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斐兒
———2018年春上元夜與詩友夜游龍庭湖
上元之夜,明月不勝高處之寒而于微雨中隱身。
細雨如弦代替了天上的繁星,敲響滿園燈影中的寶馬雕車、萬花千樹。
一座龍庭,端坐燈火的高處,點燃往昔的輝煌,照亮故都開封。
只見光影流轉,魚龍浮出潘楊湖水面,一片舊時繁華從夢境中無聲涌來。
花燈如晝,故事若要在今夜重現,需要從不遠千年的汴梁往回趕,夢里人需要回到夢里,才能于燈火闌珊處,遇見眾里回首的夢中之人。
此時天上,宮闕可聞著詞之聲,瓊樓送來鳳簫之音,而廣大的塵世:
幾人把酒?
幾人問天?
又有幾人從此關閉了黯然傷悲,終日點亮生命的歡欣?
千年之后,清風送我返回汴梁。
其時,新晴剛剛試罷夜雨,暖意剛剛擁別春冰。
今日賞花的人,心托白云,和微暖的春風如約而至。
一邊剪開蒼煙,一邊剪開春寒,呈出堂前春光。
梅花幾樹端端正正開于空庭,層層花影香壓重門。
姿態還是那樣淡然恣肆,梅枝猶遮春風半面,清影還是如許瘦而多骨,氣質還是舊時那樣透明清新
一霎時,新花認出故知。
伸手接住你遞來的香氣,千年光陰從此散盡。
如今,我只隔著粉白、鵝黃的輕紗輕聲喚你:
梅花,梅花,我修辭中的姐妹。
多少年,你替我寂寞抱冰,碾玉成塵,守著斷香殘酒,平野薄光。
只為這一日,攜故人消息駕鶴而來。
我只問:浪已淘盡,東坡幾時再把酒邀月?雁字回時,易安可有錦書寄來?
深愛河流的依據很多。
就是沿著一條河流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就是追逐它一起奔跑,并呼喚它們的名字;就是最終選擇臨水而居。
一條河獨流入海,河面上落滿流動的時光,河水里盛開著會飛的花朵,就像一個人的愛,不由自主就會流向萬物生靈。
河水的兩岸,草木和蘑菇都在慢慢生長,那么多人群和牛羊也在慢慢生活,如果我從人群中喊出他們的名字,我喊出的每一個名字都有理由對我發出邀請,并在露水很濕的清晨用羊肉湯喚醒我對情意的深信,讓我一抬頭,就看見人間那么多光、那么多溫暖撲面而來。
他們像灤河一樣,通過溫暖和流淌來和你分享這片風土,他們會捧出詩歌和所愛讓我品味分享的幸福。但最終他們會帶我走近灤河的源頭,贈我以沐浴溫泉般的情意,他們還愿意等在我去草原的路上,為我備好“大清坊”美酒和香甜暖糯的奶豆腐。
我也曾涉過許多河流,平原的、山澗的、戈壁的、異域的、含沙的、冰雪的……無疑,灤河的沿岸草木更豐茂,羊群更潔白,鳥雀和鴻雁也飛得更高。
那些靈動的、寬闊的、咆哮的、包容的、清澈的、幽深的、寂寞的,凡我經過的河流,都會有選擇地進入我的血脈,常常與我合二為一。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的樣子,以為自己就是一條河正在緩緩流過塵世。
現在,我已回到居住的京城,坐在書桌前,仿佛看到一條河就在眼前流淌,一閃一閃的波光,就像我在灤河邊看到的那些陽光星辰般的眼睛,聰明、詩意、熱忱、灑脫、溫暖,正水一樣愛著自己生命的沿途。
突然從霧嵐中認出了你。
原來,你一直都和無數峰巒和溪流停在原地。
輕舟一片,仍舊泊在一彎翠綠的水面,一天晴空時,水底現出好看的青山。
