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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中篇)

2019-04-18 01:58:38周李立
山花 2019年4期
關鍵詞:藝術

周李立

1

整個周末,于一龍都待在他裝修豪華的油畫工作室,半步都沒離開。連那些幾何形的大門窗,都沒打開過一回。他的工作室位于藝術區內黃金位置,平常總是人來人往。

據說到周日晚上,工作室已經清理完畢,所有東西都裝進了大紙箱。

“一共有十七個呢!”娜娜周日晚上神秘地告訴她的男朋友喬遠。

娜娜晚飯后出去散步,無意——她說是“無意”,喬遠不太信——經過于一龍的工作室,她湊過去,趴在窗前往里看,“可不容易了,”她說,“因為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哦,也不對,兩幅窗簾中間,還留了一道縫兒,從正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得稍微斜一點兒,像這樣,”她扭著身子,露出被初秋的緊身襯衣裹出的腰線,做出“稍微斜一點兒”的樣子。這姿勢幾乎讓她站不住,可想而知她為偷窺做出多大努力,她說,“然后我就看到里面了!”

喬遠想這倒很像于一龍做事的方式,關窗簾的時候會留下一道足夠旁人窺探的縫隙,百密一疏。縫隙不大,但足夠娜娜數清楚紙箱的數目了。“什么也沒留,共有十七個大箱子!”

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留下的“縫隙”,現在他也不至于得把所有東西都打包裝箱。整個過程他都沒要任何人幫忙——表現得像是要跟藝術區所有人都斷絕往來一樣。人們后來說于一龍有點絕情,但都這種時候了,似乎也不能怪他絕情。

誰不是絕情的呢?事實是,藝術區的朋友們沒一個說要去幫于一龍干點什么,比如搭把手搬箱子,或者整理顏料之類的事。喬遠一開始是覺得自己該去幫忙的,哪怕問一聲有什么需要也好呢。打包裝箱,然后搬家,遇上這種麻煩事才是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吧。不過這個不怎么堅決的念頭到于一龍掛掉喬遠的電話后,就消失了,就跟被掛斷的電波一樣。于一龍那個周末大概掛了所有的來電,他也沒關機,關機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了,沒必要。

“用戶忙,暫時無法接聽您的電話”,電話里那個女人熟悉的聲音,字正腔圓,重復講述的,其實是他們之間那一道隱蔽的,需要“稍微斜一點兒”才能發覺的縫隙。

2

于一龍非走不可。這消息從在藝術區迅速蔓延開到周末他開始打包裝箱,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

真是猝不及防,前幾天,于一龍還帶著自己三個女助手出席藝術節開幕式呢。這幾年他的助手陸陸續續都換成女的了,據說因為“女性更細膩敏感,且無害,不會雄心勃勃想要揚名立萬”——她們三個不全是姑娘,年紀最大的已經五十多歲了,還有一個四十多歲,另一個三十多歲。

五十多歲那個女助手,看起來還沒那么老。她把短發燙成很小的卷兒,腰身渾圓,臉也渾圓,“如果一個立體主義畫家給她畫像,只需要畫四個圓就夠了,頭、身子,兩條圓腿。”應天是這樣形容她的。不過據說她年輕時,還沒這么胖,畫過幾張備受推崇的立體主義油畫,風光一時。那個年代,人們還在為立體主義瘋狂。后來她就不畫了,在油畫市場消失了,“她年輕成名,不過是趕上了好時候,”于一龍是這樣評價她的,在某次公開的交流活動中,他以她舉例,證明“時代與藝術的關系”有多么重要。他還說:“到現在,她那套東西,已經玩不轉了。”那是這一年藝術節開幕之前,那時候于一龍的話很管用——他是藝術節組織小組成員。要成為這個“成員”很不容易,需要的不僅僅是專業眼光和能力,除去于一龍之外,其他“成員”都是“有關部門”的人,于一龍大概是作為唯一的藝術家代表躋身其間的——后來再想,這更像是一種象征。好在于一龍的眼光和能力都值得藝術家們信賴。于一龍說完“玩不轉了”就低頭接電話,讓全場幾十位聽眾靜默著等待。他小聲吩咐著一些“展出,盡可能,名單”這類的詞,很難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么。掛上電話,于一龍對所有人總結陳詞,感嘆一句,“畢竟時代變了”。

時代的確變了,這一年的藝術節是藝術區的第十個藝術節了,只是,今年和從前都不太一樣。兩個月前,藝術區大門兩側,出現了幾個塑鋼的紅色大字“文化創意產業基地”。藝術家們開玩笑講,以后打車的時候,就跟出租車司機說目的地是“基地組織”。緊接著,藝術區內,路兩旁陸陸續續出現不少標示道路的藍底白字的金屬牌。停車樓完工剛不久,原本停滿車的空地一夜間冒出無數密集的金屬樁,就像突然發芽的什么農作物——再沒人可以隨意停車了。

改變在每一天發生,包括新出現在這里的人。這些新來的人,都腫脹著不再年輕的面孔。他們著西服,從不系領帶。踱步的時候,微挺的肚子讓他們顯得沉穩而自信。他們和藝術和藝術區當然都沒什么關系。但他們也都有他們的工作——這一年的藝術節將由他們操持、籌備,和過去的十年里藝術家們自發弄出來的不成章法的那些“狂歡節”不一樣。新人們——陌生的他們——帶來的不只是名片上的頭銜,還有完全不同的操作方式,更重要的,是來自政府的資金支持。

“政府出錢,也沒什么不好。”藝術家們就這樣互相勸慰著,見證那幾個比真人還高的大字——“文化創意產業基地”——按偏旁部首被焊接、成形的過程。字體是宋體,四平八穩、絕不出錯的設計。要再等好幾年,這幾個大字的鮮紅顏色才會被北京的惡劣空氣侵蝕和氧化,才會稍許褪色,并終于顯出另一種落魄的美感。

這一年藝術節,主題是“幻彩”。開幕式的舞臺設計卻只用了紅、黃兩色的色塊拼接。從前的藝術節是沒有開幕式的。開幕那天,搭建了臨時舞臺,舞臺大紅地毯正中間,有根立式麥克風,這讓臨時搭建的舞臺特別像一次準備不足的婚禮還沒開始就已經散場的場面。

開幕式由一個盤頭發、著套裝,然而看不出年齡的女人主持。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們,輪流上臺,站在麥克風前講話。他們開口之前都從西服口袋掏出了疊成小方塊的講稿。對這些,藝術家們不約而同假裝路過,再匆匆走開。臺下坐滿了人,但沒人清楚觀眾們都從何而來。那些陌生的臉,莊重,甚至冷漠,仿佛做出這種表情就是他們的工作,仿佛他們對正在發生的一切既不感到新奇也不覺得厭倦。

那天于一龍是唯一站在那根麥克風前講話的藝術家。他沒有掏出疊成小方塊的講稿,而是兩手背在背后,說得不多,或者是沒人留心他講了什么——所有通過麥克風講出的話,都很難真的聽明白。倒是他的金邊眼鏡,從未發揮出如此適宜的裝飾效果,在蒙德里安式的色塊背景映襯下,于一龍很像那種高挑、清瘦的知識分子。

“他還行。”藝術家們此后對于一龍在藝術節開幕式上的表現有超出他們自己預料的評價。但這些人,其實對同行并沒那么服氣。于是就有人說出這樣的話:

“不過也就那樣,比蔣爺自己操刀搞藝術節的時候,差遠啦!”

或者,“我挺佩服他的,但是從專業角度看,我說的是專業角度啊,確實比蔣爺的水平差很多。”

這些話,總是會像人們共同的夢想一般,很快傳播開。蔣爺會聽說,于一龍也會聽說,連于一龍的三位女助手,也都聽說了。

蔣爺還是一如既往支持于一龍的,據說有一次蔣爺把藝術節組織小組所有的成員都請到自己家里去,于一龍那時候還沒成“成員”,那次之后,他就是“成員”了。

蔣爺默認的自己在藝術區的接班人,于一龍——人們對這樣的結果也沒有格外驚訝,似乎早該如此。蔣爺這幾年迷上玩微博,還頻繁出國,他在歐洲各國的希爾頓酒店游泳,在微博上發了一組自己戴綠色泳帽的大頭自拍照。泳帽的顏色讓微博炸翻了鍋,網友們調笑之余,也認為其中大有深意,涉及某種社會學或哲學隱喻。藝術區這些人對蔣爺“退隱”的事倒很少議論,或許還是對蔣爺多年形成的權威心有忌憚,或許還是沒能真正相信:蔣爺就這么撥開了藝術區的千絲萬縷,從容去遠行了,以后將只在高興的時候做些順手的行為藝術,比如這次的綠帽子事件。

娜娜不會冒出那些古怪的社會學或哲學念頭,她認為蔣爺大膽發“綠帽子”照片的做法純粹是因為于一龍和唐糖的陳年情事——于一龍和唐糖最早在一起,后來唐糖并非出于自己本意地和蔣爺在一起了,再后來,唐糖懷孕了,孩子是于一龍的。混亂終結于唐糖的消失,不久前喬遠聽說唐糖可能移民了,去了澳大利亞。

“你可別出去亂說,”喬遠很替娜娜擔心,擔心于一龍終究會知道她說過些什么,那些早該被徹底忘掉的往事。

他說:“蔣爺一直很關照于一龍的。”

娜娜驚訝道:“天啊,你以為我會那么蠢嗎?”

喬遠不覺得娜娜是個聰明的姑娘,但也不蠢。他喜歡她,說到底,跟她蠢不蠢也沒太多關系。他告訴她,“當然,你是我的最聰明的小姑娘。”

“不是,”娜娜搖頭,“唐糖是我的朋友啊,跟我的朋友有關的事,我怎么會到處講呢?”

