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一
東君是“七0后”為數不多的既有語言又有文體意識的小說家。這里所說語言,指漢語應有的精確、典雅和彈性;而我標出文體意識,表達的意思不過是,小說家對于已經形成的公共的小說文本應該秉持破邊的沖動。
東君對于今日小說創作中日益嚴重的同質化傾向是有清醒認識的,至于小說的現代性,有他建立在廣泛閱讀基礎上的理解。他近年的創作,在小說的題材選擇、人物刻畫以及敘事策略上,更多地選擇了反其道而行之的窄道。換句話說,他寧取窄門,不走大道。這恰恰讓他保持了一種獨異的品質。東君博聞雜識,渾身靜氣,偏又多思,他始終在尋求小說文體流變的可能性。秉持著創制一種新小說的抱負,他對短篇小說文體的探索和貢獻是多方面的。單就此前他敘述的著眼點,我們就可以覺出,《蘇薏園先生年譜》借鑒了中國古人做學問編年譜的體式;《蘇靜安教授晚年談話錄》采用“談話錄”的結構;還有某些短篇,其體式的靈感來自唐傳奇以及宋以后的筆記小說。而這篇《卡夫卡家的訪客》,若從傳統中找寫作的淵源,則走得更遠,在敘事策略上,可以說直接接續了《史記》“刺客列傳”的傳統。東君一直有把小說寫得不成其為我們公認的那種小說文本的欲望。但說到他的文體創新,實在是其來有自。東君領受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先鋒文學的哺育,先鋒的高潮過后,中國文學的實驗性大大下降,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年如火如荼的先鋒文學,時至今日,已經很少有人在嘗試,作家潛意識中充滿詭異想象力的現代主義,早被無邊的現實主義所規范和籠罩。但在東君的身上,我們仍可以辨析出那種可貴的繼承。當然,東君與上一輩作家過于前傾的西化姿態不同,他在一次次有意識的后退中經營自己的小說世界。他小心繞開敘述中早已變得公共性的嫻熟套路,放遠他的小說理想,試圖從中國文化的土壤里找來一顆破土的種子。他由此退回到更早的西漢,從漢文學傳統的人物創作法中找來敘述的熱情和敘述的結構,以此來創制他理想中的現代小說。這可以說是一次獨具匠心的重新發明。
這個時代,很少有小說家留意《史記》的敘述。《史記》卷八十六“刺客列傳”寫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五人,是史學也是文學史上的名篇。太史公以曹沫開篇,荊軻殿后,敘述上由略到詳,聲色各具。第八十六卷總體讀下來,借用《索隱述贊》里的一句話,千載之下,仍可以使“懦夫增氣”。
我曾猜測太史公寫作“刺客列傳”的初心——把市井人物歸入僅次于世家的列傳,足以表明他老人家的世界觀完全站在市井(下層民眾)這一邊。“刺客列傳”的敘述是很有意思的,一人寫訖,就用一句“其后多少年而有某某之事”接寫后一人。前后之事,相隔年數或有不確,但時間,經此而變成一條綿延不絕的敘述引線。太史公以遞進的時間敘事告訴我們,這種“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的人物,在中國歷史上并不世出,也足可以與王侯將相并列。
回到東君的中篇小說《卡夫卡家的訪客》,小說重點寫晚明的九位詩人:沈漁(嘉興府人)、許問樵(仁和人)、李寒(仁和人)、陸飯菊(雁蕩人)、杜若(山陰人)、司徒照(山陰人)、曹菘(德清人)、何田田(不詳)和徐青衫(慈溪人),人數比“刺客列傳”多,人物的籍貫不出錦繡江南,活動范圍不限。太史公的人物共通的身份是報知遇之恩的刺客,東君的這九人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詩人。他們的志業是寫詩,九個老靈魂,滋生著固執的使命感:把文明的薪火傳承下去。他們大抵生活在晚明和清初,每個人都不乏才華,但也并不見著于自己的時代。如同五名相距數百年的刺客,九位詩人也有前后的關系。這前后的敘述,東君不諱言借用“刺客列傳”的結構。也或者,他借用明清地方志中人物傳的編撰方法。總之,這種關于虛構人物的敘述方式,放在我們時代的小說語境中,非常奇特,就我的閱讀范圍,也僅見而已。