就像一個人,在塵世找到了安然的彼岸,順利躲開了時間的追殺,隱身世外,頭上插滿鮮花,與喜愛的一切,輕輕相愛。
分明記得,我曾在迷夢飄散的紙箋上,寫過世外桃源幾個字,背靠綠草、青樟和半坡竹林,峰巒和村落在常年的薄霧中若隱若現,分不清誰會先回到晨光之中。
無疑,我在楠溪找到了夢想之地,背景沁透古風,江水上漂出群山的倒影和漁火。
這么多年,我與虛無縹緲互為知己,追逐著轟隆隆遠去的星群,和遍世花草暢談詩句,總是無法落筆紅塵。
只有安住楠溪江,與一片煙云近在咫尺,才知道這白茫茫的塵世,遺世獨立的,并非只有我一個人。
一
云霧升起,云霧散去,我正從一場夢中返回,與草木借助稀薄的霧氣掩飾心中的歡喜。
畢竟,這里有一場浩大的寧靜,一直在等你??俊?/p>
遠了,我留在北方的荒蕪和空曠;遠了,我累世的恩仇和夙愿。
在此,除了詩句與琴曲,塵世所有的憂傷都不值一提。
這五月的楠溪江,每一條光線都如此干凈,把我擁在懷里,蝶翼一閃,恍如隔世,仿佛我從未來過此生。
二
時光落在楠溪江水面,一群水鳥帶著波光飛,影子也落在水面。
就像一圈一圈山水的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與詩人留下的履跡和詩痕可有一比,時而謝靈運、時而孟浩然,時而王羲之、時而蘇東坡。
如果一條單薄的石板路直通蒼坡古村,如果麗水古街是一張古琴,一群從遠處跑來的雨水,不知會彈響哪一支琴曲前來迎我?
三
在這夏日的午后,油桐花剛剛開過,多少林木帶來森森氣象。
它們依靠群山,以水為鏡,與群山一樣,擁有我最愛的浩氣和篤定,如果你喊香樟、閩楠、花櫚木、紅豆杉、鵝掌楸、厚樸……它們就會嘩啦啦寫下綠色的詩句,和群山一樣常青,和白云一樣悠久。
至此,我已無須再到哪里尋找,無須聽遍每一處飛瀑流湍,才能斷定我夢里的村莊與江河就在楠溪江。
當薄霧散去,陽光無比干凈,終于,我已與所愛的一切共處這人間天堂。
在五月,我沿江而行,不只有溪流與鳥聲,還有你滿載幽深的香氣一路跟隨。
我停在哪里,你就泊在哪里,代替一場大雪落滿楠溪江,成為我收藏的無數個雪景中最獨特的一個。
你容顏清秀,神情安謐,每一只花瓣都飄出原色的音符,配合楠溪江的煙雨之色,飄過峰巒、江河、古村墨色的屋脊,濺起一圈一圈白色的漣漪。
如果一場雨水,剛剛洗凈楠溪江的千年濃墨,滿目的油桐花,就是光陰紙箋上最曠達的一筆,干凈、明亮,飽含溫暖的情意。
習慣了隨遇而安,落花的時候,如雪而下,輕得像一只只不會輕易飛走的蝴蝶。
如果我此刻坐在你的身邊,就是面對尚未寫過的詩句和音樂,就是與你潔白的字跡一起,描摹楠溪江的青山綠水,還有看也看不夠的江南煙雨。
雷聲隱隱,雨下得慢,適合內心清澈的人,沿著一條路由近及遠的石徑,走進幽深時光中仍在發光的蒼坡古村。
文房四寶一一鋪開,將有一場雨水揮毫潑墨,為我曾經在夢里愛過的村莊,寫下往事的淚水與歌聲。
今天,萬物都被雨水洗過,雨中的古村靜美,遠山縹緲。
你將看到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一些可愛的細雨落在肩上,另一些落在水面,與水中的雨荷面對同樣的疑問:
萬物都有始終,一座村莊何時走完自己的一生?一條青石小街又有多少人曾經走過?他們在此年輕過,相愛過,品嘗過楊梅、枇杷和桑葚,也嗅聞過滿街桂花香,又有多少人從一場夢又進入另一場夢,而又從未夢醒過?
