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低矮的地方起身

立杰

舉著一棵芹菜回家

從公園晨練回家

途中便利店買了一棵芹菜

她通身碧綠，莖桿兒粗壯通透，葉片寬大

讓我在盛夏看到了一片蔭涼

我把她整株舉過頭頂

當成一棵移動的樹

陪著我，走過喧鬧卻空曠的馬路

走過塵世，虛虛實實的片段

她在我的額頭揮舞著葉片

拍打著少心沒肺的歌謠

我知道她也是個病體

過于寬大的莖桿

我卻說不出她中的毒

我就這樣舉著一棵芹菜回家

舉著她過于寬大的葉片和莖桿做成的陰涼

和這陰涼帶給我的片刻歡愉

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請觀音去客廳

我再也不敢請觀音落座我的書桌

我經歷了人生中一連串的不堪

她看到了一夜之間

我所有的辛苦付諸東流

她看到了我的無助，無奈

看到了我像螞蟻一樣在酷暑中

在火燙鍋沿上的掙扎，折磨和痛苦

她只能安靜地端坐著

不能說一句話，不能有一個表示

她一定比我還難受

因為她對這個世界

比我愛得要深厚

一朵輕云起身離開

在田埂上，我看到了一對蝴蝶

落在閃亮的鋤頭上

麥穗子在揚花，灌漿

童年的眼神多么清澈！

一切如剛打開的童話

有的直接長進了身體

我疏于分揀和棄絕，折疊積壓

占滿了所有的書架和抽屜

身體細胞也越來越重

歲暮將至，雜陳需要清理

意外的是，有的珍藏也成了無用之物

感覺輕松的霎那

看到了一朵輕云起身離開

原諒

我終于選擇了

原諒

面對自己明亮的微笑

溫潤光潔的額，溫和的眼神

我不再糾結你扔給我的那些破敗的門窗

那些眾生面前的恥辱

回想那些啃噬，切割，與纏繞

竟不再感到疼痛

棱角被打磨，沖擊得生疼

有的甚至帶著皮肉掉下來

我一直在水里游走

越來越寬的海水沖淡了這一切

把它們變成了沙粒

有的甚至，藏進了貝殼里

變成了珍珠

命運交響第五大調

聽著理查德的命運交響樂章

在荷塘邊，我停下來。

舞出葉子的寬大

每朵花瓣的清涼，和悠然

舞出樹木蒼翠的遠，和遠山的虛無

正值盛夏，知了丟掉蟬蛻

藏在柳條深處集體歡唱

盛世，含著哀歌

青草集體整齊地生長著

又被集體割掉，

汁液噙滿了疼痛，卻吐著芬芳

無花果樹供奉著未及成熟的果實

假面僧侶向她伸出了手

在風中，她不動聲色

一朵花，收束了顏色

刀劍般鋒利的目光切開了往事前塵

剜出了體內，自己的來生

蔫桃子

昨天供過觀音的桃子

今天有些發蔫。看上去也瘦小了很多

皮稍有些松。果肉更軟了一些

讓人突然想到，一個好女人

老了。走掉了一些水分

留下來的汁液更甜香

果肉更緊實

種子，不單是作為果核的部分

切開的檸檬

這個檸檬太大了

酸澀的汁液，一天盛不下

只好切開，一半留給明天

今天的這半，媽媽切在你杯子里的

和媽媽杯子里的，味道應該是一樣的

但又的確不一樣

你從里面品嘗到了蜂蜜的香甜

檸檬的酸縮在角落里

向你微微張開小小翅膀

而媽媽的，就真的只是酸澀

還有些淡淡的苦

媽媽喜歡，它們一頭扎進五臟六腑

交鋒干凈暗藏的熱，和火毒

明天用剩下的一半

勾兌殘歡，中和潮涌或不聲不響靠近的事物

或提審沉睡的未解，因為懈怠產生的新病

從最低矮的地方起身

彎下腰，目光恰好切過大叢的劍蘭

那些美麗的金黃

瞬間淹沒剛剛打開笑容的這一朵

此時，萬籟俱寂

只有夏日微風穿過

它們輕微聲響都不曾發出

嘗試從大地上起身

羨慕一棵樹的根在地下深藏的部分

騰騰地供出熱。葉片張開

從低矮處起身，用心感受

一棵樹的溫暖和慈愛

一片葉子驕傲的理由

抑或，一只鳥在天空的自由

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選自《詩歌風賞》2018年第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