東君身上有文人氣,文人氣在這個時代不待見,好在他沒有沉醉在這種很容易變得酸腐的氣息中不自拔。“刺客列傳”的敘述結構,移植到把敘事當成一門學問的現代小說中,我不懷疑它有相當大的缺陷。作為一個很早接受現代性小說觀念且訓練有素的小說家,東君當然清楚這一點。事實上,小說以《卡夫卡家的訪客》為題,他是有預謀的,開篇請出現代派小說的關鍵人物弗蘭茨·卡夫卡。這是敘述的需要,也是壯膽。再說,卡夫卡在他的《八本八開本筆記簿》和《中國人來訪》中明確記有一位中國訪客。這事,卡夫卡的讀者不陌生。不過,也只有敏感于文本創造、富有奇思妙想的小說家才會想到可以為這個發見發明一篇不入俗套的小說。
就這樣,一次真實的記載,引發了一個虛構的文本,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的好玩。而隨筆式的開頭和行文,也大異于一般的小說作法。通篇讀下來,讀者不覺得有個小說作者躲在暗處在虛構他的小說。總之,沒覺得這是一個虛構的文本。我甚至認為作者之所述,地方史上確有其事。但,我完全錯誤。那確實是小說家高明的創造。虛構而讓人不覺得它的虛構,這是小說家的本事,套用一句史蒂文斯的詩,這就是“最高真實的虛構”。
小說一開頭,卡夫卡就被請了出來。卡夫卡是有文學氣場的,哪怕他寡言或壓根兒不說話。事實上,卡夫卡這個名字就是一切現代性文學的標志。他現身小說文本,毫無疑問,增強了這個中篇的現代性。這也使得后面將要描述的九位詩人的故事有了一種卡夫卡式的艱難的旅程。
但,如同走入一個大戶人家的中式庭院,曲徑通幽,禪房花木,風景獨異,但切不可一目了然。小說的重點,是晚明的九位詩人,人物的出場,東君的敘述卻一點兒都不著急。這之前,他還頗費了一點玄虛的筆墨——
卡夫卡出場后,一個虛構的熟悉卡夫卡的人物威爾弗和中國學者楊補之出現了。而那本記載“九位晚明以來名不見經傳的詩人”的集子《俊友集》,正是楊補之送給威爾弗的。威爾弗與他的學生把它譯成德文。若干年以后,作為敘述者的“我”,又從威爾弗后人手里得到了這個德語本。“我”的翻譯家朋友把它翻譯成了中文。如此一來,又經相關人士的編注、撰寫小傳和點評,《俊友集》多少從一本“由火熱的情感與冰冷的智慧砌成”的“有意思的詩選”變成了一本“由理解與誤解構成的書”。即使其間發生了這樣的變化,這本好不容易傳承下來的書,也沒有理由湮滅無聞。也是因緣際會,非常偶然地,“我”把這九位詩人的行狀照錄了下來。最后,敘述者“我”在錄完九位晚明詩人之后,又回復到了卡夫卡那里并跟作家搭上話——“這些人雖然寂寂無名,但他們的才華足以與唐朝詩人相匹。他們的詩作不應該隨同他們湮沒無聞。”這正是東君創作這篇小說的主旨。不過,卡夫卡仍以自己只是一名小說家而表達了他的無能為力。小說至此也完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圓形敘述結構。
二
琢磨小說的文本結構是作為一名讀者的樂趣。而如何理解小說塑造的人物,則是小說閱讀的不二法則。現在,枝枝節節的人物可以忽略不計了,讓我們把目光專注在小說家虛構的九位晚明詩人身上。
