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馮夢龍《情史類略》，談及十一個感情問題

北野

一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商亡，男人不死節，只留一些弱女子在懷恨。為啥？紂王情深，她們都雨露均沾。

太公俘獲妲己時，見光華耀目，發癡傻，心生戚戚焉，掩面叫周卒：殺了她，殺了她！

妲己死，商國嗟嘆，周人也心里暗淡。

問世間情為何物？得國，莫如得塵世間星光璀璨的一點煙火。

二

大水沒有準備。大水是一個深深的淵潭。一個陰謀。

昨天成了鬼魂的溺水女子，濕淋淋地站在波浪上，她的眼睛里，芳草萋萋的人間，從來不會為一場淹沒而改變。

女子拼死不能給“俠”字，不然，死節的、死義的、殉情的……會紛紛墜落，皆不得好死。

大水不能在懸崖上看，大水需要在漩渦之下，才能看清它所有的波瀾。

三

比翼，飲啄，行止，都不分離。通宿命，復死生，都在一處——這是鳳鳥的傳說。

《洞玄本行經》說：衛羅國王生一女，與鳳鳥朝夕相處，竟然懷孕了，國王大怒，斬掉了鳳的頭，埋在了樹林里。

皇帝的女兒想念鳳，天天去樹林里哭泣，鳳突然活了，就抱著國王的女兒飛入了云中。

情到深時，相互幻化，遇火得死生，這是絕望的局面。這也是希望的局面。

看世道人心情天恨海，都有抑郁寡歡的時候，但又能到哪里去痛痛快快地放聲痛哭一次呢？

要命的是：誰將賞賜我們一次復活的傾聽。

四

你的鬃毛里藏著憤怒的黃金，你的身體放出光和它穿透另一副身體的能力。

獅王并不懼怕你，它也不懼怕競爭對手。它偶爾傷心，是因為你突然產生的灰心。

我想有一百五十次的能力，天翻地覆的能力。而我，永遠翻不過你的身體。你的影子橫亙在面前，是一座山，是一次怒吼之后顫抖的潮水。它的孩子們都站在高高的山岡上，俯瞰著懸崖下旋轉的風。

獅王，你的愛情生活是詭異的。它動蕩，同時也產生穩定。像哲學一樣的穩定。云朵壓著它的屋頂。

我想大叫一聲，掀翻脊背上這塊巨大的石頭。

五

母虎盤旋山脊，見一個血頭血臉的來者，心思曖昧之時，發現是其夫也！這一下，它才開始慌亂起來。原來它天天撫摸的虎丘墳，已經倒出了丈夫的身影，天殺的，你干嗎去了？怎么現在才現身！

擁婦求歡處，處處有險絕。而脫離虎口的，都是溪林里的慈善之輩。《義虎傳》里說的這一條剪徑大蟲，好像就住在隔壁。日日嘶吼，讓多少女人雙腿發抖？

如果它換作我，你知道我有多少諂媚嗎？向深山行時，偏偏只有我一個人，邊走邊喊你的名字。

虎妻，虎妻，你裸身坐在山巔哺乳，幼子尚小，蠕動的身子，仍然替你披著時光的斑紋。

六

烈鶴碑上記著它的故事：有鶴雙棲在南樓之上，日子多甜蜜，一日雄鶴被人誘殺，雌鶴哀鳴不止。憐憫人捉了一個雄鶴放入巢中，想促成好事，誰知道雌鶴竟然懸足而死，我的天啊，鶴之決絕，節性超過人間烈女。

烈鶴碑壓在高郵的街頭，引無數文人騷客以詩憑吊，而我是脆弱詩人，只有傷心的沉默。

七

河伯女好刁蠻，她把投水自盡的冤魂，都當了車駕。那些波浪的鞭子，抽著他們;那些深淵的淤泥，埋沒著他們;而寒流似乎是寬厚的，它用冷火焰烤著他們的身體，讓他們收縮得像一枚腐爛的蚌殼。

