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盧溝橋事變以后,隨著日軍侵華戰局的不斷擴大,戰線越拉越長,兵員越來越緊張,日本當局不得不持續擴大征兵范圍。1938年春天,正在大阪實業學校釀造專業讀十年級的小林清應征入伍,被編入大阪師團第三七聯隊第一中隊第三小隊。小林清的父親曾經在明治天皇的皇宮警衛團服過役,他的二哥當時還在日本軍中服役,他既受家庭“光榮傳統”熏陶,又受當時日本舉國上下狂熱軍國主義氣氛感染,他帶著滿腔“忠君”“愛國”熱情趕往軍營,準備“為天皇效忠”“布武天下”。
到達中國后,小林清被分配到獨立混成第五旅團第十九大隊第二中隊,當時第十九大隊駐防煙臺,第二中隊則駐扎在離煙臺不遠的福山縣。此時抗日戰爭已經進入相持階段,日軍的日子已經開始越來越難過,部隊內部風氣也越來越差。在生活待遇上,他們這些底層士兵的伙食不斷被“削減”克扣,只能吃到日常標準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而剩下的口糧也大多以雜糧充數,大米和白面一周只能吃到兩次,還因控制分量根本吃不飽;在經濟上,他每個月也只有10.24元薪餉,還要扣去3元的“貯金”(強制儲蓄)和至少5元的必須購買的“公債”,剩下的錢所剩無幾。更令他痛苦的是頻繁而艱苦的演習、作戰、訓練,以及隨時隨地的軍官對士兵、老兵對新兵的虐待和打罵。小林清他們這些下級士兵,稍不留意犯一點兒小錯都要受到嚴厲的處罰和令人難忍的侮辱。
小林清看到,一方面,日本軍部鼓吹的“三個月結束戰爭”的神話早已破滅,日軍明顯已經陷入中國戰場無法自拔,戰局越來越不樂觀而且結束遙遙無期;另一方面,日軍作戰掃蕩中對中國無辜百姓的瘋狂殘害,引發了中國軍民更加頑強的抵抗,山東八路軍等抗日隊伍越戰越多、越戰越強,駐魯日軍傷亡逐日增加,斗志日漸消退;再加上從國內調來的新兵帶來了日本本土人民生活非常困難等消息,使得小林清這樣的日軍下層官兵更加思念家鄉,對戰爭前途更加悲觀失望,怠戰、裝病現象日益增多,只是被上級日夜嚴格監管不敢表露而已。
自從到中國參加作戰,小林清所在部隊就屢次受困于八路軍的游擊戰術,使得他們本來就沒有樂趣的生活變得更加惶恐不安而度日如年,每次出發作戰他都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成為每次掃蕩行動中都會出現的傷亡者之一。而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1940年晚秋,他所在的小隊會同兩個中隊偽軍,由小隊長野村少尉統一指揮,奉命配合煙臺和威海的日軍對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所在抗日根據地進行討伐掃蕩,小林清作為機槍手隨隊參戰。
野村小隊長剛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被派遣到中國還不到一年,實戰經驗嚴重不足,更不熟悉八路軍的戰術,憑著一股“武士道”精神根本看不起八路軍,立功升官的勁頭特別足。在他的帶領下,這股日偽軍一連幾天亂沖亂撞,除了燒了幾個村莊,連八路軍的影子都沒看到,自己反而搞得疲憊不堪。小林清等有一些掃蕩經驗的士兵心中暗暗叫苦,隱隱覺得情況不妙,不免發些牢騷,結果卻都挨了各自曹長(相當于班長)的拳頭,因此士氣更加低落。出發后第四天的中午,還沒有吃到午飯的日偽軍到達了一個小山村,沖進村里一看又是人影全無,但是這次卻在老百姓的屋里發現了一些破軍裝、舊書本甚至子彈殼等雜物,表明這里好像曾經是八路軍的駐地,而亂糟糟的現場顯示著八路軍部隊似乎剛剛“倉皇逃竄”。野村少尉立刻興奮起來,命令部下抓緊開飯,飯后立即追擊“逃跑的八路”。饑腸轆轆的日偽軍午飯還沒有燒好,村東頭的山頂上卻響起了槍聲,野村的望遠鏡里也出現了灰色的身影,“開路!進攻!”在他的督促下,日偽軍向山頭發起了沖鋒,但等他們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卻沒有發現一個八路軍游擊隊,只有地面散落的彈殼和掛在樹上響過鞭炮的汽油桶。野村氣得吹胡子瞪眼:“土八路都是膽小鬼,不敢和皇軍一戰!”就在此時,村北面的山頭上又響起了槍聲,看來八路軍撤退的速度還挺快。“快攻擊,這回一定不能再讓敵人跑了!”野村這次學聰明了,為了防止八路軍跑掉,他決定兵分兩路,日軍正面進攻,偽軍負責迂回到北山后側包圍。于是,從早晨開始只吃了一頓飯的小林清他們不得不再次拖著非常不適合山地作戰和行軍的大頭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北山撲去。可是當這小隊日軍好不容易爬到北山半腰時,卻被一陣猛烈的子彈和成排的手榴彈一下子壓倒在地上,與此同時兩側山包也射來了密集的槍彈。毫無防備的日軍一下子被打蒙了,但是他們馬上意識到,自己遇到八路軍正規軍了,而且人數還不少。