沈漁,嘉興府石臼漾的隱者,性狷介。沈漁基本上是小說描寫的晚明詩人群體的一個源頭。他的詩歌天地本來就不大,又不愿意混跡在詩歌的江湖圈中,也很少跟官員來往,晚年,他的“活動半徑更小了,索性閉門不出”,最多也就“繞石臼漾走一圈”。后來,干脆連他在石臼漾散步的身影也見不到了。文學史上,像沈漁這樣的詩人,湮沒是必然的命運,但是,沈漁的詩歌血液非常自然地灌溉到了他的外甥許問樵身上。許問樵有傷時憂國的情懷,性喜逆風劃船,在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甲申之變又經歷了隨后的戰爭之后,他死里逃生,還親眼目睹了北中國人吃人這種慘絕人寰的事。許問樵有氣節,有“生下來就是為了留下幾首可以讓人傳誦的詩”的理想,他畢生的心血是著有十卷詩,雖有損毀,他的詩卷最后被同是仁和人的窮書生李寒發現,后者認可他的才華,譽之為孟東野轉世。李寒是一個讀書種子,他在慢慢地成長為詩人的同時,也成了酒鬼。他為詩而生,卻因酒而死。他的詩后來被陸飯菊讀到,陸的心一下子被打通。同樣,陸飯菊的詩集被一個叫杜若的山陰人抄下并熟讀。杜若盡管寫下了“百年間推為第一”的詩歌,卻囑托朋友務必在他死后燒毀(這點讓我們想到卡夫卡)。他的四卷《杜若詩集》最終被知音讀者刊印。一位名叫司徒照的晚輩過杜若墓,作詩憑吊,引為知己。司徒照本身是一名被低估的詩人,他的詩,給漢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奇觀。他對自己的詩歌也相當自信,可流傳下來的卻是一幅畫,被一個叫曹菘的德清人收藏。曹菘有一雙修長的手,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寫詩的同時,也不忘摸女人。小說中唯一的女詩人是何田田,一名妓女,是曹菘的老相好,由于兩人攪渾不清的關系,明州慈溪人徐青衫給他們編了一冊五卷本的合集,俾使流傳。而徐青衫,盡管一生中寫了一千多首詩,也有意要讓后世記住他的詩歌的愿望,很可惜,他最后只存詩六十余首。
小說中的這九位詩人,各有姓名、籍貫、性格,自然也各有詩作傳世。他們的生平,其厄運的一生,是小說描寫的重點。九位詩人有一個共同點,大部分是平民出身,“沒有功名,也沒有一官半職”。在素來講究功名和出身的帝國,這非常致命。他們偏安一隅,盡管生活在文化昌明的江南,卻始終不在帝國的中心。用一句我們時下耳熟的話說,他們沒有發聲的平臺,也根本沒有話語權。而古往今來,文場或詩壇,從來就是一個權力或資本的場域。這使得他們的創作很難得到更大范圍的認可,作品流傳下去的希望更屬渺茫。他們并非不明白“在這個勢利眼的時代,即便是珍珠也很容易被人當作魚目丟棄”的事實,很多人其實是不在乎。詩人的不售于時,是詩人這個族類的共同的命運,古今皆然。
九位詩人的行狀,小說臚列甚詳。他們活著,忍受時代的捉弄、貧窮的折磨以及寂寞的噬心。他們的一生,不由得讓人想起卡夫卡小說中的人物,他們每個人其實都經歷了一場無比艱難的旅程。盡管受敘事方式的制約,九位詩人的內心,東君稍稍觸及就點到為止了,并沒有過分地去挖掘。
其實,人格中的矛盾因素也必然會統一在每個發光的身體上。說穿了,古代詩人和住在我們隔壁的現代詩人一樣,日常行事也每有不堪的一面,他們的癖好,他們性格上的毛病,他們的時代局限性,敘事中也都恰到好處地給點出來了,不過,因為理解,所以慈悲,小說家心慈手軟,也就點到為止了。比如,清高的沈漁不免懼內;講氣節的許問樵一輩子劃倒風船;性情中人李寒有喝醉吼人的毛病;愛哭的陸飯菊不顧斯文、也曾推銷祖傳金創藥,晚年還愛在詩中夢游;寫詩標新立異、狷狂的杜若有咬指甲的不良習慣;天真而自信的司徒照患有一種奇怪的毛病;至于曹菘,聚焦在他身上的毛病或許比別人更多一點。曹菘早年巴結顯貴,跟體制勾勾搭搭,“屢次向朝中幾位以詩聞名的官員獻詩”,也總想“脫下粗布衣裳,換上一身體面的官服”,“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進入這個國家的精英階層”。晚年的曹菘歷數早年自己的斑斑劣跡:偷書、誘奸、玩弄婦人、騙財、作假證、代人捉刀、行賄,或許還要加上耍小聰明的空談。但曹菘也是最明白這個時代的一個人。他把自己一分為二,詩也明顯地分成兩個時期,晚年的曹菘反對了早年的曹菘,寫下了他精彩的一筆。人稱田妃的何田田,曹菘對她的評價是刻薄和淺薄。何田田除了是詩人,還是一名性工作者,也許這一筆并非可有可無;最后出場的徐青衫,生卒年無載,生平事略不詳。一部詩歌史,像徐青衫這樣的人,不會是少數。