世間恩怨如此分明,只有走在古村的舊時光里,才知道自己深愛的事物那么多。
這是一個被詩意眷顧的地方,筆架山高架濃霧閑云,大地上雨水充沛、安寧明澈,蒼坡村因深藏古老智慧,而一再被人深深愛戀。
雨過天晴后,麗水街開始閃閃發光,雨水擦亮榕樹上古老的葉片,陽光一搖,便會叮咚作響。
一些洞開的小軒窗,終日面對流水,面對水面泊著天空、鳥雀、云朵和綠荷,舉杯有明月星辰,對影有茂竹幽篁,為美而準備的樣子看起來多么沉靜。
向來,古風總是先吹拂江南,人們紛紛傳揚江南顏色多么好,月落和霜白多么好看。
總會有人涉水而來,想看看自己夢里見過的地方。
這里聚攏著時間的鱗片,一些安靜的樹木與花草,手捧日月和雨露,有多么沉靜,就有多么慵懶。
如果你看見水邊的石榴樹,花開得一片沸騰,其實,它們只是代替一些火熱的詞語,在人間快樂地奔跑。
麗水古街,只是一首無聲的音樂,載著古往今來,不同的人聽到了不一樣的旋律,或喜悅,或悲戚,或祝福,或祈禱。
往事在富春江居圖中沉吟太久,微風都含滿水墨氣息,次第暈染的綠意,也都按江南古意依次鋪開。而我聽到了什么,你是知道的。
久居此地的杜鵑和茶花,綠裙翻飛,面容鮮艷,和我一樣喜山喜水,與杜英和香樟樹作為江水舊鄰,享有四時不同風光,擦古香,飲流云,盡管江山多次易主,它們的好顏色依然不增不減。
據說這里的每一寸古風,都與黃公望交情不淺,入畫《富春山居》,無論幾時叩問圖中古松,它們都會從煙波浩渺深處依云赴會,開口就是滔滔江水,閉口就是萬古長存。
你看你看,云水之畔,明月嬋娟,清溪越過垂流飛湍,仿佛一個酒醉之人一路走去,左手青山遠黛,右手石舍荒村,而山野靜寂,茂林修竹青翠欲滴,石墻上垂下薔薇古香古色的花枝,新筍姿態清新地橫臥竹籃。
遙想古人也曾觀此山水,看一江春水駛過千峰倒影,新雨之后,飛鳥成群,白云有潺潺流淌之意。
原是胸有萬壑的人,走過兩棵巨大的香樟時,突然看見青山一扇,一灣琴聲彈響淙淙清水,旋即有了隱居寫詩的念頭。
想必一個山居之人,也曾秋山斷處望漁浦,曉日升時離釣臺;也有一脈風骨,半支枯筆,與這幅水墨風景融為一體。
確切地說,每一個內心遼闊的人,都有滿肚子不合時宜,匹配這千山冷翠,萬江碧波。
仰望星空的人,常常在唐詩里留下舊蹤跡。
江波之上,因被詩詞歌詠太多而呈古樸之色。
想那從前,文人墨客雅集于此。
不是白衣飄飄,眠月聽泉,如黃公望筆畫峰回路轉,寫盡舊時繁華;就是如嚴子陵彎鉤垂釣,線描拖帶,因日夜臨摹江水而波光粼粼。
至今日,青苔覆蓋石階,古人不知所終。
釣魚臺上,斗笠蓑衣尚在,游船帶來許多今人,魚貫進入這片舊時山水。
引你走進一幅千年畫卷,指給你看枯苔、小樹、土坡,岸邊小橋、江中小舟,它們同被層巒環抱,與蕭瑟感的山野,尚隔著一段水路呼應遠處的群山。
然后,畫筆突轉,皴染推開山坡與平靜的江面,疏密之間,濃墨細筆勾勒出水波、絲草、闊水,被鳥聲從云水深處蜿蜒銜來。
若聞人高聲吟哦:“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p>
你便會跨越一片水沙,從一段最長的留白,進入永恒的流逝。
于富春江水窮絕之處,如是你問:“所為何來?”