3

不管藝術家們背地里都說了什么,他們認為都只涉及對藝術風格的不同喜好,所以于一龍仍是他們的朋友,所有的評判都不能傷及友誼。友誼的基礎是他們共同經歷的時光。而他們共同的過去幾乎都是以一無所有開始講述的辛酸史,于一龍一度比所有人都顯得游刃有余,因為藝術區更適合他,就像水更適合魚。于一龍在更游刃有余的時光中,做過不少讓人驚訝的事,因為別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比如勤奮、刻苦,比如從不放棄謙卑謹慎的姿態。

他如今是“成員”了。藝術節的籌備工作比從前那些年復雜多了,于一龍少有時間跟大家碰面。他的汽車是藝術節組織小組提供的,一輛商務別克,七成新——類似這些事都在可以理解的限度內。何況于一龍有時候還會派個女助手送來一些奇怪的禮物分發給大家呢——包括印著文化創意產業園燙金字的大筆記本,沒人需要那種沉甸甸的筆記本,還有丑得要命的牛皮文件包,但有人把這些牛皮裁開,蒙在石膏上,作出了好看的牛皮雕塑。有一次他還給大家送過幾大箱蘋果,煙臺富士。

五十多歲的女助手——現在人們都稱她梅姨,其實她的名字是梅易——來分發蘋果。她跟蘋果站在一起的畫面是一副喜氣洋洋的年畫。“煙臺那邊送來的,很新鮮。”她的卷發那天被一塊頭巾裹起來了,讓她就像天生和蘋果一起長大的那種女人,慈愛、體貼,對誰都微笑,笑到眼睛瞇得彎彎的。藝術家們跟梅姨也越來越熟悉,見面總是跟她聊些閑話,盡管她的年齡做他們的母親都綽綽有余。

梅姨往喬遠的茶幾上放一小籃蘋果的時候,還會調整一下蘋果的位置,以便讓蘋果與蘋果的位置關系更符合某種幾何美學。

“果然是畫家,這種小事都要做得美美的。”喬遠說——他和所有人一樣跟她只進行世俗生活意義的客套。

“你們才是大畫家呢!我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為你們服務,我才不想做畫家呢。”梅姨用細格子的手帕擦手,而不是紙巾,她解釋說因為她是環保主義者,吃素。

“吃素真是增肥。”梅姨走后,娜娜感嘆。

梅姨確實胖了些,胸脯和肚子連成一片,曲線如蓬勃生長的春天的山岡。但她很勤勉,幫于一龍做了不少工作。她還擁有女性特有的細致柔和的作風——這是于一龍特別看中的。何況梅姨任何時候都再沒提起過當年她的畫作有多么艷驚四座。她不會搶任何人的風頭。

娜娜始終不能理解的是,梅姨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工作,既然她有過那么成功的經歷?

“還分蘋果!干嘛要做這種工作?”娜娜不喜歡吃蘋果,她把蘋果當成梅姨翻了一個白眼,又撅起不樂意的嘴。喬遠覺得蘋果大概代表著某種正確的生活,但也無趣,娜娜不是那種每天吃蘋果的女人,梅姨才是。

“總是要做點什么事情的吧。”喬遠說。

“她可以繼續畫畫啊!”娜娜不會畫畫,她不明白這件事并不是“想不想”就能決定的。

喬遠只當娜娜說著無關緊要的事,那種他不需要專注的八卦,于是他沒說什么。他想到兩年前,梅姨倒是畫過兩幅畫的,還賣得不錯,畢竟名氣還在。不過,這兩筆買賣到了藝術家們口中,就不一樣了。那兩幅畫成為他們手機里廣為傳播的表情包,因為拙劣、庸俗,主題明確又淺顯——簡直就是為表情包畫出來的嘛。

她江郎才盡——誰也沒這么說過,但這也是不需要明說的現實了。喬遠不知道梅姨有沒有收到過拿自己的作品改成的表情包。表情包制作者灌注其中的深深的諷刺意味,會讓每個畫家都再也不敢動筆。從那以后,梅姨再也沒有作品出現,也許她還在畫,只是不愿也不敢拿出來展出罷了。

喬遠的沉默倒是讓娜娜沒法沉默,她越說越起勁。她說她很不喜歡這個梅姨,因為,“你知道嗎?她有一次,勸我,讓我在蔣爺的公司好好干,說是因為前途無量。”

娜娜最怕這種勸告了,哪怕是善意的。她從小學習成績就不好,認為“前途”這種詞一輩子也不會跟自己扯上關系,何況還是“無量”的前途。她現在二十八歲,如果她能接受這種類似勸告,她也不會從十八九歲開始就在藝術區打發時光,直到如今,無所事事了這么多年。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前途?不還是給人打雜嗎?”娜娜是寧愿無所事事也不要給人打雜的。她做過不少類似于咖啡店服務生和公司文秘的工作,那些經歷讓她誤以為全部工作的本質都是打雜。

喬遠不知道梅姨跟娜娜還有過這樣的對話。他突然覺得梅姨那舉手投足的動作,確實像是經過了某種特殊訓練,至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蔣爺、于一龍、梅姨,喬遠仿佛看見他們三個,都在同一條隱形的鋼索上,堅韌地懸掛著,保持著相似的節奏與刻意保持的疏離的距離。

梅姨確實不需要給于一龍打雜,早年的風光足夠承擔她一生的生活了,但光是能生活,怕還是缺點什么吧。喬遠想,她是畫家,和喬遠一樣,他們這種畫畫的人都是天生缺了點什么的人,所以才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東西,用來填補仿佛是與身俱來的空洞。

但是,梅姨想抓住什么呢。

4

于一龍要離開藝術區也不再是“成員”的消息傳出來那天,人們奔走相告,那些故意壓低的語氣和無意瞪大的瞳孔,替代了沒有說出口的驚駭。

梅姨很傷心。所有人都知道梅姨如何焦急地闖進藝術區每一間可以進入的工作室。梅姨在喬遠的工作室跺著腳反復說“怎么能怪到于一龍頭上呢?他只是執行啊。何況他還做了那么多事情”的時候,還著急地落了眼淚。她做助手兩年,特別知道于一龍是多么謹慎的人,要不是因為他謹慎,“蔣爺怎么信得過他呢。”但喬遠想問更多情況的時候,才發現梅姨也無可奉告。焦急的情緒嚴密地籠罩著她,令她無暇顧及眼前形勢,否則她也不會找到無能為力的喬遠“幫忙想辦法”了。

這樣的事情,確實在藝術家們能解決的范圍之外,甚至連想象事情如何發生并將如何進展都有些困難。藝術節組織小組只是一個臨時機構,這也意味著其中所有的“成員”都是臨時的。在“小組”之上,還有名字和名單都很長的文化創意產業基地管委會。一年前,管委會誕生,之后它就將長期存在。決定由管委會作出:有人得承擔這件事。那么,這個人只能是“成員”于一龍。畢竟其他“成員”都不是藝術家,也不住在藝術區,管委會不能讓沒住在藝術區的哪位“成員”搬離藝術區啊。

藝術節上,一個展覽的前言中,出現了非常不合適公開出現的文字內容:露骨的情色,暗含政治諷喻,本來也沒人注意,但被好事者弄到了網上,風波越鬧越大,直到惹怒了某幾位重要人士。這通常被認為是藝術家們最喜歡玩弄的把戲,被稱作“轉喻”的——在管委會那些人私底下的討論中,這個詞頻繁出現。

人們猜想,于一龍的出局是各方面都能承擔的最優化的結果。出事的展覽上,所有的作品和文字都由于一龍策劃和撰寫,由他承擔責任說來也是無可厚非的。如果于一龍不走,恐怕更多人會受到嚴重的牽連,甚至以后都再也不會有藝術節了,就算有,也不會跟這里的藝術家們有什么關系了。于一龍是知道個中原委的,他的沉默與順從其實是識大體,是顧大局。這讓誰也無法再對這件事做出破壞大體與大局的反應。

除了梅姨。

反正梅姨一天之內哭了好幾次,那真是風聲鶴唳的一天,網絡上后來對那段文字表述有態度截然相反的言論,正因為態度相反,爭論就顯得無始無終、綿延不止,直到更多的網友加入進來。

前言惹了事的那個展覽已經不再開放,印有前言的那塊展板早被撤下,然而肯定還來不及銷毀,沒人知道那塊展板會被怎么處置,其實怎么處置現在都不重要了。有人開始后悔開幕那天沒認真看看上面的內容,現在倒是越發好奇了。“早知道就好好看看,拍個照片,說不定還要背下來呢。”

不過平日里,有誰看展覽的時候會去留心前言的文字呢?看前言,算是藝術區最無聊的事情之一了。但現在說不好人們會更熱衷于看前言。

喬遠問梅姨要不要喝茶,他還給她遞了紙巾,才想起梅姨是“環保主義者”。

梅姨不喝茶也不要紙巾,梅姨正說著,“我不是因為于一龍一走我就會沒工作才……這跟我的工作沒關系,我的工作不重要。”當然,梅姨還能輕松找到別的工作。但喬遠也并沒這么想——覺得梅姨是怕丟了工作才如此焦急的。

“但是,就是覺得……”梅姨最終也沒說出來“覺得”怎么了。喬遠卻有相同的很難說清的感覺,那幾位被前言中“不敬”的語詞惹怒的“重要人士”,需要一個平息心中怒氣的交代,還有眾多網友也需要一個交代,于一龍不幸成為了“一個交代”。他當然不至于因此就非走不可,但這似乎已經不是于一龍自己能做主的事了。不幸的事有很多,不能做自己的主,怕是其中最窩心的一件了。

5

很多事都沒辦法。比如這時外面突然傳來的哼哼哈哈不成調子的歌聲。這是老丁的歌聲,表明老丁又在路對面開始了一天的勞作。老丁的演唱總是很有規律:一聲高音落下去,乒乒乓乓的敲擊聲就緊鑼密鼓地響起來了,要過一會兒,敲擊聲突然暫停之后,才會再度出現拖得長長的高音。老丁做雕塑的時候總是要這么哼歌的。老丁說哼這調子是多年習慣,沒辦法。而路這邊,一直忍受著這調子還有敲擊聲的喬遠,也對老丁沒辦法。

梅姨說,“老丁不知道這回又要做什么?”

