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再現食人女巫

彭李菁

2004年2月，印尼馬魯古群島北部首府托貝洛被一位食人女巫（本地語言稱suanggi）的陰影籠罩著。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通常喧喧嚷嚷的街道變得十分寂靜，人們都留在家中，連公共交通在入夜后都完全停頓。關于食人女巫的訊息迅速傳遍了整個馬魯古北部，父母們要么花費巨資讓孩子們離開城市，要么禁止他們入夜后外出。本地報紙連續用了很多聳人聽聞的標題，比如《當心！一個食人女巫到處吃生殖器》，文中寫道：“別以為這位食人女巫的事情是一則童話。已經有一個月時間了，每晚太陽下山后，哈馬黑拉島（馬魯古群島主島）首府托貝洛城都被寂靜籠罩，街上沒有孩子，家家戶戶熱鬧的聲響都消失了，仿佛被大地吞噬了一樣。”

食人女巫變形德古拉

食人女巫（suanggi）是印尼東部大部分地區人們都熟知和懼怕的女鬼，關于她的信仰至少可以追溯到16世紀。最早探索這一地區的歐洲人是一隊葡萄牙探險家，他們在剛抵達不久就曾記錄過這一信仰。食人女巫有許多本土形象，在托貝洛的形象就是一個復仇的亡靈，因死后未能完全轉化為祖先神而成了危險的惡靈。當地人認為食人女巫會誘惑和附身在過于貪婪和善妒的人身上。一旦被附體，這些人就會過上雙重人生，白日里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夜晚睡著后他們的頭就會在惡靈的驅使下離開身體飛出去行兇。這些人頭會找到被附體的人妒忌的對象，攻擊他們并生吃其肝臟。被害人的暗影（亦有翻譯成“影像”，托貝洛本地語言中稱為gurumini）也同樣被食人女巫附體，如果沒有本地巫醫（本地人稱sow - sow）巧手醫治，受害者大多必死無疑。

然而2004年初侵擾了托貝洛城的這位食人亡靈卻有許多地方不符合傳統敘述。當時托貝洛城的許多年輕男性，尤其是老師或者收入不高的公務員，會在晚上當起摩的司機賺些外快。食人女巫會誘惑他們，如果哪一位司機抵擋不住她的色誘，女鬼會在發生關系時攻擊他并吃掉他的生殖器。這些性暴力和閹割的元素此前從未出現在亡靈復仇的敘述中，而且這次的受害者全都是男性。當地新聞上報道了四起食人女巫案件，其中兩位男性受害者被閹割并死亡。報道上說這位女巫極為美麗，能夠輕易誘惑男性。美麗又是極不尋常的特征，在傳統敘事中，食人女巫一向都是恐怖又丑惡的妖怪。

根據相關報道，當時托貝洛城的人們常說這位誘人的美女在攻擊的時候會忽然變身成為德古拉，露出長長的吸血鬼尖牙，還會咬受害者的脖子并吸血，而不是像傳統的食人女巫那樣生吃受害者的肝臟。很明顯，當時新興的商業頻道常常轉播的吸血鬼電影和電視劇對這一敘述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除了非常明顯的性別特征，性暴力元素，關于德古拉的敘述，這些口述檔案中還有一項特別明顯的新特征，就是把這些復仇女鬼的攻擊歸因為創傷。

當時歸檔的口述檔案中有兩個版本的女德古拉故事。第一個版本說這位復仇女鬼生前是托貝洛一個村莊的村長的女兒。她在1999～ 2001年的社區暴力沖突時期曾被一群年輕男性輪奸。強奸者最后殺了她然后棄尸在一座山谷，那座山谷在神話中常常作為藏身之處。她消失了六個月之后，一位占卜師夢見了那座山谷并請人去找，后來尸體被找到了并被安葬。這個女孩的靈魂變成了危險的復仇女鬼，化身為一個吸血鬼去攻擊強奸她的人。但這位女版德古拉又能夠像傳統故事中的亡靈那樣變成不同的形象去欺瞞生者。口述者說，有一次這位女德古拉被抓住送到了警局，運送途中她化身為一位小女孩。無論村民怎么說，警察都不相信眼前這位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是惡鬼，于是放走了她。這個版本的女德古拉故事與傳統故事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復仇女鬼生前有被奸殺的創傷經歷，這一創傷經歷使得她成為亡靈并驅使她復仇。

