：“這你也算得出啊？這真奇了！”蔭乾大笑道：“你蔭乾叔要不是有兩把刷子，這禮物怎得讓人送上門來呢？好了，你聽我批語，你聰明伶俐，性格好動，祖業豐隆，會得六親相助，早年榮祿，中年平穩，老來享福。是為金命。”文君道：“那您再給我算算婚事呢？”蔭乾打趣道：“女孩子家問婚事，羞也不羞噢？”文君道：“算命算命，婚姻也是命中大事啊！怎的就不能算呢？”蔭乾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文君，說出話來也直率萬分。”蔭乾又掐指算道：“你二十歲那年，經人介紹過一位，未成。眼下正犯著桃花呢！”文君聞言頓時紅暈上頰，去二心中也頓時一驚。蔭乾繼續道：“如不出我所算，那人春節后便會出現，你若收住點性子，不出半年便可成婚。不過結婚后，我那賢侄女婿可得受苦了！”四爺也忍不住道：“這倒不礙事，自有她那寬厚仁慈的老爺，和愛打不平的小叔主持公道呢！”

正說笑間，只見先生笑瞇瞇地推門而入，坐下后便從包里取出火燒，對蔭乾道：“不知你也在，只買了四塊，我和四爺分一半，你們三人就一人一塊吧！”文君也毫不客氣地拿餅在手，咬了一口道：“這火燒真香啊！表皮焦黃酥脆，內里松軟香綿，真好吃！”先生道：“這是我從雀籠巷頭買的，帶回來時間長了點，要是剛出爐的還好吃呢！整個揚州數他家為最。”去二道：“揚州有數十家，怎的他家就能做得那么好呢？四爺道：“這火燒的手法雖大同小異，但要做到極致，也是有秘法的。我曾聽他們家做火燒四十多年的黃師傅，講述過其制作方法和過程。做火燒的主要原料是上好的白面粉、精鹽、豬板油、花生油、凈香蔥。豬板油買回來后去膜，要用小籽鹽腌制三天后，切成小方丁再用。面的原料也有三種：一是用花生油、面粉調拌成的干油酥面;二是用面粉花生油、小鹽拌成的稀油酥面;三是將面粉放入缸內加開水迅速攪勻，然后再加入冷水，搓揉上勁呈面筋狀的面。先將呈面筋狀的面，取之放于案板上，搓成長條。分成二十個面團。再將面團用手掌壓扁。將一半干油酥面均勻涂抹在上面，卷疊起來，再搓成長條，逐只用手壓扁拍平，再拉成長形面 皮。順序排列在案板上。用稀油酥面均勻涂抹在面皮上，將蔥花，豬板油丁拌勻后平攤在面皮的一端。然后從內向外卷起。再拍成碗口大圓形火燒生胚。待爐上圓形厚鐵板烤燙，用油刷涂上重油，將火燒生胚放上。邊烙邊用手指壓扁，約一分鐘后再翻烙另一邊。再刷一遍油，兩分鐘后，待火燒六成熟時用鐵鉤端開鐵板，將火燒依次放入爐內壁周圍干炕。約一分鐘后，端開鐵板將火燒翻轉一次，用油刷涂油一遍再炕，一分鐘后，依法再來一次。待火燒兩面呈金黃色并鼓起來時，最后再刷一遍油。便可出爐品嘗了。”

文君哇了一聲道：“我都聽暈了，平常只知道吃，想不到這小小火燒，制作工序竟這么地繁瑣。”去二道：“我看家家都這么地做，他們家又有什么特別之處呢？四爺道：“他們家制法的獨特之處一是用蔥。我們揚州產兩種蔥，一種是大蔥，一種是小蔥。他們家用的是小蔥，大蔥香氣過于濃烈，多食傷目，而小蔥雖香，但不混人，還有個秘方，就是他們家在干油酥面里加了點曲。”去二問道：“曲是什么東西啊？四爺道：“曲就是釀酒用的酒藥子。”去二不屑地道;“就多了這么一點小技噢。”四爺正色道：“你別小瞧這點小技，要不說了這層窗戶紙，笨人一輩子也別想通破，就如上月你按綽上、注下之音時，好久也沒有按出好音，要不是你先生教你運指技巧，憑你這小聰明，怕的是還要摸索好長時間呢！你別以為加了‘曲就是最大的秘密，加多加少才是關鍵所在，另外在炕的過程中，我所說一分鐘兩分鐘并不是死的，還要依據火候的大小，酌情增減。同理，我們雖教了你綽上注下取音之法，現在出音是好聽了，但要出味，尚須數年磨礪。”