喬遠告訴她,“可能是仙人,他前幾天告訴我他要做仙人。”

梅姨很困惑,“那不是他的老本行嗎?做神仙鬼怪什么的。”

其實老丁的本行是做石獅子。老丁原來是喬遠工作室對面的雕塑工坊雇用的工人,做些給雕塑家打下手的雜活,因為老丁做了一輩子石像——他退休前的職業是在墓園做石像。他鑿出來的小獅子,占據了那座公墓幾乎所有墓碑左右的位置,有的乖巧可愛,有的慈眉善目,但都是人見人愛的。老丁在雕塑工坊自然就不做小獅子了,雕塑家們通常讓老丁把石膏、木頭之類的原材料雕出大概的形狀,他們再在上面開始所謂創作的部分,僅此而已。不過這是之前雕塑工坊還能營運的時候,自從半年前海外投資方撤資,工坊就關門大吉了。這一年藝術區不少外方投資都撤走了。老丁失業后也沒離開,老丁還是每天出現在藝術區。某一天他在雕塑工坊門前的小院里鋪開工具,就這么丁丁當當地開始了,到現在,小半年都過去了。沒人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像是在做很緊要的工作,只是他的工作進度顯得過于緩慢,旁人只得管中窺豹。

老丁其實是個很開朗的人,總是唱著什么笑著什么的樣子,“在公墓上班,就得自身陽氣足!”老丁這么解釋過,一邊拍著肚子上的皮圍裙。但每當被問及他正在進行的雕像工作的時候,他就把嘴唇抿得死死的,連歌都不唱了。

雖然老丁告訴喬遠自己要做個仙人,但喬遠也是不信的,因為老丁的方言里,“仙人”只是一句臟話,有時候老丁脾氣大起來,就是這樣罵人的,“你莫是個仙人嘛!”以一種只有老丁才可能做出的極度震驚的夸張表情和語氣,把五官都盡可能地撐開了。

送梅姨走的時候,喬遠望見對面的小院。老丁坐在小院中央,一張破舊的椅子上,正在手心擺弄著什么。他看上去心無旁騖,很純粹地為手心的東西而開心,似乎是在做一個很小的木雕。

梅姨回身對喬遠說,“作孽啊,不是那塊料,就干不成那事,再怎么干也干不成。”

他們都知道,藝術區改變了老丁,讓老丁認為自己不僅僅是一名工匠,畢竟藝術家們的創作在老丁看來也毫無難度,但作品卻標價昂貴。同樣的東西,老丁也能做嘛。反過來,卻不行了,老丁身懷的手藝絕技,怕是雕塑家們很難練就的。老丁幡然醒悟于自己在墳頭浪費的半生時光,導致他退休后還得出門打工謀求生計,一個具有轉折意義的想法就此在老丁心中產生——為什么不做藝術品呢。

梅姨的話多殘酷——怕是藝術區所有人都最不想聽見的一句話了,被人說成“不是那塊料”,喬遠為其中的意味而驚訝。梅姨大概發現了他的窘迫,又安慰說,“當然不是說你,我是說老丁,還有我啊。”

“您和老丁不一樣的。”輪到喬遠安慰她了。

“嗨,現在,”梅姨搖著頭,輕輕說,“現在,我跟老丁,不都一樣嗎?”

梅姨是那塊料嗎?或許以前是的。不過梅姨不“作孽”,她畫不出來的時候就自己擱筆了。她的年齡就算不擱筆又能怎么樣呢,藝術市場永遠偏愛的是年輕和新鮮。但梅姨好像還沒放棄。梅姨走后,喬遠不知怎么想起娜娜的疑問,感到確實沒那么簡單——梅姨為什么要這么安分地做于一龍的助手呢,仔細想來,確實沒必要嘛。如果于一龍走了,梅姨失業了,她會不會和老丁一樣,開始專注于畫畫呢?

那一天梅姨在藝術區挨家挨戶地求助,也并非全無效果,至少大家意識到,還有人在為于一龍四處奔走,這樣想來整件事就不那么讓人哀傷了,盡管這種哀傷很難免有兔死狐悲的含義,畢竟于一龍是“成員”的時候,他跟大家都不太一樣,現在,他跟大家又都一樣了,除了會畫幾筆,再也不擁有別的什么了。

沒人能提供靠譜的辦法讓于一龍留在這里,并免于罪責。“他是被逼走的。”這是心照不宣的共識,而逼退于一龍的力量強大卻無形。所以于一龍終究還是得收拾出十七個紙箱,只待星期一搬家公司的卡車把他和紙箱一同接走。于一龍的去處是五環外的黑橋村,那里的汽修廠廠房足夠裝下藝術區全部的紙箱。當天晚上于一龍的工作室一直亮著燈,只是那天的月光也亮得驚人,對比得人間的燈火真是暗淡極了。梅姨在哭哭啼啼地奔忙的一天中耗盡了體力,她把最后一點力氣用來敲于一龍的門,大紅木門被梅姨拍得猶如擊鼓鳴冤,她用了那么大力氣,仿佛要走的人是她自己。人們聽見這響徹藝術區的敲門聲,遙遠卻果斷,似近似遠,像神秘部落在四面八方敲擊鼓點。藝術家們就都待在喬遠的工作室,不敢走出來,明晃晃的月光仿佛是大事將要發生的一種預示。但那個夜晚他們也并非只能沉默,至少還能講一些無用的感嘆的話,大家一致感嘆,梅姨是個多么重情義的女人。“如果我有梅姨這么一個助手,那真是有福氣。”

于一龍并未給梅姨開門,于一龍并未配合梅姨上演一場悲傷的告別儀式。于一龍的謹慎與他的無情其實是同一種特質的不同表現形式。與對梅姨的交口稱贊相反,人們對于一龍的做法,心情很有些矛盾。“他也是不容易,能理解,但他這樣,好像也不太講情面。”有人說起于一龍突然成名的那幾年時光,于一龍最風光的時候藝術區的每場活動他都坐在最中間的座位,誰能想到呢,“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有人說起于一龍從前有些不算堂皇的做法,比如他找助手代筆、組織制作古畫贗品,還有,他在藝術市場故意壓低年輕作家畫作的價格,再炒作作者以便能高價售出……這一切自然都是經過蔣爺的授意與默許的,所以從前沒人公開表示過對這些不可談論之事的態度。

直到這晚,他們才開始對于一龍青云直上的過程產生質疑,對這些往事表示出于道德層面的反感:“他那么討好蔣爺,現在,都有什么用呢?還不是……”“蔣爺現在不管這邊的事了,太麻煩。”“可能蔣爺也沒辦法。”“也沒準他激怒的人就是蔣爺呢。”

只有阿紫姑娘對梅姨瞧不上。阿紫姑娘是于一龍最年輕的助手,剛滿三十歲,這也情有可原。阿紫姑娘說你們都不了解梅姨,她是個野心家。她提醒大家于一龍走后,“這一攤子事還不是梅姨的嗎?”人們只把阿紫的話當作她與梅姨之間某種微妙競爭的產物,真假摻半地聽著。會給大家送蘋果的梅姨無論如何也不像有野心的樣子。大家的反應似乎令阿紫姑娘頗有些失望,她什么話也沒說就果斷起身,離開了這特殊時期的聚會。娜娜和阿紫姑娘一同離開,娜娜一直把阿紫姑娘送到藝術區外的公交車站,娜娜會這么做完全是因為她們都不喜歡梅姨。

這令大家反而對阿紫姑娘有所不滿,“她倒是看得開,于一龍一走,最早失業的不是她嗎。阿紫不怕失業嗎?”

“她雖然美術學院畢業,也有才氣,但還年輕,主要是手上沒有像樣子的作品。”

“這次藝術節她那個個展,要不是于一龍,怎么搞得成?”

“有梅姨在,梅姨這么能干,就算阿紫再能干也有力使不出,是這樣吧?”

……

所有的猜測都中斷于午夜,天亮以后,藝術區依然會將各項活動如期進行下去。沒人知道于一龍走后這一切會有什么改變。也許什么都不會變,也許什么都已經改變。但在這之前,在所有的改變或不變之前,身處其中的人們擁有的只是等待的權利與祈禱的可能。

6

娜娜送走阿紫姑娘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散去了,夜色像巨大的鍋蓋,籠住各懷心事的人家。娜娜似乎舒了一口氣。她告訴喬遠,阿紫姑娘說她對梅姨沒有成見,阿紫還說:“梅姨那么好的人,對我就像我媽一樣”,一開始推薦阿紫來做于一龍助手的人,還就是梅姨。

只是,好人不一定就沒野心,阿紫姑娘說梅姨不可能甘心的,“她知道功成名就是什么感覺,這樣的人很難甘心。”

喬遠對阿紫姑娘了解不多,她的畫是那種明快的通俗風格,沒有城府,裝飾性很強,筆觸也并不果斷,恐怕還需要更多練習,就像她的性格一樣,也需要更多磨煉,比如不怎么說話,一開口就當眾說梅姨是野心家,她還不明白這種話會冒犯大家的共識,會有風險。

娜娜就明白這種風險,因為她沒有把這樣的話說給所有人聽,她只告訴喬遠,“剛才我不想說,其實于一龍在這個周末的表現,還是挺男人的。”這真是跟她以前對于一龍的認識大相徑庭啊。從前她以為于一龍深不可測,是她最討厭的那種人,就是“永遠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那種人。

有一次,娜娜去于一龍的工作室,看見沙發整個被白色羽毛包裹起來,沙發旁的落地燈罩也經過艷粉色羽毛的裝點,燈光呈橘色。“像個色情片場,他住在色情片場!”可把她嚇壞了。

她當然誤解了羽毛沙發的用意,那只不過是一次油畫作品拍攝時布置背景的道具。但娜娜對于一龍深不可測的印像從前只是零星累積的,那時便徹底成型——于一龍那副看上去溫和又克制的肉身的居住地,竟然是一個色情片場!