第二個版本說的是這位女德古拉生前是摩羅泰島（在哈馬黑拉島北端）一位普通村婦，其丈夫在一次大規模屠殺中被殺害。此處的大屠殺是指1999年12月到2000年1月在加萊拉城和托貝洛城之間發生的震驚整個印尼的大屠殺。當時聯合國駐當地的官員說，這場大屠殺和隨后在2000年發生的幾次暴力沖突導致至少1萬名穆斯林逃離托貝洛地區并在摩羅泰島尋求避難。這位女德古拉就是其中之一，后來在沖突漸漸平息后她隨著當年避難的人一道返鄉，并發誓要為丈夫復仇。于是她成了拉斯卡爾·吉哈德（Laskar Jihad）圣戰士中的一位。她開始學習當地的黑魔法，特別是能煉成不死之身和戰斗英勇的魔法。這類魔法在1999年至2004年間尤其盛行，據說有一類草藥能夠使得服用者“忘記死亡”（lupa mati），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派中的改革派都一致譴責使用這類魔法，還是有許多當地人承認使用過。人們都知道過度使用這類草藥是很危險的，因為其中所蘊含的魔法屬于危險的亡靈，而亡靈們都傾向于把生者趕往死者的世界。來自摩羅泰島的這位復仇女鬼據說就是服用了過多這種草藥才脫離生界成為邪靈的。這個版本的故事同時也提到她之所以變身為吸血鬼是因為經歷了喪夫的創傷。

16世紀意大利版畫中的這個生物很像印尼民間傳說中的恐怖女鬼Wewe Gombel。傳說Wewe Gombel是有著超長乳房的女人，長著吸血鬼的尖牙，她會綁架小孩，并照顧他們，但通常這些被綁架的小孩最后都死于營養不良。

?在印度尼西亞馬魯古這片巫術盛行的土地，黑魔法和亡靈復仇的故事，往往都和人們的政治訴求相關。

馬魯古地區基督教和伊蘇蘭教之間暴力沖突頻繁。暴力沖突毀掉了很多人的生活，或許這就是亡靈復仇傳說的來源。

兩個版本的故事雖然情節不同，但都把復仇女鬼描述為一個經歷了創傷的亡靈，并轉化為吸血鬼德古拉。托貝洛是馬魯古北部受社區暴力沖突影響最嚴重的地方，僅2000年初就大約有10萬穆斯林從托貝洛城及其以南地區逃亡到德那第島和摩羅泰島。同時托貝洛也在這一時期接受了大約4.5萬名曾經在哈馬黑拉島等地區避難的基督教徒回到家鄉，大約為曾經逃離托貝洛的基督教徒人數的70%。直至2004年初社會氛圍仍然劍拔弩張，暴力沖突的陰影縈繞不去。無論是對沖突平息后返鄉的群體，還是停留在托貝洛目睹了整個沖突過程的居民，關于創傷的記憶都尚未平復。暴力沖突毀了許多人的生活，有許多受害者的遺體從未被找到。這些無法安息的亡靈和人們悲傷的記憶，或許就是不死吸血鬼傳說的來源。

德古拉這一形象在印尼其他地區有更深的政治淵源。比如說在爪哇，德古拉的形象在上世紀中后期就已經從藝術創作的領域進入了政治現實中。跟蘇哈托施行“新秩序”政策差不多同一時期，爪哇非常有特色的哇揚皮影偶戲劇場上就有德古拉的角色出現。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個西方驚悚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的人物已經深入了爪哇的亡靈世界，成為爪哇戲劇里深受歡迎的角色。或許因為德古拉是外國人，所以他能夠在舞臺上做出大膽的針對“新秩序”政策的政治評論，這在爪哇的日常生活中是不可想象的。在亡靈們最為活躍的周四，常常有德古拉出場，既娛樂觀眾又有相當程度的恫嚇效果。到了2000年左右，吸血鬼題材的影視作品已經成了印尼最受歡迎的一類，甚至涌現出了許多本土吸血鬼題材的電視劇和電影。

