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克
一片水域是其自身的宇宙。
我們因水而來,索要的,無非
幾個鐘頭的逃離。
湖水清澈啊。水草不愿長大,蘆葦
有少白頭,飛鳥愛上云朵落在湖心的影子。
這些生于大湖的事物,有福了。
略顯青澀的是沿岸的垂柳。
湖面上,日光淘金,快艇如后生。
湖水不語
教導我們學會淡定,務必守住
體內的波瀾。
循河谷而下,溪水不時暴露出躁脾氣。
草木挽留不住它們,草木只是溪水
邂逅的窮親戚。水中的石塊,若無其事
抱定一顆任由清洗之心。
我們也不急。我們是來浪費的
我們有好幾個時辰多余的光陰。
只是該如何說與山溪:世間多少大事
都在這緩慢消磨之中?
小徑幽深,如暗中發育的少女。
松樹,柏樹,以及高矮不一的灌木
充當了山體的遮陽傘。
腳底石塊安于被踩踏的命運。鵝卵石
認定自己天生是一塊楔子。
此刻躁動的是林間的鳥鳴,還有一路
抱怨的溪水?!绱松系染铀?/p>
還有什么不夠滿意?
一條馬陸蟲橫著過山路,有著
寵辱不驚的氣度。
倒是我這個外來者,怎么看
都不像大山盛產的物種。
初冬僅給水杉樹的針葉
貼上一層應景的黃,水杉樹自身
則陷入多年以前往事的追憶。
花草們聞嗅不到季節的鼻息
兀自紅綠。在一株蕨草的葉片上
能夠尋到
一座森林的安閑與寂靜。
座椅上,木頭人懷抱吉他
無聲演奏。
對于一群闖入森林的朗誦者
它們不歡迎,不排斥,不理會:仿佛
一切人為的喧囂,都攜帶著膚淺
和內心的焦躁。
這一片古林地適宜寄存老年,緩慢
以及世間所有疲倦之心。
南風帶來春天,但一時吹不醒
嗜睡之人。在這里,春困被拉伸成一個
過于冗長的哈欠。
枝干枯硬,腋窩下蓄養著苔蘚。
樹身有洞,吃進雨雪、雷電、光陰
但不吐出任何東西。
初秋,人們像往年一樣打收果實。
(這一年一度緊鑼密鼓的催租……)
沒人想到對老果樹說聲感激,也沒人
對它們還能度過幾個春天
發出疑問。而
一棵老果樹何得?到頭來,只落得一把
朽骨,和一張皺褶密布的陳年之皮。
春天來了,風箏重新回到天上
跟過去的一段生活告別。
風箏被一根細線拴住
受制于他人。呵,和你們想象的相反
風箏并不認為這是牽絆,而是
對于自由必要的約束。
“適度離開地面,你會發現平日
看不見的美……”
———誰曾聽過風箏的耳語?
一只風箏,沒打算隱藏自己的想法。只是
它在傾訴時,你不在場:它的心聲
被路過的風聽到。
春光正好。風箏在天空搖曳
無心理會明日的世事。
孫陳周
九月近半,荒草已滿徑
步行至沂河淌深處
見一房舍,青磚灰瓦,寂寂
有些古意。門前堆滿落葉
野菊花星散四周,許久無人居此
欲從門縫窺視里面
轉念一想,來此便是打擾
何況,誰愿被一個陌生人
碰觸到內心的東西?在時光里
人世和花朵一樣,無須風吹
自會凋落。想到此,便轉身離去
三月,草木又活了一次
它們用細長的葉莖,在風中相互招呼
似乎也在提醒
從春到秋就是一生
繁茂與衰落,從不被時光計較
生命注定短暫,它們懂得美好
無法停留,哪怕只開
幾日的小野花,也會活得義無反顧
兩棵盛開的桂花,我不知道
哪一株是姐姐,哪一株是妹妹
它們小如憂傷
我不知道哪一朵會先凋落
一壺酒,月光,隔著窗子
我已聽不清它們說的話
只感覺,香氣是夜晚起伏的波浪
它們那么美,被秋風安慰
秋已涼了,眼看就要落葉無邊
時間一味地寬恕
一只麻雀站在深秋的暮色里
它的眼中空出了自身
周守貴
轉動五彩斑斕,夢,便棱角分明
一圈圈,牽出縷縷風情
戀,便有依有靠,扎根你手中的地平線
而淚花,是我晶瑩的牽掛
有時候,魚是靈動的詞語
在這方辭海里活蹦亂跳
踴躍爭上封面
驚起一群水鳥
起初,三月的岸上,心隨船往
任船娘搖蕩水上周莊
后來有緣共渡,心又跟隨兩岸風光
如今回故鄉,心又常返有你的時光
藍天白云見證:
所有失去的
都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白云是悟空
藍天是佛祖
此時,人間是仙境
多一個字禮贊都屬多余
其實,我們來不來賞讀
它們也要翠綠,綻放
吸附夏日汗水,擠出秋冬枯黃
有沒有掌聲,它們自然退場
如陳墩遺址,化為站牌的一段華章
荷花明年依然芬芳
如你的眸子,蓄滿遼闊的荷園風情
我的內心,除了搖蕩,還有蒼茫
袁沭淮
冬夜原本無聲
落雪使它更靜
你聽不見屋外一點聲音
只知道雪在漫卷
姍姍來遲的雪
使冬天成為冬天了
聽著無言的夜雪
漸漸沉入冬夢
而天明以后
將有白雪臥在大地上深思
我們又會等待紅紅的太陽
等待風搖落滿樹的雪朵
等待鳥兒在雪景上跳躍
等待孩子堆雪人的童話
小巷深處傳出
不瘟不火的蟲鳴
蟋蟀就生活在