“這幾天他當然不能露面啊,多沒面子,”娜娜說,“他走也要走得這么驕傲。”于一龍的確是值得驕傲的。小時候他過得很窮困,臨沂山區的那個家里,他在六個孩子中排行老三,從老三開始的四個孩子,戶口都登記在別人家名下。但他很爭氣,上了大學,畢業后一直很順利,他的油畫賣了不少錢,他同時供養親身父母和戶口本上的父母。所以,他的謹慎也是因為他吃過苦,知道一切都來之不易。

娜娜甚至還說,“我們明天去送于一龍吧?”

喬遠問:“你以前不喜歡他這個人的,可是?”他覺得她有這樣的想法純粹是出于好奇,她想見識于一龍落魄的樣子,這樣的機會可是不常見的。

“以前是不喜歡,但今天覺得,還是得送一下。”她認真地說,“畢竟,這么多年——”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好奇,喬遠覺得,這可以算是他重新認識娜娜的時刻之一了。

于一龍要搬去的黑橋,離藝術區不過五六公里的距離。他在黑橋也能畫畫,只是不再被眾人環繞,不再有聚光燈追隨,藝術區好的不好的方面都將遠離他。黑橋也有一些做各種創作的年輕人,只是那地方終究是不被關注的、邊緣化的。更談不上好的環境,國道邊,黑橋最多的是小汽修廠和快遞公司的倉庫。

喬遠想這興許也不錯,對純粹的創作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但很快他又覺得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想法,人總是不自覺地安慰自己,讓自己相信真的沒什么大不了。而實際上,喬遠根本無法想象一個沒有眾人和聚光燈圍繞的于一龍。每個人成為自己都是需要許多外在條件的,于一龍的條件就是眾人和聚光燈。于一龍另外那個四十多歲的女助手,外號就是“復讀機”。任何時候,無論于一龍說什么,她都會重復他每句話的最后三個字。所以如今連于一龍也不再說話的時候,她也就沉默了。三個女助手中,于一龍應該更喜歡“復讀機”的,梅姨多事,阿紫傲嬌,但她們無一例外都比男助手可愛。仔細一想就會發現,于一龍越接近權力的中心,越感覺到女助手的可愛。是她們讓他始終保有藝術的知覺。

7

星期一上午,于一龍工作室的大門依然緊閉,娜娜去看過幾次,不知道她有沒有再以扭曲的姿勢去窺探窗簾間那道縫隙。

十一點左右,搬家公司的卡車在外面急匆匆鳴響刺耳的喇叭。娜娜和喬遠才走過去,遠遠看見于一龍站在自己工作室門前,正在打電話。他看上去沒什么異樣,襯衣下擺如常妥帖地扎進褲腰,衣褲連一絲褶皺都沒有,于一龍怎么會穿有褶皺的衣服呢。他向來紋絲不亂。在他的指揮下,連搬家工的工作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先搬箱子,然后是畫,最后搬幾件笨重的實木家具——巨大的博古架上,每一格都是空蕩蕩的,光照倒更好了些。

“太忙了,那天沒接你電話,很抱歉。”于一龍先對喬遠解釋,一邊左右來回看著什么,神情還是透露出焦躁。

“沒關系,打包裝箱,可是很累的。”

于一龍兩手攤了攤,算是回答。

喬遠本以為這會是一次盛大的送別,但其他人都沒有來。“我不要他們來。”于一龍像在說著別人的事,語氣很平靜,但他們三人似乎都清楚于一龍在說謊。藝術區的朋友們有千百種理由在這一天不現身,出于對于一龍過去做的那些事的鄙夷,出于對于一龍如今處境的某種唯恐受牽連的忌諱,出于某些不足掛齒但著實耿耿于懷的小過節,或者僅僅是出于對一個失勢之人的無視……甚至根本都不需要理由,大家只是習慣性地冷漠于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

尷尬的片刻后,于一龍說:“放心好了,又不是上戰場。”

娜娜說,“你可說反了,你是從戰場上下來了。”

于一龍笑了,大概被娜娜舉重若輕描述的真相觸動,“還真是,從今天開始,我就做逍遙神仙了。”他看上去很努力地想保持輕松的笑容,但于一龍總是做不出嬉笑的樣子,他又說,“媽的,再不回來了。”

“不會的。”喬遠說。但其實喬遠對這樣的話也沒把握,于是又問:“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于一龍搖搖頭,停了一下,才說,“也是可以不走的,但那樣的話,我還能干什么呢?至少一段時間不會讓我露面了,那我還待這兒干嘛?”

喬遠“啊”了一聲,意識到自己早該想到,這根本不是于一龍有沒有辦法的問題,而是他主動的選擇,承擔責任,表明態度,控制事態,顧全大局,漂漂亮亮地離開。

于一龍扶著喬遠的肩,微微一笑,有點詭秘,用他一貫低沉的嗓音說,“兄弟,你該祝賀我,有句話怎么說的,若無閑事在心頭,才是人間好日月。所以啊,好不容易走了,就再不回來了。”

祝賀肯定是不合適的,而搬家工在他們身邊來往穿梭,也妨礙喬遠說出幾句合適的話。喬遠根本不善于像于一龍那樣,永遠只講合適的話。這些年很多人都陸續離開了藝術區,大多數離開都是永久的,喬遠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但于一龍不應該是這大多數中的一分子,于一龍從來都是獨一無二的——喬遠還是沒能改變這樣的想法。

在喬遠愣住的片刻,于一龍抬起兩臂,舉過頭頂,兩手握住,往身后伸展,長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這動作會讓任何緊繃的身體放松。于一龍在短暫的放松后告訴喬遠的話卻立即令喬遠全身緊繃,“哪個國家都一樣,所有藝術區最后都走向消亡。所以,你也早做打算吧。”

娜娜很驚訝:“怎么會?”不過她又很快釋然了,說:“消亡就消亡唄,消消樂!”她以為于一龍講了句玩笑,或者她覺得藝術區是否消亡跟她無關。

喬遠終究是明白了于一龍話中的含義,不是么?隨便一想就知道,國外的藝術區早就有先例。

于一龍又做了一遍在頭頂伸展雙臂的動作,沒再說話。

他們三人就站在工作室內,看房間一點一點變得空闊起來。直到最后一張畫案也被抬出去,四壁白墻的大房間就像世界誕生之前的模樣,簡約、空闊,似乎比豪華家具布置出的小環境更有一種難以企及的高調的美。

“于一龍的臉變黑了。”于一龍走后,娜娜告訴喬遠她的發現。

“我沒注意,可能是累的吧。”喬遠說,他覺得于一龍還是難過,盡管他努力想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他還是那個深不可測的于一龍。

“以后就不累了。以后該梅姨累了,你說,梅姨為什么沒來?”娜娜說。不過還沒等喬遠答話,娜娜像是突然發現了什么,快走了幾步,一邊回頭朝喬遠喊:“你看,那是什么?”

喬遠遠遠看見,自己工作室對面的院子里,老丁如常像座雕塑在院子中央坐得穩穩當當。不過這天,他身邊還擺了一地的小木雕,每一個都只有手掌大,大概有幾百個,像兵馬俑一般列隊,橫平豎直、齊齊整整。

娜娜跑過去。拖鞋噼噼啪啪的聲響驚動了老丁。老丁警覺地把離自己最近的那幾個木雕摟在懷里,不過沒什么用,院子里到處都是小木雕。

娜娜蹲下身拿起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老丁就喊,別動。

“就是看一眼,又不要你的。”娜娜嗔怪著,歪著腦袋繼續看木雕。秋風貼著地面竄來竄去,有幾個小木雕東歪西歪沒挺住,噼啪倒地,又碰倒了相鄰的木雕,產生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反應。

“我弄好了你再看。”老丁放下手中幾個木雕,往前伸了伸手,大概是想拿走娜娜手中那個,又覺得這實在是無用,他沒法同時保護幾百個木雕,于是又從地上拿起原先那幾個,摩挲著。

“你做這么多,是要干嘛?”娜娜問。老丁每天弄出的動靜早就讓她煩不勝煩了。

“我要弄個大的仙人。”老丁對娜娜說話總是很兇,他說,“你快給老子放下!”老丁是看不上娜娜的,老丁只看得上自己心目中那些真正的藝術家,號稱藝術家的人很多,古怪的老丁有一套古怪的法則來識別他們。

“兇得很嘛!”娜娜扔下手中的小仙人。老丁的話讓她又氣憤又困惑。但見老丁已然抿緊了嘴唇,娜娜就一直自己嘟囔著什么。

直到喬遠趕過來,老丁才抬頭嚴肅地說,“她小姑娘不懂藝術,我跟你說,你肯定懂我,我要做九百九十九個‘小仙人,再用它們組裝成一個‘大仙人。”

喬遠沒敢動地上的“小仙人”,只是蹲下湊近看。他發現,老丁的刀工應當被稱贊,但所有“小仙人”都長著相似的面孔,細微的差別也有,但不足以將它們分辨開。細長的眉與垂肩的耳,是它們共同顯眼的特征。“小仙人”的衣裙線條硬朗,更像是著制服的士兵。量變到質變的簡易法則總是有用,喬遠想,很多“小仙人”列隊出現的時候,奇觀就會發生。沒想到老丁小半年做的這些小東西,原來是這樣一個龐大的計劃。

“這真不錯,”喬遠衷心稱贊,他想老丁的方式確實值得琢磨,“好想看最后那個‘大仙人的樣子。”

老丁若有深意地笑了兩聲,說,“那不能急,什么事都不能急的。”

“這事兒有點意思。”

“可不,慢工出細活。我是從像素得到靈感的!你知道照片的像素嗎?其實所有圖片都是一個一個點組成的……”

沒等喬遠回話,可能這龐大計劃里不可思議的地方的確令人發笑,反正娜娜是沒忍住,這時她猛地大笑起來。

“然后呢?你要說愚公移山的故事嗎?”她沒等自己笑完,就迫不及待問。大概被娜娜的笑惹怒,老丁翻了一個很長的白眼,屬于體力勞動者才會翻出的白眼,說,“然后?然后我看你就是個仙人!”