社區暴力沖突源遠流長

印尼的社區暴力沖突，更是說來話長。印度尼西亞馬魯古群島的南部，長期以來基督徒在政治上占據著領導地位。上世紀90 年代，蘇哈托為了獲得更多穆斯林在政治上的支持，提名馬魯古首府安汶的穆斯林為安汶總督，穆斯林開始在政府機構占據主導地位。

在印尼爭取獨立之際，部分的安汶基督教精英和穆斯林傳統領導者擔心印尼獨立后，地位受到威脅。1950 年4 月，在荷蘭殖民軍隊中的安汶基督教士兵的支持下，他們拒絕加入新生的印尼共和國，宣布成立“南馬魯古共和國”。然而50年代初新共和國的武裝力量已經占領了安汶島的絕大部分地區，到1963 年，只剩下少數南馬魯古共和國的游擊隊員抵抗印尼政府軍。許多領導者最后逃往荷蘭，并在荷蘭建立流亡國外的南馬魯古政府。

印尼共和國接管后，馬魯古群島伊斯蘭教徒與基督教徒之間的沖突逐漸升級。最初的騷亂僅僅發生在土生土長的信仰基督教的安汶人和外來的信仰伊斯蘭教的非安汶人之間，但是隨即迅速演變成為純宗教性質的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之間的戰爭。在馬魯古群島北部地區，2000年1 月，基督徒對穆斯林的襲擊引來了伊斯蘭教徒的報復，雙方死傷嚴重。2000 年5月，爪哇穆斯林以保護馬魯古地區伊斯蘭教徒的名義，大批進入馬魯古并加入雙方沖突。隨后政府依據軍事法宣布進入全民緊急狀態，給予軍隊和警察相當大的權力。雖然采取了措施，但是在哈馬黑拉島和安汶等地的基督徒仍然處于防御狀態。雙方的襲擊在全民緊急狀態之后仍在繼續。直到2003 年9月15 日馬魯古才結束了緊急狀態，出現了難得的安寧。據不完全統計，到2000 年9 月，這場沖突使得4千到1萬人喪生。此外，86 萬人逃離家園，其中有28 萬人住在南馬魯古的難民營。清真寺和基督教堂等建筑大量被毀壞，財產損失巨大。

“創傷”和“德古拉”這兩個概念都是新近進入馬魯古北部的。雖然“德古拉”這一名字在印尼（尤其是爪哇）有相當長的歷史，但通過電視劇的傳播和經由沖突后返鄉的馬魯古北部人口耳相傳，才使得這個名字在2002年后開始變得家喻戶曉。與此同時，“戰后創傷”這一概念也是非常晚近才在這一地區流傳開來的，除了網絡的影響還有非政府組織和國際救助組織的影響。

馬魯古群島北部地區的沖突持續了將近25 年，許多被迫離開本土的家庭通過政府的就業補貼和安居資助才回到原來的社區。在社區休養生息的過程中，亡靈以巫術攻擊活人或者先祖轉世報復的故事變得十分流行。因為國際組織和外來文化的影響，這些亡靈復仇的故事逐漸與創傷后治療的概念聯系起來，另外神秘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名字也進入了本地人的故事中。

巫術盛行的土地

在這片巫術盛行的土地，黑魔法、亡靈復仇和巫術的故事往往都和人們的政治訴求相關。托貝洛小城這一復仇女鬼的故事，就體現了本地人想要在沖突后重拾社會理性的訴求。然而在他們的傳統中維護社會秩序的不僅僅是政府和社會機構，種種不可測的神秘力量包括巫術和亡靈都會在社會秩序混亂的時候出現并施法。所以當人們在期待新的社會秩序建立的時候，口耳相傳的故事里就出現了傳統元素和讓人印象深刻的新元素。

在馬魯古北部，集體歷史記憶往往由民間傳說記載，而民間傳說中祖先神、亡靈和魔法都是重要角色。“戰后創傷”經由非政府組織傳播已經成為一種標準化干預話語，然而當這一概念被馬魯古北部當地人用以理解暴力沖突后的社會秩序重建時，卻想象出了具體的亡靈與世人間的互動。包含了創傷與德古拉概念的亡靈復仇故事是馬魯古北部人們思考暴力沖突的本土方式，成了暴力、自我與社會道德的某種范本。