去二道：“今日品嘗了火燒，又聽了您講述其制法。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一技一藝，若要做到極至，卻非易事，藝術來源于生活，若要藝術鮮活，對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皆須深究探奧，尋找真諦。”

四爺哈哈笑道：“你總結的甚是，勞動人民用他們的聰明才智，為人類創造了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在享受感觀之樂的同時，一定要將其引化至精神層面，方能得到大樂。比如說前幾日對兩幅畫的觀后感，描說的雖已盡其詳，但還未得畫家作畫的深層情感。過些時日取出再讓你欣賞，將會找出更多的感想。”這時，陣陣米香從沸騰的鍋中隨著騰騰熱氣不斷散出，雖剛吃了火燒不久，被這粥香誘得肚中又覺餓了起來。先生從碗櫥內取了兩根腌制的紅蘿卜切了起來，不一會兒蔭乾又從自家端來了碗小魚燒咸菜。待粥鍋用文火燉了一會兒，先生用銅勺攪拌了下說：“再燜會兒就可以吃了。”吃過晚飯，去二洗凈碗筷，大家說笑了會兒，先生便躺到床上去了。去二見先生面帶疲憊之色，便和文君抽身而去了。

走到巷口，去二剛說再見，只聽文君嬌嗔道：“天色這么晚了，你也不送送我啊？”行走了好一段路，去二見文君一言不發面帶不悅，便道：“剛才還好端端的，怎一會兒便悶悶不樂起來了呢？”文君道：“你只會看書彈琴，是個十足的書呆子、琴癡，哪知我們女孩子家心思？”

去二念道：“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文君截住道：“你在念什么經啊？”“你說我是個書呆子，正念那杜麗娘唱詞與你聽呢！”文君掐了一下去二道：“你又把我比作杜十娘哪？”去二樂道：“是杜麗娘不是杜十娘。”“那杜麗娘和杜十娘是什么關系啊，是姐妹嗎？”去二沒好氣的道：“虧你還是書香之后呢，連杜麗娘都不知道！”文君佯嗔道：“你小小年紀，老氣橫秋的，倒和我爺爺差不多，我才不讀那老封建的書呢，不是王侯將相便是才子佳人的，我們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新思想、新作風。”去二無言以對，便轉話道：“姐姐勿惱，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定為你那心中的如意郎君遲遲不來而悶悶不樂。”文君道：“聽蔭乾叔算來春節后便會出現，現今離春節也只有二十多天了，怎的一點跡象都沒有呢，是不是他和我開玩笑啊？”去二道：“我看不像，他的命理之術是祖傳下來。說也奇怪，人的命運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而左右著，姻緣這事也是，緣份一到說來便來。”去二沉吟了片刻，哦了一聲道：“我倒想起一個朋友來了，比我長兩歲，和你一樣大，生得別提多好看，恐怕你這婚姻的事兒，還得我去為你作伐，成其婚配了。”文君立住腳又驚又喜追問道：“你說他長得什么樣來著？”去二道：“他呀，出落的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風流不用作衣新，俊俏行中首領，一見保你傾心。”文君低下頭道：“既然你說得如此之好，那就請你介紹介紹噻！”去二佯嗔道：“我是個書呆子、琴癡，哪會做紅娘之事呢？”文君笑道：“想不到你也是有心眼之人，把我的話用在此處了！好兄弟你去幫我說說，以后我會對你好的。”去二道：“已到你家門口了，快進去吧，靜候我的佳音。”文君站在階上，目送去二離去，回到房內，坐在鏡前，不停的撫弄著烏黑發亮的頭發，竟自浮想聯翩起來。

去二躺在床上也是難以入眠，回想著文君的一顰一笑，也著實令人可愛，想著她聲而無文，與自己言語不合，又令人著惱。馬上要薦予他人，心中又有些舍之不得。想那海生人也甚好，君子成人之美，成就他們的姻緣，豈也不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第四回完）

馬維衡 ?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藝術（廣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民族器樂學會古琴學術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