小林清他們這時終于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八路游擊戰術:先是通過麻雀戰反復襲擾,把敵人“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然后是以強示弱,聲東擊西,分散敵人的力量,消磨敵人的耐性、體力和彈藥;最后是請君入甕,擺下口袋陣,集中優勢兵力消滅來犯之敵。八路軍這次選擇的伏擊陣地非常巧妙。這是一個沙發狀的高地,八路軍在沙發背和兩側扶手部位早已埋伏妥當,就等著敵人進入到沙發墊子的位置,然后從三個方面居高臨下開始攻擊。
野村少尉此時真的慌了神,現在他面臨的已經不是如何消滅八路軍的問題,而是怎么避免不被對方殲滅。萬般無奈,他命令小林清等幾個機槍射手以猛烈的火力壓制八路軍陣地,掩護全小隊借著暮色撤離戰場。小林清按照命令,一邊端著機槍拼命射擊,一邊跟在隊伍后面逃跑。可是打著打著,子彈突然沒有了,他急忙喊自己的彈藥手補充子彈,喊了半天才發現他身邊已經一個戰友都沒有了,而大批八路軍已經吶喊著從三面沖了過來。他一下子就蒙了,只知道抱著機槍往山下跑。八路軍見到一個日軍落了單,那是必須要抓活的了,也不打槍,紛紛拾起遍地都是的石頭向他扔去,其中一塊不偏不斜正打在他的頭上,小林清晃了兩晃,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小林清醒過來后,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的俘虜。想起“三光政策”給當地民眾造成的損失與苦難,以及以前聽到的各種有關八路軍虐殺戰俘的謠言,他以為自己肯定會破砍頭的,所以拼命抵制和仇視教育他的八路軍干部,還幾次企圖逃跑。幾次逃跑失敗后,他發現想從根據地的軍民手中逃出去是不可能的;而且后來從其他被俘的日軍口中他也知道了,即使他逃回去,等待他的也將是軍事審判和無窮的折磨和恥辱。特別是不久后他本單位的一個軍曹也當了八路軍的俘虜,并且告訴小林清:他已經被原部隊列入陣亡名單,還找了一具無名尸體頂替他,并通知他遠在日本的家人了。聽到這個消息,小林清不僅斷了逃回去的念頭,更為日本軍隊對待自己士兵的態度感到心灰意冷。
但是,畢竟多年深受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思想灌輸,要完成思想的轉變需要一個痛苦的過程。在八路軍優待俘虜政策和反戰同盟、覺醒同盟等在華日本人反戰組織的感化下,小林清最終認識到了自己應該如何行動,并積極進行思想改造。1941年3月,他被送到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習,后參加了八路軍,因為曾經是機槍手,也會操作擲彈筒,他成了教授八路軍如何使用這些武器的教員,還多次冒著炮火,到前沿陣地向日軍宣傳、喊話,削弱日軍戰斗意志,因屢立戰功受到所在部隊的表彰。1942年11月,日軍對膠東抗日根據地發動了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一次掃蕩,在反掃蕩作戰過程中,小林清經過再三申請直接參加了戰斗,并為掩護戰友光榮負傷。
在被八路軍俘虜并成為“日本八路”后,小林清負過傷,也立過功,憑借著勇敢堅強的性格和對中國人民、八路軍的耿耿忠心,他成了聞名整個山東抗日根據地的著名“日本八路”,并一直戰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后來,他沒有回日本,而是選擇定居天津,繼續生活在他熱愛的中國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