“他腦子有毛病。”娜娜之后這樣對喬遠抱怨。

“別這樣說,他就是給自己找個事做。”

“他不可能做成,太難了啊。”娜娜說,“而且這事沒意義啊。”

“是沒意義。”

“修他個大仙人!”她學著老丁罵人。

8

這一年的藝術節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秩序,似乎某只看不見的手在空中調撥著這里的一切,連中心廣場一群被藝術區游客喂養得十分肥胖已經無法起飛的鴿子,全都沒逾越它們被認為不應當游離的區域。

于一龍走后,阿紫姑娘的個人畫展在不起眼的一個小畫廊低調開幕。她沒有邀請任何人去捧場。人們甚至是通過梅姨才知道畫展已經開幕的消息。梅姨同時傳播出更讓人感興趣的信息,比如阿紫姑娘畢業沒幾年,開畫展是得力于于一龍格外的提攜。“年輕、漂亮,誰都愿意幫她,前途無量,尤其于一龍,他那么好心,最喜歡發現新人。”

梅姨總是說于一龍的好處,于一龍的壞處都是人們妄加演繹的,演繹的依據是梅姨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梅姨什么也沒說,卻又把什么都說了。大家領悟的那部分內容,因為缺少語言的確認,也屬于彼此之間心領神會即可的性質,因此也再無需語言來擴散傳播。

這段時間,梅姨倒是并沒有因為于一龍的離開而如人們所預料的那般忙碌,因為她看起來有大把時間。她總是出現在每一個熱鬧的地方:新開幕的展覽、不同規模的沙龍,甚至藝術影院播放的超現實主義影片的開場時段……她看起來又胖了一些,人們猜測是精神壓力過大所致。她戴上了眼睛,大框的老花鏡,走路的樣子便更像一只怒氣沖沖的貓頭鷹。

“這幅畫有沒有什么不妥?我不知道,我只是這么想,當然,都由你決定。”梅姨偶爾會對參展畫家們作出類似的提醒。于一龍遭遇的那些,也許讓她以為這種提醒是自己責無旁貸應該做的。被梅姨提醒過的人不是都能立刻明白她的話中所指,這時候她會重提好幾遍于一龍的名字,還有他正經歷的生活——在黑橋,這不算什么,關鍵是,要讓事業恢復從前的狀態,怕還需要好幾年,人生又不長,不小心點,一浪費就好幾年。

有人因此不樂意,便反駁梅姨:“于一龍是‘成員,跟我們又不一樣。”

梅姨便會立刻自責,說:“都怪我,我被他的事影響了,不該這樣,杯弓蛇影。”

不過梅姨并不會就此放棄,她出現的時候總是神情嚴肅,像家長會上始終提心吊膽的家長,口中唯唯諾諾連連說是,內心實則加倍不安。

梅姨的提醒也讓一些人開始留意,開始以為有時候她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這樣的想法一旦誕生便加速發酵,如此藝術區的氣氛難免令人感到壓抑和窒息。

幾天之后,有人甚至主動請梅姨去看自己的作品,聽她有沒有提出些什么問題。雖然想來這做法很荒唐,梅姨不過只是一個過氣的畫家而已,但有人懷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也就覺得聽從她的意見也無妨,就算梅姨的意見都是那種模棱兩可的話。她只是好心。

這是北京如常的那種短暫的秋天,凋零的黃葉這時是藝術區唯一缺少章法的東西,其余的,都處于循規蹈矩的秩序里。只是這秩序反倒讓人忐忑,不是么,從前這里的一切都亂糟糟的,像叢生的雜草透露的是茂盛生長的希望和自如的安逸,如今雜草被鏟除,凋萎的樹葉自行脫落,行人擁有了專用步行道,聚會的時候有按章法行事的服務生,中心廣場的地面畫上黃線,跳蚤市場的攤位準確鋪在一個個黃線間的格子里……這一切的發生是自然而然的過程,就像成熟之后的衰敗一樣讓人無可奈何。

“那個胖女人越來越神經質了。”娜娜依然這么看,她不是缺乏同情心的姑娘,因為她也這么說過:“梅姨大概跟我氣場不對!”

其實梅姨和娜娜還是有一樣的地方的,比如她們在藝術節期間都是從早到晚地在藝術區游蕩,不過娜娜是因為無事可做,人頭攢動的地方總會出現的故事或流言、香檳或咖啡,天然地就是用來吸引她這樣的年輕女人的。而梅姨是重任在肩,一個星期的時間里,經由她的勸說,好幾幅展出的畫作都被緊急從墻面上取下來了。空白的墻面像無言的沉默,加重某種不安。

娜娜這天回來之后就抱怨,“梅姨建議老丁搬走!她怎么到處指手畫腳呢,梅姨明明應該對自己的丈夫孩子指手畫腳去嘛。”

但是,梅姨沒有丈夫和孩子,也許這令她無法過一種五十多歲女人應享有的標準生活。她從前是有丈夫的,那時她還沒有畫出過什么像樣的東西來。后來突然地,她開始受到媒體的追捧,各路記者的電話每天都打來,那時梅姨還是娜娜這樣年齡的女人,最適合接聽這類電話,以及朝向鏡頭展露笑容。偏巧她的丈夫也是記者,這份職業讓他對藝術信息分外關注,畢竟他的妻子是被報紙命名的天才女畫家。他大概聽說了什么不便登上報紙版面的關鍵信息,對記者來說,這是常事。只是他處理這些信息的方式更像那種思慮過多而不易被普通人理解的行為藝術家——他辭去工作,離家出走,音訊全無。在那個手機還是奢侈品的年代,一個離家出走的丈夫想要不被自己的妻子找到,可比如今容易多了。何況他們還沒來得及有個孩子,如果有個孩子,也許離家出走的丈夫便走不久也走不遠了。梅姨自然因此陷入瘋狂,迷惘,焦灼,之后才是絕望。她結交的那些媒體從業者沒能給她提供什么幫助,她還動用了警察與私家偵探,最終她的尋夫歷程得到的全是失敗與徒勞的回音。癲狂的一年沒有賦予她同樣癲狂的藝術靈感,她一年沒有動過畫筆,人們猜測梅姨開始發胖也是那一年的事,不過無法確認,因為那一年之后她的照片再也沒出現在各種媒體。梅姨再度現身是近二十年之后,作為藝術家于一龍的助手。二十年間她的生活也并非毫無波瀾,因為丈夫在失蹤之后的第三年神奇現身,他沒有攜帶任何行李,也就是說他沒有回家的打算,他只拿出一份離婚協議。整個過程缺乏邏輯得像拙劣電視劇的情節,直到丈夫將其中的核心情節拋出,邏輯才得以連貫,水到渠成。他做得毫無破綻。

“什么事會這么嚴重?讓她丈夫離家出走?”娜娜問喬遠。娜娜第一次聽到這件事,不過這在藝術區也不是秘密了。

喬遠很早就知道梅姨的婚姻往事,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娜娜——梅姨風華正茂的時候可能太得意忘形,和其他男人的親密關系暴露出來,這令他的丈夫離家出走了。

“你能猜到啊。”喬遠終究不想明確說出來。

娜娜想了一會兒,才慢慢說,“也是,也是,不過,”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你可不許離家出走!”

喬遠問:“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說完突然感到不祥,好像感受到梅姨前夫的心境,又好像自己成了剛剛離開的于一龍,這樣的時候,還真是不適合說離開的話題啊。

“不知道,反正,你不能走。”娜娜果斷回答。可是,他們本來談論的是梅姨啊,喬遠想把話題轉回來,就說,“所以梅姨也不容易,閑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做點跟畫畫有關系的事情,她……”他琢磨著怎么說才不會加重娜娜對梅姨的成見,“她,可能,太緊張了,矯枉過正……”

“可是,明明是她在讓所有人緊張嘛!又不該她來操心的事情,老丁雖然不愛理人,可是也沒耽誤到誰啊。”

娜娜說得沒錯,梅姨叮囑老丁趁早停下他的雕塑工作。這些天里,老丁又做出了不少“小仙人”,如今小院里到處都是“小仙人”。梅姨說,“藝術節期間,人來人往,指不定誰看見這樣子會不樂意。”不過梅姨從不會把話說得很絕對,她隨后又很理解地說,“雕塑就是這樣,占地兒,沒辦法。”

好在這一切都沒對老丁的“修仙”計劃造成困擾。他如期完成了九百九十九個“小仙人”——娜娜這天去幫他數過,她數數的過程被梅姨的來訪打斷過好幾次,不得不從頭數起,這大概也讓她不開心。

喬遠很羨慕老丁專注的工作,這才是創作需要的狀態。只是他們其他人,都很難排除干擾。

娜娜在數小仙人的數目的時候,老丁還跟喬遠談起了自己的“創作困惑”,而喬遠之前都以為老丁不會有他們這種想得太多的畫家才會有的創作困擾呢。

喬遠對雕塑藝術了解不多,他們能談論的東西也不是太多,不過好在老丁的問題從來與技術層面無關。老丁問喬遠:“如果我想表達的意思,別人看不出來怎么辦?”喬遠想了想關于創作的本意與接受的效果本就是兩碼事的問題,又覺得很難簡短說清楚,就干脆說:“總有人能看出來的。”

“我覺得不是,我覺得我的‘修仙,就沒人看出來。”老丁有些喪氣。

“那看出別的,也是不錯的。”

“我不要別人看出別的,別人看出的不是我想表達的東西,那我花這么大力氣做這個還有什么用?”

