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
初二那年,看了幾本詩詞和幾頁《紅樓夢》,我喜歡上了寫小說。
那時候流行帶鎖筆記本,硬殼,內頁精美。我在一個軟封普通本子上寫下如今看來文筆稚嫩的武俠小說,還有一些零散的心情日記,包括一些自己覺得有趣的夢。
有一天,這些文字被班上的幾個同學看到了。他們在中午大家都回去休息的時候翻看了我的日記本,當我到教室之后,又在我面前用各種語言來重復我的文字和故事,一字一句。很快,幾乎整個班的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個個對我露出神秘的微笑。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非常大,中午在家吃飯的時候,我都在尋思如何在桌洞里安裝一個設備,一旦有人把手伸進去就報警。
在那個封閉的環境里,所有人都應該一樣。因為我寫小說,我就該成為大家的關注點。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活在他們對我小說男主人公的名字的嘲笑中。
有一幕令我至今印象深刻——我走進教室,幾個男同學靠在墻角,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當他們回頭看到我時,臉上頓時浮現出了然一切的笑。那笑,仿佛在說,你寫的東西我們看到了,你竟然寫小說,你和班上那些不學習的“壞女生”有什么區別?
我承受著他們善惡不明的嘲笑,臉上不敢露出一點生氣或悲傷的神色,生怕這會讓我更像個異類。雖然已經氣得發抖,在心里把他們罵了十八遍,但我不敢向任何人說,因為在當時的環境下,寫小說本來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啊。
我給自己的桌洞口蒙上了一層白紙,日記本也換了帶鎖的,但有些被撬開了,有些因為是密碼鎖得以逃脫。寫故事,被偷看,在整個班級里被宣揚,同樣的過程周而復始,又在某個時間點莫名停止,像青春里的暗戀一樣自然地隨風而逝。
終于等到上大學,我開始給雜志投稿。最開始寫了幾篇人物散文都順利過了,于是嘗試寫小說。先是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幾番修改后過了稿。后來篇幅慢慢擴大,寫到四千或者八千字,但所有的小說卻都遭遇了退稿,無一例外。
“你內心戲太多了。”編輯對我說。
“故事特別跳躍,我都不知道主人公為什么突然發生了轉變。很多因果你沒有講清楚。”
我意識到自己從動筆到寫完,在一個完整的寫作過程中完成傾訴、交流、碰撞,結果卻是百分之九十的空間給自己釋放情感,只有百分之十給了真正的文字。
在寫作完成的那一刻,我會覺得無比輕松,以至永遠不想拿起文本修改。
“你下次可以在寫之前和我討論一下。”編輯又說。
和編輯交流是一個我十分羨慕的技能。不同于那些大方熱烈的人,我羞怯無措,故事的構思都自己一個人完成。寫作中更多是情愫的傾吐,這使得文字的運用、結構的設計等許多繞不開的因素被我忽略。
黔驢技窮,用來形容我的寫作再合適不過。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因為長久以來傾訴式的封閉寫作,導致我與一位朋友的關系破裂。他最后對我說了一句話:你應該樂觀開朗一些,你好像很怕受傷害。仿佛被雷劈中,反思,回想:我是這樣的人嗎?怎么之前從來不覺得。
懷著莫大的勇氣,我問室友:你覺得我“玻璃心”嗎?
這個問題很傻。
思考了一會兒,室友認真地說:我覺得你好像有些逃避,就是在談某些話題時,你會刻意避免說出內心想法。“玻璃心”倒是沒有,是鐵打的不銹鋼姑娘。她做了個開玩笑的手勢。
猝不及防地,初二那年因為寫小說受到眾人嘲笑的事情再度浮出水面。
站在人生洪流之中,因緣際會,天光云影,我才萬分驚恐地發現——十年以來,這件事早已融入骨血,伴隨了我以后的全部歲月。它一直躲在暗中支配著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刻意回避人生中的風浪,將真實的自己留在被巨大陰影遮蔽的黑暗地帶。
猶記得這場“躲貓貓”一樣的游戲前后持續了半個學期。記得我在班上年紀最小,那一年11歲。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事,沉迷于羽毛球和踢毽子中。到了初三,我擁有了一群親密的小姐妹,整體在一起玩鬧。我仿佛一瞬間長大。將真實的自己掩藏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只在人前留下懂事乖巧的模樣。
我有一套待人接物的方法,永遠樂于傾聽,和我交流會很開心,因為我從不會打斷對方說話,哪怕她說的我在心里一百個不贊同。而對于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我基本上從不會流露給任何人。我給自己設定了與人交往的界限,確保自身足夠安全。
我十分謹慎,仿佛只要踏出自己給自己畫的那個圈,就會又暴露在眾目之下,再次接受來自眾人指著鼻子的嘲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制造出一個高大而冠冕的假象,真實的自己躲在假象的陰影里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生怕一不小心說出一句話,會讓他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說: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呀!
那個和我討論過的編輯后來辭職了,她所在的公司待遇不佳,工作繁重。
她離開后的那段時間,我開始反思,不再急于寫下一個又一個故事。每次動筆之前,都會在紙上列出完整的大綱,理清感情和事件,而在寫作過程中,會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更多的是一場技術層面上的操作,而非情感的發泄。
幸運的是,不久后我就寫出了人生中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并順利簽約。
如今,回首自己的整個寫作歷程,想到初二那一年因為寫小說被當作異類,我的內心已十分平靜。如果沒有那一年的學步,我或許不會在幾年后仍然回到這條路上。那些經歷,在我看來更像是命中注定的。它讓我早早地品嘗到寫作的苦澀,在之后因為退稿而郁悶的日子里,不會感到那么絕望。
甚至,那件事中的一個參與者,在今天與我成了關系密切的朋友。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讀書,時常在聊天軟件上互相吐槽互相鼓勵。假期與他見了一面,彼此聊起上初中時的舊事,說些老師和同學的笑話,卻唯獨沒有提起那件事。
我不提,是因為它無趣,也不是那么值得提及。而他呢,或許早已忘記,在青春的那么多惡作劇里,那實在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誰會記得有個女孩因為害怕寫小說被同學排擠,而鼓足了勁把這當成一件秘事藏到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內心深處呢?
現在,我遇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作者,他們有些還在上中學,卻已經在雜志上發表了不少小說。我想說,在這個紛繁而廣闊的世界里,永遠不該有人因為寫小說而受到異樣的目光,所有的寫作者,都應當可以光明正大、自信滿滿地書寫屬于自己的青春和故事。
真名閆旭林,曾用筆名夜雪霽、葉雨眠等;1998年最后一天生于北方。大學求學于江城;愛好寫作與表達,力求筆下是真摯文字與動人篇章:于《短篇小說》及《戀戀中國風》書系發表古代人物評述、詩詞鑒賞類文章數十篇:現代都市長篇小說即將于“蘑菇閱讀”連載。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