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爸爸』一言為定

●周維維

每天早上醒來，媽媽就像一頭獅子——頭發像獅子，眼睛像獅子，聲音像獅子。“過來，梳頭。”“ 獅 子” 閉 著 眼，一邊說著，一邊在床頭摸了好幾下，終于摸到了梳子。

1

我走過去，搬過旁邊的板凳放下，背對她坐著。“獅子”靠近床沿，開始梳頭。

“ 剪掉頭發算了！麻煩死了。”“獅子”半閉著眼說。我背對著她，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半閉著眼睛。因為從梳子的動作就能知道——梳子總是找不到頭發的方向，在頭上橫沖直撞。

我沒作聲，反正“剪掉算了”這樣的話最近每天早上都會說，不吱聲就行了。

事實上，我們家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的。我穿衣服起來時，媽媽正在給弟弟穿衣服，爸爸做飯。然后我等在床邊梳頭，然后我去吃飯，再然后爸爸幫我裝好書包，送我上學。在我吃飯的時候，媽媽給弟弟沖奶粉。我出門的時候，弟弟剛好喝完了奶粉，媽媽就像端著一挺機關槍一樣端著他在床邊把尿，正沖著我們。

“我走了。”我說，回頭看見總是哈欠連連的媽媽抱著吃手指的弟弟。他們天天用這種方式送我出門。

每天早晨，在這一套程序運行的過程中，爸爸很少說話，他要收拾很多東西。媽媽從不停嘴，“剪頭發”“開水不熱”“尿床啦”“奶粉日期”“尿盆掉漆啦”……

是的，雖然弟弟已經八個多月了，她對給兩個孩子當媽媽還是不適應，每天都像個新手一樣手忙腳亂。當然，只給我當媽媽的時候她也常常手忙腳亂。

“都是你們倆！”這句話，她一天要說好幾遍。她所有的不快樂都是因為有兩個孩子，而我們的鄰居們家里只有一個。可是，這一點都不怪我呀！我是先出來的那一個呀！

可是，正因為我是先出來的那一個，已經給她當了六年孩子，所以，弟弟出生以后，媽媽的主要任務就是給弟弟當媽媽了。除了早上給我梳頭，周末幫我洗衣服之外，她已經在很多方面都沒有給我當媽媽了。

“你幾歲他幾歲啊！”“你也是吃奶的小孩啊！”“自己沒有手啊！”我常聽到這樣的話。

現在，即便是只在早上給我梳頭的媽媽，看上去她也不想當了。要不，怎么總說“剪掉算了”？

2

“留著干什么？你看，黃得像干草一樣。”你看，她又在說。不知道為什么，以前這樣說我都沒事，可是這一次，在我胡思亂想了這么多之后，我的眼睛突然就不舒服了——

壞了，我的眼睛里有水。

壞了，如果流下來，她看見會說：“哭什么哭！大早晨還不夠忙的？”

壞了，壞了，已經流出來了……

我咬著嘴唇，等著頭發快扎好。終于聽見皮筋“啪”一聲好了，我忙低頭站起來，去客廳吃飯。

剛坐下來，眼淚正好掉進了碗里。“啪”一聲，正好砸在那個光光的荷包蛋上。

媽媽開始給弟弟沖奶粉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因為她肯定只睜著一只眼睛，只能看見奶粉袋子和熱水。

爸爸在沙發上給我裝書包。也許今天的時間有點寬裕，我聽見他在翻我的作業本。這是他這個學期第一次翻我的作業本。有了弟弟后，爸爸當然也和媽媽一起變成了兩個孩子的爸爸，兩個孩子的爸爸當然要分擔更多家務，所以他比以前更忙了。所以，盡管爸爸沒有說因為我是大的所以他要“多照顧弟弟一些”這樣的話，但他的時間也分出去了很多，一小點是“我爸爸”，更多是“弟弟的爸爸”，很多時候是“家務爸爸”。

“最近……好像……作業有幾個錯誤……”

“嗯。”我很小聲說，裝著嘴里含著雞蛋所以聲音只能很小的樣子，但我并沒有含著雞蛋，也許是因為落在雞蛋上的那滴眼淚太咸了吧，我的聲音有點怪，不想讓他聽見。

“你說什么……沒好好寫作業？”媽媽在臥室里大聲問。

我嚇壞了。

“沒有沒有！挺好挺好！”爸爸趕緊說。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看我，正好我也看他，就這樣，他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我下睫毛上的另一顆眼淚——和剛才那顆一起出來，但因為還不夠大所以一直沒有落下去的一顆。

壞了，讓爸爸看見了，真不好意思。我趕快轉回頭，低下。

3

爸爸沒有說話。我聽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打開我的書包，把作業本放進去，然后拍了拍書包，站了起來。

我聽見他走向我，我聽見他站在我后面。

要是到對面去就完蛋了。剛才那一顆還不夠大的眼淚現在已經夠大，“砰”一下砸下去，還帶出來好幾顆新的，也接二連三地砸下去。壞了。

還好，他沒有到我對面來。

他站在我后面，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啪、啪、啪”， 很 輕 地一連三下，然后是“啪——”這一下停在了我的頭頂，沒有離開。

一只手，爸爸的手，停在了我的頭頂。

爸爸的手好重，頭頂就像壓了一本詞典，可是，爸爸的手好暖和，熱熱的很舒服。

又有幾顆眼淚滾了出來，想止也止不住。可見它們決定今天和我決裂，跳水一樣地一顆顆跳進碗里去。但是我想，也許是因為爸爸的手太重、太熱了，才把它們壓出來的。

“這月水電費交了？”媽媽又在臥室里冒出一句。

“嗯。”爸爸應了一句。

“現在水電費越來越貴了，我聽說那個誰家……”媽媽繼續，但爸爸沒有應她。

不知道停了多久，爸爸終于決定換換姿勢。他輕輕摸了摸我頭頂的頭發，捋了捋我細細的馬尾辮，說：“不用剪頭發，我覺得女孩還是扎小辮好看。”

“嗯。”我說。同時聽見臥室里的媽媽馬上從水電費轉到了這個話題上：“不剪你給她扎辮子，以后你扎……”我不想聽這些話，于是加快速度，“呼嚕呼嚕”地把面條全部吃到嘴里。

在爸爸拍了拍我的頭、摸了摸我的辮子之后，現在，我突然就覺得他又變成“我爸爸”了，不是“弟弟的爸爸”，也不是“家務爸爸”，就是“我爸爸”，就像以前一樣——“我爸爸”。

那些在眼眶里原本打算“快到碗里去”的淚珠突然改變了主意。估摸著聲音也變回原樣之后，我站起來說：“那幾個錯的地方是因為我看題不認真……”

突然，我看見爸爸眼睛里是水汪汪的——

“呃……”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真是奇怪，爸爸被我看到了，應該是他不好意思才對，為什么我也這么不好意思？而且，為什么爸爸眼睛里有水的時候聲音還可以和以前一樣，但是我的就會變得很怪很難聽？……“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晚上我陪你寫作業，咱們一起看……”好的！一言為定！爸爸！

（選自《兒童文學》，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