喬遠突然被問住了。老丁是知道于一龍為何離開的——別人從于一龍的作品里看出的東西并非他的本意。喬遠就說,“其實就沒用,我們做的,都是沒用的事。”他現在果真這樣想,畫畫,本來是唯一一件他能高高興興去做的事,盡管無用,只是樂意。但在藝術區的工作室畫了十年以后,他感到這件事全變了。如今他和這里所有人一樣,畏首畏尾,成天想著怎么賣更好的價錢,怎么登上年度青年藝術家排行榜,又怎么在朋友們面前表現得跟所有人一樣胸無大志、隨遇而安,因為只有這樣表現你才能在這里交上朋友,加之于一龍離開之后的局面,他很難不受這樣的環境的干擾……這些事都讓他不快樂,讓畫畫變成痛苦的折磨,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說完這話他開始想如果自己是老丁就好了,或者是梅姨也不錯。喬遠之前從沒覺得自己會放棄畫畫,現在他突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老丁可能以為喬遠在敷衍自己,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說,“還以為你啥子都有,沒想到俗不可耐,跟我都支支吾吾,不說真話,你就跟那些人一樣嘛。”

喬遠一驚,還沒想好怎么辯解,或者他根本就沒法辯解,因為全被老丁說中了。老丁又說:“告訴你了你也不懂,我的計劃。很多‘小仙人,就跟人一樣,很多人,看起來差不多,但組合在一起的時候,你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

“不是一個‘大仙人嗎?”

“不是,我不知道它們組合在一起最后會是什么。”

“你想表達這個?”

“對,我想表達的就是,我不知道它最后會是什么。”

老丁還說,他現在用的這片雕塑工坊門前的小院子就快被整治了。這個小院是藝術區遺留不多的雜亂區域,很快,小院將被征用、清掃,重新裝修,變成游客中心之類的場所。所以留給老丁的時間不是太多,他擔心沒法完成計劃。

“因為剛才梅姨說要清理這個院子?”喬遠問。如果真是這樣,他決定這次不為梅姨說話。

“不知道,應該不是她,她就是個多話的老女人罷了,是之前,前幾天幾個公家的人就來過了,說要趕緊弄走這些東西,我想也是,我在這兒做這些,又不合法又不合情。”老丁想得很明白。

“那還有多少時間?”喬遠問,如果時間不多,老丁要不就停下修仙計劃,要不另尋他處。喬遠可不希望老丁提出要借用自己的院子,這些“小仙人”,還有那個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的“大仙人”,會讓自己的院子變得像個雜亂的車間,沒人想要自己的院子變成車間。

“沒多少時間。”

“哦。”喬遠想知道老丁怎么打算,又擔心老丁正好也等著他問,就忍住了。

“管他呢,先這么著。”老丁竟說,“還是公墓好,我再吵,再怎么弄,也沒人給我指手畫腳,不過在公墓,我也不會亂來,人在做,神仙鬼怪都在看。就是人自己不知道罷了,其實都是公墓里那么一小點兒,還那么吵吵鬧鬧,其實都一樣……”

喬遠覺得老丁嘟囔得前言不搭后語的,大概他在公墓工作的時間太長,習慣了這樣自言自語。有一次老丁給喬遠講過,他在公墓的時候,有一天下班,是冬天,下午五點天色就暗了,他爬上公墓那座山坡的最高處,看腳下的墓地,一個個方塊,他就把眼前的方塊地當成圍棋棋盤,在腦子里下完了一副棋譜。這種游戲他經常做,但那一天他不知怎么格外難過,山坡朝西,夕陽在很遠的地方,一點點地消退,最終只留下一根纖細的粉紅色的線,勾畫出天地的輪廓。他覺得圍棋什么的,沒意思透了,黑子白子都一樣,“你想,躺在那兒的,黑子白子,不都是一把灰嗎?”

于是喬遠也沒再說話,擔心老丁此刻會把怨氣出在自己頭上,老丁確實有怨氣的。

但是喬遠正想走的時候,老丁又叫住他,問喬遠能不能幫忙給“小仙人”涂上顏色。

“就是像素,每一個點一個顏色,湊一起,遠看,就是‘大仙人了。這事不難,我就是擔心,來不及——”老丁解釋。

9

藝術節變得乏味,喬遠就去幫老丁給“小仙人”上色。老丁花了一筆錢,買了十八色的丙烯顏料,其實如果老丁懂得調色的話,就會知道根本用不了這么多色的顏料。

喬遠按照老丁給出的草圖,給“小仙人”涂色,這事只要不是色盲,都能做,但喬遠畢竟是藝術區小有名氣的畫家,這種填色游戲于他,該是大材小用了。嘗試之后,喬遠驚訝地發現自己還竟然享受于此——這種無需動腦的涂色工作,似乎因為簡單純粹,會讓人迅速進入專注狀態。而這種專注,怕是喬遠向往已久也未能企及的了。

這可算是很久以來喬遠難得全神貫注的一段時光。他無需考慮自己在做什么,做出來會不會被人欣賞和招人喜愛?也不用擔心同行們陰陽怪氣的評論,或者硬著頭皮去面對畫廊老板覺得作品很難賣出去的時候那種詭異的神情。

一些瞬間里,排筆落在小仙人的衣裙上,木料的質感畢竟與宣紙迥異,更生澀的、一直傳遞到手腕的細微抖動,突然地,就讓他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無可救藥啊,他竟然在為一個鑿小石獅子的匠人打下手,做一個莫名其妙的“仙人”?如果要毀掉一個人,就對他說你無可救藥便是了,但如果是自己這樣認為呢?這種念頭會迅速覆蓋工作帶來的短暫愉悅。這種時候,喬遠會懊惱地把刷子扔進水桶,甚至不顧濺出來的有顏色的水在地面連成斷續的潑墨般的水漬,他徑直就起身往路對面自己的工作室走。

然而回去之后,他立刻又會意識到自己依然在浪費時間,因為除了抽煙和發呆,他確實無事可做。這屆藝術節沒有喬遠的展覽或活動,這并非是于一龍對他的忽略,而是他意識到他對這一切都失去興趣了。展覽什么的,再不像從前令他向往,只會徒增他的疲倦與憂慮。那時候他這么想過,如果展覽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就好了,但這想法很荒唐,又幼稚,極不現實,因為展覽需要人氣,你需要面對觀眾、評論者、媒體、朋友……而你不能讓他們所有人都滿意,結果總是有些人滿意,有些人不滿意,而你并不知道這“有些滿意有些不滿意”最終會組合成什么樣的局面,就像老丁說的,“我不知道它最后會是什么。”

于是喬遠又回到老丁那兒,借口自己剛剛只是匆忙趕去洗手間。老丁頭也不抬,只嗯一聲。他卻覺得老丁對什么都心知肚明。喬遠故作平靜,卻疑心自己表現得更加焦躁。坐下的時候甚至會讓折疊椅跌倒在地。心里的波瀾總算被隱藏了,卻并未徹底過去,這樣他就會看自己哪兒都不順眼,直到勉強再拿小刷子涂完一個小仙人,直到在這種強迫自己完成一件事的過程中,焦躁感逐漸過去,直到他像抄經的僧人心無雜念,他才會感到世界還是平靜的,他還依然是被善待的。不過,用不了多久,剛才的過程又會重演一遍。以至于老丁終于開口問他,是否上了太多次洗手間?不過老丁沒有追問下去,老丁涂“小仙人”的速度比喬遠慢多了,老丁得加把勁,盡管老丁中途很少停下來,老丁甚至洗手間都不怎么去。

娜娜多數時候也跟他們一塊兒干,雖然她覺得這事沒什么意思,她還是打雜,做些洗刷子之類的事,但至少這個計劃“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難”——反正她是這么講的。

藝術節就這樣逐漸被他們遺忘了,在從前這是不可想象的,沒有人會遺忘藝術節。除非偶爾,一些朋友從這里路過,帶著不解又不屑的表情的時候,他們仿佛才會突然想起當下的時節。他們跟那些路過的朋友,彼此會禮貌地寒暄,偶爾有人還會自告奮勇想要幫忙來涂一兩個“小仙人”。只是老丁不喜歡別人動他的“小仙人”,他認為這讓整件作品與他的本意背道而馳。“你也來,他也來,又不是蓋房子,添磚加瓦就成。”老丁說。

老丁訂做了一個巨大的正方形的畫框,就在院中豎起來,底部用地鎖固定在水泥地面,就好像小院中多了一扇沒有門的門框,或者沒有秋千的秋千架。老丁的計劃是用掛畫線在畫框之間分出九百九十九個小格子,再把涂好顏色的小仙人放到每個小格子里,用白乳膠固定。盡管對作品最終會顯現的效果難下斷言,老丁還是“精心”準備了草圖,老丁動用了彩色打印設備,其實草圖也不過就是一張彩色打印的低像素照片,模糊得看不清到底是哪位仙人。不過也許這正是老丁的本意,他到底希望能得到出乎自己預料的驚喜。娜娜認為這很奇怪,“他明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還這么,大動干戈。”不過她沒讓老丁聽見這話。

兩天之后,他們開始往畫框上放“小仙人”,沒有編號,只按照顏色,不同顏色的“小仙人”有不同的位置。這時候,喬遠倒是很少產生那種折磨人的認為自己在浪費時間的想法了。他想有個事情做總是好的,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他又想到梅姨也許正是這樣,哪怕分發蘋果,至少她從中得到了勞動的單純快樂。可惜梅姨現在不分發蘋果了,喬遠想,比起梅姨現在操心的那些事,還是分發蘋果更適合她。

老丁幾乎不休息,他干得有點拼,如果喬遠提醒他該休息一會兒了,老丁會生氣地罵人,他罵的是那些要趕他走的人。“那些仙人哦,再不快點兒弄好,就來不及了。”此處“仙人”的用法就是臟話了。喬遠想這挺有意思,“仙人”在老丁嘴里既是神仙,也是一句臟話,好像沒什么不同。喬遠還覺得老丁有些可憐,盡管老丁從未表現出那種軟弱的時刻。但他罵著“那些仙人”的樣子,穿著滿是顏料的舊夾克,看不出顏色的褲子,頭發里不時掉下點兒木屑兒,眼神堅定又急迫,誰都能看出來那眼神里滿是“想得不可得”的感覺,這感覺又確實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娜娜對這一階段的工作興趣更大,她指著畫框說,“這是仙人鎮,仙人們的小鎮。”連老丁都被她逗笑了,這真難得,娜娜似乎為老丁的笑而受寵若驚,老丁是幾乎不笑的人,他在公墓工作那些年,只需要“陽氣”,笑容在那里是讓人反感的。娜娜又指著老丁說,“你是仙人鎮的,公民,我叫你公民好了,勇敢公民!”