太史公懷著敬意寫了實有其人的五名刺客,東君帶著游戲精神虛構了九位詩人。五名刺客實則干了性質相同的一件事;九位詩人也不過做了同一件有意思的事:寫詩,或曰,為國族保存文明的火種。在這個意義上說,是可以把九位詩人看成一位詩人的九個不同側面的。我相信,小說家一定是懷著某種“謙遜而隱蔽的復雜性”(博爾赫斯語)來書寫這“另一個,同一個”的故事的。
九位生活在晚明或清初的詩人,在一名當代的小說家手里誕生,怎么看,都很像是九位當代詩人的翻版。如果我們同意埃茲拉·龐德關于詩歌是種族的觸須的定義,或者,正如艾略特所言“詩比任何別的藝術都更頑固地具有民族性”,那么,創造了詩的詩人的確是考察人性的一個最理想的標本。詩人少見的率性,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生免不了淪于窮困的厄運。他們有才華,也許還有驚世駭俗的作品,卻鮮為人知,甚至身與名俱滅。他們的聲譽,主要靠后世某個知音讀者的偶然發見。這其實相當驚險。但是,詩歌史上,一個詩人的不死——他最大的運氣——就是后世擁有人數不多卻有無限的知音讀者存在。所以,當代有抱負的詩人,愿意在自己的時代尋找并擁有一個很小的讀者群,他們將自己的作品獻給這無限的少數。從理論上說,每一位詩人,都處在一個文明鏈中,但如果沒有這“無限的少數人”,詩作要垂之久遠,基本上是一個妄想。而身處文明鏈上的詩人,發現一位已逝的前輩,以醍醐灌頂般的影響,成就他,最后,反過來,更用他畢生的創作哺育一位優秀的后來者,如此,薪火的傳承,雖岌岌可危,也葆有了它的慣性和秘訣。這是偉大詩歌存活下去的理想方式。小說中九位古代詩人的合集《俊友集》之所以得以流傳而沒有被湮滅,主要也是靠了這種類似于擊鼓傳花的繼承——它遠比轟傳一時更可靠也更可行。
任何時代,才華橫溢卻始終默默無聞的詩人總歸是多數。文學史上,不少詩歌之所以騰傳眾口并得以流播后世,實則端賴于某些外在的與詩本身無關的東西。東君顯然有感于此。所以,他對《俊友集》的九位詩人是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悲憫之心的。他贊許楊補之“像從海底打撈沉船那樣,搜尋整理他們的作品”的功德,最終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楊補之。出于一種文化的良知,東君如明清兩代編撰地方志書的鄉賢,給那些“才華足以與唐朝詩人相匹”的詩人一一編寫人物傳,以此揄揚真正的詩歌風骨和純正的文學品位,藉此彰顯文學史本該具有的公正性。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實用戰勝了虛無的時代。過分地講究實用,無視“無”的存在,使得性質上乃是“無中生有”的當代詩歌一直飽受大眾的質疑和貶斥。東君明的一面在書寫古代詩人的命運,暗地里,他的眼光何嘗離開過我們時代極具精神傳承的詩人這個群體。換言之,九位詩人的古老形象中分明有著當代詩人的鮮明特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篇小說《卡夫卡家的訪客》,說它是一卷還魂的當代詩人列傳,我想大抵也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