人類的腳板下面
人蟲就這樣共處
同居于一個世界
小巷填滿巨大的房屋
填滿來來去去的男女
蟋蟀躲在縫隙里
它們已失去空間
失去藍天和綠地
然而它們仍要
喊出自己的聲音
仍要一代又一代地
繁衍不息
霍云
從那本線裝書里滑落
一片經年的楓葉,像誰那顆
善感的心
它不再火紅,如年少的愛情
歷經時間的積淀
變得淡定,從容
一片見證了愛情纏綿離合
塵世冷暖的楓葉,歷經緣起緣滅
白云蒼狗
生活的那本線裝古書
始終緘默不語
黑云朵如一條條潮濕的沾帕
春風用力揮動著它們
那么多曾相愛的心
在季節的清冷中跳動
在城市上空翻滾,飄浮
如無常的啞劇
有風卷走飛鳥,順帶卷走
人世的塵埃
周善來
先不說井繩,這會讓人聯想到某類
冷血動物。功能已經退化,所以要盡量遠離
那些廢棄的井。我們說到的古井
口徑不一深淺不同,但幽深的井口下
都藏著太多神秘、未知的東西。
封藏已久的文物等待驗明正身,沉睡者
依舊沉睡在幽秘之所。
期待和結局之間總有誤差。
一錘定音,隸屬刻板的考古學。
眼下,誰都無法說清:那些深埋的
器皿和骸骨,是否愿意重見天日。
賈莊橋孤獨地橫跨于
夾水溝上,看上去弱不禁風。
欄桿已經缺失。青磚裸露,隱隱透著
過往的歷史;荒草叢生,遮不住
曾經的車來人往。一座橋梁
壓力減輕了毅力不減,功能廢棄了
顏面猶存。堅挺的內核,始終
在暗中與光陰較勁。
呂述謖
光線如刀,切割往事
石頭不知疼痛,沉睡或醒來
都是孤獨的
對于來人,老井可以借機
傾訴它的故事?!把蹨I流完了
之后還會流淚嗎?”
我們也給不出答案
而當我們離去,它的悲傷
開始蔓延。幸好近旁有野菊花
像個笑容,隱匿住過往,順帶
遞來一些零星的安慰
在郊區,與一片葵花相遇
土地越來越奢侈
樓房如同稗草,擠走了莊稼
幸存的葵花們長得很認真
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里
站成同一種姿勢,孤傲、倔強
每一個花瓣都如同一團火
在熊熊燃燒,像極生命的態度
認真、熱情,不管明天結局如何
都不會丟棄追逐陽光的
信念。即使在不久的秋天
將會被砍下頭顱,即使將會
被碾碎于泥土,也會把每一天
生長得生機勃勃
在這個午后,我走進一片葵花
站成其中的一株
池墨
在你眼里,水是向上的
水是有高度的
高到讓萬物生長
高到讓人頂禮膜拜
如今,你的血液快流干了
眼神空洞,奄奄一息
那些被你滋潤過的莊稼
那些被你喂養過的人
都對你視而不見
你張開空洞的眼睛
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
什么也沒有看見
往事的螞蟻
沿著思緒往上爬
大腦如一張白紙
螞蟻一點點爬過紙背
癢痛啊———
有的不堪回首
有的歷歷在目
袁敏
在舊街,老樹站成一種孤獨
一面明亮,一面灰暗
像單純又深奧的想法
那些枝丫向上伸展
對天空敞開懷抱
把部分雨水深埋于根下
影子落向地面
落葉飄向街角,似乎
還想再尋找什么
該收獲的都已經收獲
落葉像小小的風琴
遺漏的谷穗多了沉思
大地收斂多余的激情
過后,是一場白霜的覆蓋
空曠里的寂靜
像被一只大手摸過
張道富
夏天的高燒退去后
秋涼為黎明的晨曦加衣
九月,葡萄的藤蔓
老得葉落稀疏
像老人掉脫的牙齒
漏下的陽光
斑駁零亂
一串串果實不再稚嫩
晶瑩剔透像翡翠欲滴
似乎成熟了,反而喪失斗志
白云掉進水里
對影成雙
水里的白云
才學會游泳
在蕩漾漣漪
如同固定的格式
有了新的花樣
韓華林
是佇立村頭的那根拐杖
風吹過時
我能見到微微的顫動
是臨行前追加的那串叮囑
溫暖綿長
從來無須爭辯
是藏在你白發的一行行憂傷
你說或者不說
我都能看得見
是延伸進我成年的那根臍帶
無論想念或者忘卻
它就在四季里纏綿
已經多年沒有偎在父母腳邊
聽那些懶媳婦的故事
在醫院當母親講到下半段
我已躺在故事的開頭睡著
夢里聽到幾聲輕咳
板門吱呀一聲
我一摸父親已經溜走
剛要起身母親在暗黑里說
不用去找
最近護士看得緊
就讓他把一袋煙抽完
司奮
草地上,每一片草尖都掛著一顆露珠
每顆露珠里都有一個世界
讓人羨慕的透明和璀璨
池塘里,荷葉在秋天的薄涼中
收斂盲目的樂觀。憔悴的葉邊如同
美人額頭的滄桑
天空高遠,仿佛從一誕生
就要離人間而去
疲憊。合上眼后
沉入夜的漆黑和寂靜
在幽暗的青磚灰瓦間
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
你的足音從遠處傳來
每走近一步,世界
就亮了一分
帶著黎明的質地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