喬遠覺得她說的可能是哪部電影的臺詞,不過他記不起來。勇敢公民的說法只能出自外國電影,但是又很適合老丁。這種重復性的勞作,一點一點地搭建,漫長的工作,確實需要勇敢,宛若修行。

沒人提起過“大仙人”完成之后會怎么樣。它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件作品。老丁的突發奇想在藝術區是無足輕重的,除去他自己,沒人拿它當作品。談論這個會令三人迅速沮喪。多數時候他們都在沉默中各司其職。喬遠調色,老丁上色,娜娜做別的。

老丁平時在藝術區的二嫂小餐館應付著吃飯,這幾天,每到吃飯時間,喬遠和娜娜都跟著老丁應付著吃飯。二嫂小餐館只有三張桌子,和店堂一樣,都是低矮、油膩的。老丁總要請客。喬遠知道老丁還是過意不去,讓畫家來給自己干這個。不過老丁大概也沒多少錢,他總吃素菜,雞蛋西紅柿、清炒豆芽。他跟梅姨一樣吃素,不過老丁很瘦,他的退休工資應該都投入這個“修仙”計劃了。喬遠有幾次搶在老丁之前結了賬,不到五十元錢。老丁就會沉默半天,終于忍不住的時候,老丁說,“真沒事,我想得很明白。”

“什么事兒?”喬遠問,因為老丁突然這么說,喬遠不明所以。

“我們都這么熟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我想得很明白,我這么大年齡了,就想個自在,就想個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別的什么,錢啊,都不如想做什么就做更重要。”

老丁就想做一個“仙人”。他會做出來的,喬遠只跟娜娜這么說過,“老丁大概是這里唯一能自己做主的仙人了吧。”

“你在罵人么?”娜娜問。

10

藝術節閉幕那天,氣溫一夜間降到三四度。明明前一天還晴暖的,這天便開始陰沉,似乎有一場雨,卻始終沒有來——這是一早走出工作室的娜娜尖叫著讓喬遠得知的信息。

老丁的“大仙人”基本成形,只剩下上部的一小塊空缺著,那里的“小仙人”還沒能各就各位,不過他們計劃今天就把它們全部弄好。想到這件事竟然如愿完成了,喬遠還感到一絲意料之外的小小激動。不過他得先找一件厚實的外套,這如果沒有娜娜的幫助將不會那么容易,過程中,他想起藝術節總算落幕,不知道一切會不會恢復從前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對此沒什么信心,有些變化注定就是永恒。好在秋天即將過去,再過幾天,暖氣會把室內烘烤得一直暖融融的,人們會進入昏昏欲睡的漫長而安靜的冬季,藝術區一整年的蠢蠢欲動的氣息也將就此消隱。

如老丁所料,“大仙人”和草圖顯示的那位仙人,看起來確實大相徑庭。老丁說他用來做草圖的原圖,本是《西游記》里的太白金星的,何至于成了眼下被娜娜形容為“肥胖的蝙蝠俠”的樣子。

“主要因為原圖是長方形的,現在我們做成正方形了。”喬遠說。

老丁這天像是刻意打扮過一般。他穿的灰色毛料大衣,是喬遠從未見他穿過的。據娜娜研究,那毛料的質量上乘。喬遠想那大概是老丁衣柜最里側的那件了。每個人都有些掛在衣柜最里面的衣服,你從不會去穿它,但你也從來沒想過要淘汰它,你還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需要這樣一件衣服的,哪怕這樣的日子總也不來,你依然對那件衣服另眼相看。這么說來,也許老丁大功告成的日子,是值得毛料大衣出場的。

老丁說,雖然“大仙人”變形了,但氣質還在,還能看出,是個仙人。

娜娜就說老丁又在罵人了。

“大仙人”終究沒有完整成形。那些人結隊趕來的時候,娜娜正往畫框上塞一個紅色的“小仙人”,她一手拿著“小仙人”,一手拿著白乳膠,口中念念有詞,還在說著“仙人的小鎮”這種奇奇怪怪的話。

喬遠后退了幾步,瞇起眼睛看。這樣看去,畫面往往就能看出不一樣的效果了。他小時候玩過三維立體畫,一度在小朋友中間很流行的。竅門是,如果你能把眼睛做成對眼,就總能立刻看出三維立體畫中暗藏的溝壑與乾坤。這時他也嘗試了一番,盡管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對上了,但他也看出了“大仙人”大概的形貌,衣裙比那些組成它的“小仙人”飄逸多了,翩躚著;面目的線條格外圓潤,不像蝙蝠俠;只是身和面都那么朦朧,宛如不愿現身的觀音,總是只在云端露出一點點圣跡——這一點點的跡象其實就足夠了,能看清這點跡象的人從來都是幸運兒,從來鳳毛麟角。喬遠想自己眼下該也算是幸運的吧。

他自然也看見了畫框前忙碌的他的姑娘。她嬌小的身影變成了兩個,仿佛兩個娜娜不斷在他視線里交叉跑動,重疊又分開。一個是清晰的娜娜,和平時一樣,另一個是模糊的,像娜娜的印象派的版本。老丁也變成了兩個,如此眼前竟擁擠起來,人影幢幢。

人影幢幢倒不是因為他用對眼看到的幻象。

那群人確實有七八個,還有清障車緊隨其后。喬遠在聽聞清障車發出的類似于警笛的聲響后,才從剛剛的幻世中醒悟過來。他狠狠地眨了幾下眼睛,幾乎快擠出眼淚了。眼前的世界在持續的輕微晃動后,才總算恢復平穩。

“今天就要清理這里。”來人中的其中一個,對老丁說。說話的人穿著最不起眼的晴綸黑夾克,跟老丁的毛呢外套在一塊兒,顯得廉價。

“清理?怎么清理?”老丁顯然有點慌,事情也許早在他的意料中,但他從未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突如其來。

“我們只是辦事的,別的,”那人清了清嗓子,這顯得他隨即要說的話特別重要,現在,他倒是令老丁顯得廉價而不堪了,他又說:“別的,你得去問管委會。”

那群人中,可能是站在最后面的那個,這時說,“他怎么去問管委會,他跟藝術區一點關系都沒有。”不過喬遠只聽見聲音,那人太矮,看不見他的臉,那聲音又說:“我們不用跟他說,不用理他。”

“這,這,”老丁吞吐幾聲,兩手在大衣前襟搓來搓去,大衣前襟就沾了點紅色顏料,他好不容易才說出:“能不能晚兩天?”

“這個我們可做不了主。”黑夾克說。

“我就要做完了——”老丁說著回頭看了看“大仙人”,他還往“大仙人”這邊挪了兩步,似乎想站在畫框前。

“沒事啊,你要是不愿意我們動手,您就自個兒把您的東西拿走,拿不走的,我們再來。”黑夾克點了根煙,又遞給老丁一根,老丁不接,老丁已經平舉了胳臂,擋在畫框前,他不能在關鍵時刻放下胳臂抽煙。

喬遠沒能弄清眼前的局面,這似乎比他剛剛看見的世界還要古怪和神秘,那些人都是男的,都看不出年齡,都穿著統一的黑夾克,表現出公事公辦的樣子。

喬遠走上前說,“能不能這樣,您看,就是我們自己把東西搬走。”

領頭的黑夾克吐了一口煙,喬遠后退了兩步才避開煙霧,那人皺了皺眉,而喬遠覺得自己才是需要皺眉的那一個,但他沒有,他的態度也不算好。那人似乎不明白喬遠在說什么,思忖著,片刻才說,“當然可以,但是得在今天太陽落山以前。”

“為什么一定要今天?”喬遠問。他想老丁也確實沒有任何道理占用這個院子,所以老丁理屈就詞窮,他們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爭取時間。

那人卻突然說,“你是誰?這跟你沒關系吧?”