答曰:“尋那前世夢中之人?!?h3>愛,其實就是一種味道
乘一列詩歌的列車即可以抵達,騎一匹詩歌的白馬亦可觸及,它就住在白云旁邊,詩行萬里,引路的青鳥還是那么幾只,飛過它們所愛的一切,在雁江收起了飛翔之姿。
走在獅子街上,女貞花穗香如謎;走在寶蓮酒廠,酒香撲鼻;走進臨江寺,醬香滿懷;同行的楊泥姐說,我也要跟你一樣,好好聞一聞生活的好意與富足。
這是一座建立在味覺上的城市,隱身綠水青山,避開塵埃,卻離世俗很近,就像曠野上紫色的蠶豆花,不離不棄,開在你永不消失的記憶。
不斷有人來來去去,一些人帶來遠山遠水和詩歌,一些人帶來誠意殷殷的生活和理想。
總有人相信,一路走過一江七河十八溪,一定會與有緣的人相會于這里的竹林、月下、晨曦和山水之間,一路采擷、收藏和品味這方好山水,在蜀人原鄉找到三賢精神的故居。
無論是站在蓮花街、三賢祠、字庫山,還是沿著彎曲的濤濤沱江,這些曾經愛過千山萬水的人,在此停下腳踩蓮花的生活,他們要在這夢中的塵世加入酸甜苦辣咸,在清風明月下,重新釀酒、釀詩、釀五味雜陳的生活。
清風吹散浮云,那些背負賢名的人已和光同塵。
如果有一座石橋、廟前的古樹和功德碑,借賢者萇弘之口,向你描述家國情懷,天下大義,請你一定跟隨他的故事,一日歷經古往今來。
如果你恰好臨江而居,水聲含滿65 度酒香,請你一定站在它的身旁打開胸廓,深深地呼吸,好好聞一聞它一路攜來的詩歌與理想,從此區別于一切平淡的事物,一任它們在你的血液注入麻辣、沸騰的基因,讓你更加符合詩酒天涯、快意恩仇的秉性,告訴每一個來到雁江的人,愛,其實就是一種味道。
——記臨江寺豆瓣醬
在雁江,許多花都可以隨風遷徙,只有蠶豆花從未離開。
年年歲歲,它們把每一粒紫色的花香,交給飽滿的蠶豆,也交給這里上好的陽光、濕度和井水。
它們哪里也不去,只在你的舌尖筑巢,守住你的味覺,讓你山高水長的人生,總是不經意地,就被鄉愁的味道喊回來。
仿佛當年的老祖母,站在光芒照耀下的老屋門前,手捧一碗豆瓣醬,就像故鄉手捧萬千個不同的乳名,用那么慈祥的眼光看著你,告訴你,其實你是一個有故鄉的人。
只等你回到一段記憶里,從一口古井中取回甘洌的泉水,用露珠梳頭,陽光洗面。
等所有的親人,都從走失的地方返回來,和你重拾柴米油鹽的生活,還給你虛度過的時光,把沒有愛夠的人和事物再愛一遍。
假如你住在三樓,窗子朝南敞開,每一個清晨都會有一群翠鳥出現。手提露水和花香,它們越過女貞樹、香樟和象牙紅,親手遞給夢中微笑的人:“親愛的,請你認真品味,你愛著的這一刻,它是你夢中最好的時辰?!?/p>
當一切突然都靜了下來,所有的光都圍攏過來聽你說:“這一生,我已品味過了愛的滋味?!?h3>黃河故道
轉過一片茂密的林木,突然聽到了河流的聲音。
猶如聞聽一聲聲密碼轉動,開啟了生命之鎖。
阜寧詩人告訴我,這就是黃河故道。
也就是說,一條河從無到有,澎湃過,洶涌過,運送過舟楫和云帆。
只是一些流水已選擇了更寬闊的容身之所,一條故道暫時留下,呼應一些人懷舊的情緒。
沒有既流動又永恒的東西存在。
一條河,天生就是一個穿梭于過去、現在、未來的奔跑者。
真正進入過時間的內部,擁有飛翔之姿,卻選擇了更低的姿態,與冰雪、泥沙為伍。
河的故事,密布許多你不知道的幽深,和荒涼,承載過不為人知的寂寥,和滄桑。
那些茂密的青蒿和小飛蓬與之相比,只是一陣輕微的氣息。
那些來來往往的暮色和萬重山與之相比,只是輕舟已過的瞬間。
那些追趕著河流奔跑的白云,和劃過天際的鳥聲,僅僅只是雨點滴答破碎時,如夢如電的寂滅。
一條河是一切的問題,也是一切的答案。
他終于經過因果流變,沉寂了下來。
艱難的掙扎和內心的折磨,正被越來越深的平靜取代。
而許多人進入末法時代,眾生正在飲苦食毒……
我不能確信,在一條河流的故道,是否還會有擺渡人出現。
今天,我就站在黃河故道面前。
我平靜地看著它,它也平靜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