書生的絕望，是整個塵世的絕望，他投水的時候，整個塵世都面無表情地背過臉去，如同棄他而去的那個勢利女人。

河伯女看見一顆珍珠夜夜在閃光、流淚。河伯女心腸一軟，她的車駕就慢下來，水族突然變得一片明媚，像春風蕩漾的子宮。

準備溺水的人，你要想好了，這一沉落，誰能把你再次救起？

八

菊花蔭重，一層層都是弱女子的身影。

煙云縹緲的時候，遠處現出畫圖。其中有華屋，竹園，小溪，陽光如金玉，照著萬盞蓓蕾;美人倚門而立，夸我：郎君好才人也，請垂一顧！

敘禮延坐，羅以佳果，飲以醇醪。這是神仙的風情和待遇。

白衣可人，黃衣盈盈，都是花芙蓉的做派。吟詩唱和，彼此忘情，一夕千年，誰在夢中悄悄薦了枕席？

翌日辭別，黃、白美人傷郁而泣，各贈金銀鳳釵，說：“愿君睹物思人。”

越年，書生舊情萌動，返回深山訪友，橫豎尋不見那所潔凈的宅第，萬分驚訝，再看所贈金銀鳳釵，乃是菊花的黃、白花瓣。花木有情，此為一證。

順便有一誡：時人養花，須小心翼翼，除了心地清潔，萬萬不可作污言穢語，以免污濁了良人視聽、愛人心境，或者還有枕席的機遇。呵呵。

九

鸞鳥似乎無夢。但它的叫聲是一絕。國王就花重金買了一只，想聽聽它的絕世稀音，美味佳肴飼養，還雕個鑲金的籠子當它的安樂窩，誰知道這個東西還真不買賬，養了三年也不吭聲。

仆人出主意說：聽說鸞鳥見到同伴就叫。

國王叫人搬出一個大鏡子，放在鸞鳥對面，鸞鳥一見同類身影，就悲鳴不已，奮力飛撲，撞得頭臉血跡模糊，翅羽紛落，最后力竭而死。

到《異苑》記錄它的時候，它就只剩一副記憶中的白骨了;鸞鳥不獨飛，雙雙夫妻節;珍饈金敷面，不叫為貞烈。

嗚呼！

十

遜頓國有一棵淫樹，晝開夜合，人稱：有情樹。

我懷疑它就是合歡樹。如果是合歡樹，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草含羞，葉知戒，何況一棵靈精的樹呢？萬物生于情，死于情，這是真理。羊跪乳，鹿斷腸，蜂君臣，雁喻友，雞報時，鵲識風，蟻知水……萬物精靈有勝于人的，有不輸于人的，凡此種種，都有上天安排。

樹合歡，與人何干？你污濁你的，生死輪回，寂寞無言。我枝葉交結，風情萬種，自由自在，自生自滅，偏偏你以為我在宣淫？世俗里總有可恨的人！

青天白日的時候，無限風光都被人占盡，我在夜里花香開合，不好嗎？

綠蔭傘蓋，揖讓有序，夜夜歡合于暮色深處，真性靈也。

十一

皇帝一開始就是有心術的。皇帝讓后宮的妃子們做軍服，縫鎧甲，偏偏有一個妃子多了一份心事，家事國事憂慮重重，邊關白骨累累，無定河滔滔不息，她情思綿綿，就在鎧甲里藏了一首詩：“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做，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棉;今生已過也，重結后身緣。”戍邊的士兵突然發現了這首詩歌（這個士兵太牛了，他竟然懂得風情，那么，他應該是棄筆從戎的詩人吧？），心領神會之后，就交給了元帥，皇帝知道后就回到后宮里問，誰是那個詩人，說了無罪;一個風情萬種的妃子裊裊婷婷出來了，簡直是天仙啊，我的天，皇帝后悔也沒有辦法了，就靈機一動，把妃子直接許配給了那個士兵，邊關將士那個感動啊，叫“感極而泣，哭聲震天”——從這個角度看，皇帝還真是個成熟的政治家。

從此感情的問題被皇帝看重，他就與一個傾國傾城的妃子發生了生死戀，直到鬧成一場兵變，差點江山易主，才在眾人逼迫下，勒死了自己那個癡心相對的女人;然后他也頹廢了，凄凄慘慘戚戚，一個活成了一半的男人，連江山也失色。

從感情的角度看，我佩服這個純潔的男人。盡管他的另一面，始終被人詬病。

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就是唐明皇和楊玉環。

后人有結論說：把愛當成全部財富的人，生死只是一縷云煙。

你糾正世界的時候，我仍然在風花雪月，這是不是有些可恥？或者說，風花雪月，同樣可以糾正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