這下連喬遠也理屈詞窮了,那人隨后拿出了文件,有管委會的公章。不過老丁不接,喬遠也不接。娜娜沖上來搶走文件,她匆匆看了一遍,又甩給黑夾克,把文件拍在他的黑夾克口袋上,說,“上面說的都是些廢話。”她跑到喬遠身邊,趴在他耳朵上,輕聲說,“我猜,他們是為了今天晚上的閉幕式晚宴。”

喬遠一聽就明白,盡管這段時間他們游離于外,也很難不知道閉幕式晚宴的事——重要的嘉賓都將出席并相談甚歡,他們舉杯端盞之間,一些模糊的局面就清晰了,一些難以決斷的事情就定型了,一些曖昧的念頭就顯現了。所以,有人想著要給“重要的嘉賓”留下好印象,比如一個清爽的、規整的藝術區。而這個小院,自然就屬于雜亂的、曖昧的、需要清理的。

喬遠給了娜娜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只有老丁自顧自地,一直昂著頭,胳臂端得筆直地站在那里。

黑夾克抽完了煙,煙頭在地面被踩滅,留下一團黑灰,他語氣緩和了些,走過去搭著老丁的肩膀說,“我說老哥哥啊,還有那位”,他指了指喬遠,“還有那位大哥,我就是個辦事的,干活拿錢,干不成就拿不了錢,您這兒跟我犟也沒用啊,對吧?我們能做半點兒主么?這些人,我們都做不了主啊。還有,如果真是您正兒八經租了這地方,再不成您大手筆,買了這地方,我們誰也不能拿您怎么樣,就算天王老子也不會動您這些寶貝物件的,您說是不是?我看您這些,這么漂亮,還真算是寶貝啊。不過關鍵啊,是您名不正言不順啊,您看這樣行不?要是您喜歡這地方,您就去找管委會,或者去找物業,正正經經地把這地兒盤下來,我們也落得輕省,還交個朋友,我們都是干力氣活兒的人,也都不容易,您說呢——”

“我沒錢租這里!”老丁斬釘截鐵地,語氣堅定得仿佛跟他說的話的意思完全相反。

黑夾克一愣,很快就笑著說:“怎么著?那您的意思,那還是——我們來?”他揮手在空中劃了條直線,把剩下幾個人全劃在那條線上,唯獨把老丁劃在線的另一邊。

老丁放下了胳臂,像突然中彈的士兵,像某種原本支撐著他身體的東西被撤走了的人。

喬遠就指著“大仙人”說,“這些東西我們今天搬走,我們還要的。”他其實不想說這樣的話,太殘忍,但如果老丁自己來說,怕是更殘忍。他們都知道,憑他們三個人,不可能在半天之內讓大小仙人們搬到別的地方,何況倉促間,他們還能找到什么別的地方呢?

“沒問題,那下午四點,我們再來,您得給我們留點時間干活。”黑夾克很爽快,說完就準備領著眾人離開。

“不用了!”老丁突然大聲說,他還朝半空揮了揮胳臂,仿佛在召喚半空中的什么人。如果他真能召喚來哪位神仙就好了。

黑夾克就停住了,回頭,老丁才接著說,“你們,你們都弄走吧!”

“那怎么行?”娜娜跑過去,攔著那些人。她目光嚴厲地看著喬遠,喬遠也用眼神告訴她,“就這樣吧。”只是她依然不打算放棄的樣子,他就想她終究跟自己還是不一樣的,她不懂得老丁。

也許因為喬遠沒有明確地對自己表示支持,娜娜干脆跑過來,問喬遠,“我們是不是可以弄到黑橋去?于一龍那里?他那兒地方大!”喬遠就想,看來娜娜不僅不懂老丁,還不懂于一龍。

他把她摟住,低聲告訴她,沒事的,沒辦法。

“算了算了,”老丁說著,他后來就一直這么說著,“算了,算了——”過了一會兒,老丁不說“算了”,但開始重復說著:“仙人,仙人——”喬遠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罵人,還是在說著那些很快會離他而去的“小仙人”,以及從未被一睹全貌卻也將消失在眼前的“大仙人”。

說完“仙人”,老丁又開始說“算了算了”,就這樣反反復復地。

“于一龍那里為什么不可以?”娜娜堅持著。幾乎同時,裝置著仙人們的畫框倒地了,巨大的一聲響。仙人小鎮的居民們四處彈跳著,散落開,砰砰啪啪的聲響綿延不絕。

娜娜把臉埋在喬遠胸前,她沒哭,她還用手掌捂著自己的耳朵,以為這樣就能當作什么也沒發生。

那些人把這樣的工作做得極為熟練,總是對下一步他們該怎么做胸有成竹的模樣。小院中那些一直擺在角落中的石膏、廢棄的木料,一輛沒有輪胎的自行車,缺了把手的馬克杯——林林總總的,大大小小的,都裝上了清障車后面的翻斗。它們在翻斗中擁擠著,混亂不堪,直到無數的“小仙人”,像成群結隊的蜜蜂或者螞蟻,以身體覆蓋上去——就像給世間紛繁復雜的一切蓋上一床更加紛繁復雜的被子。

喬遠是這時注意到,清障車后面還有一輛車的——七座商務別克。

他無需湊近便能看見,前擋風玻璃上顯影出的,駕駛座的位置,那張于一龍的臉,并不那么清晰,若隱若現的,但前所未有的真實。

幸好娜娜沒有看見于一龍。喬遠想,于一龍一定是在清障車之后抵達,然后靜觀其變。他指揮著黑夾克的行動,哦,不,也許正是于一龍發起了這次行動。

11

一切在當晚的藝術節閉幕晚宴上水落石出。喬遠和娜娜自然都不會在這次晚宴的邀請名單中。每一場在藝術區內的摩洛哥餐廳舉行的晚宴,從來令喬遠感覺像另一個時空。那些昏暗的燈光就和餐廳摩洛哥的命名一樣遙遠而神秘。

當晚的情狀喬遠都是聽應天講述的。晚宴一結束,應天就像大驚小怪的主婦跑來散布他當晚的見聞。

于一龍的座位在深褐色長條餐桌某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于一龍整晚的話題全都是幾百年以前的藝術流派,他著重談蒙德里安,仿佛對于二十一世紀開始之后的藝術他一無所知,仿佛他真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于一龍的表現依然是自如的,不卑不亢的,他只是避而不談自己當時離開眼下又回來的過程。

很多紅酒杯都伸過來,請求著和于一龍碰杯,他一律很有風度地回應,但淺嘗輒止。他可能不想喝醉,盡管那晚很多人都喝醉了。

“人都喜歡回到自己得意過的地方的。”談到這里,應天說。

“他怎么回來了?一點事沒有?”喬遠問,畢竟應天始終都沒說到這最關鍵的部分。

“他是回來了,因為有功,在‘構建藝術區的美好環境方面,尤其出色。”應天酒興未過,但也說了大概:老丁那個小院本不在管委會列出的整治名單之列,是梅姨的頻繁造訪才讓老丁受到了關注。當有人問梅姨,關于老丁的情況的時候,梅姨表示了極度的憂慮。梅姨還希望有人能勸勸老丁,她的原話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她可能以為這樣說,管委會那些人就會器重她了,哈哈哈,”應天笑著,說,“沒想到啊,沒想到,人家還是把于一龍請回來,專門干這件事。”

“于一龍說他再也不回來了啊?”娜娜問。

應天不敢相信一般地看著她說,“這種話,說說而已啊。能回來,為什么不回來?”

“梅姨真這么想?”喬遠問,他不愿相信梅姨真是這樣,有那么多隱藏的野心。

“誰知道呢?”應天說。應天知道的只是,梅姨很崩潰,因為,她在晚宴上吃了很多肉,牛排、雞肉沙拉、小羊蹄,她一樣也沒錯過。

“梅姨不是吃素嗎?”娜娜問,“她吃肉會胖成什么樣子!”

“那她可能又開始暴飲暴食了吧。”應天說。梅姨又絕望了一次,本以為于一龍走后,她能大展拳腳,沒想會失望;又期待著在老丁的事上被器重,沒想又失望。

“可怕!”娜娜感嘆,不過她隨即倒是說出更可怕的話了,“梅姨什么也沒有了,現在,她真可憐,她還能做什么呢?”

喬遠把食指立在嘴唇上,示意娜娜別說了,畢竟應天在旁,還在說著他經歷的“藝術區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晚宴”。于一龍和梅姨整晚都沒講話,畢竟梅姨一直忙著吃肉,無暇開口。應天猜測是因為梅姨傳布的那些關于于一龍和阿紫姑娘的流言,已經被于一龍知道了,于一龍心有芥蒂。

應天說:“阿紫姑娘不再是他的助手了,他為了避嫌吧?可以理解,但是,梅姨居然也不是助手了,現在,他只留下了一個助手,是復讀機,哈哈,居然是復讀機。”

于一龍倒是滔滔不絕,他后來悄聲對應天說:“你們都以為蔣爺非得弄點轉喻嗎,沒有的事兒,他就是看透了,不玩兒了,天下那么大,不是嗎。”

“你說,他這都什么意思啊?”應天對喬遠說。

無論什么意思,喬遠都不想再關心了,自從老丁灰色的身影在這個灰色的天氣離開之后,他就有種預感,他再也不會見到這個老人了,雖然他們彼此允諾過,要常聯系。

應天帶著鼎盛時期的酒意離開以后,喬遠也走出自己的院落,藝術區開啟了史無前例的輝煌的照明系統。月亮和星星都杳無蹤跡。對面的小院像從未有過主人一般,有種史前時代的明亮卻荒蕪的氣氛,一切歸于原初的那個點,并不知道會朝向何方演進和展開。

小院前停著一輛紫色的小汽車,是阿紫姑娘的電動汽車。喬遠過了會兒才發現,阿紫姑娘還在駕駛座上,她把頭埋在方向盤上,胳臂環繞著方向盤,像睡著了。從喬遠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她馬尾的形狀,像一蓬蓑草,又凌亂又蓬勃。很久之后,她依然這樣埋著頭,喬遠也想過要不要去敲敲她的車窗,又覺得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最終,他什么也沒做,把她留給明亮的人間燈火。

回到屋內的時候,喬遠在想,要不就準備離開,要不就投身其中,大干一場,關鍵是,一定得做點什么了,畢竟,你以為不努力就能讓你覺得輕松,那一定是你錯了。

他幾乎握緊了拳頭,娜娜問他握著什么,他說沒有,什么也沒有。

在一切懸而未決之前,他什么也不想說。他手中握著一個“小仙人”,老丁的“小仙人”,白天的時候,那些人動手之前,他偷偷藏起來的桔黃色的“小仙人”,他想留作紀念。此刻他發現,“小仙人”不只是一種紀念。他握著它的時候,能感覺到那種孤獨,任何人或者一千杯啤酒,都不能使它或他擺脫掉的那種孤獨,九百九十八個“小仙人”都去別處之后,這遺留的千分之一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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